第7章 闪失
“明纱公主,满饮此杯,神明将会永远庇佑她的子民。”
不察间,圣女青葱玉指间便多出了一杯浊酒,亲手向着她递了过来。明纱公主这才如梦初醒,懵懵懂懂地斜睨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琼卮,故作虔诚的面容之上登时鼻凹一缩,闪过一丝发自内心的嫌厌,说是浊酒倒真没有诬赖它,她刚才可真真切切地看见圣女大人往里边掺杂了不少泥垢,眼底下这诡异的颜色,可真是令人难以下咽。
“啊!”
只听得她一声高呼,伴随着“哐啷”之音,掷地有声的琼卮不偏不倚地磕在那祭台边上,左右来回翻滚,溅了满地的酩香。
众人纷纷向明纱公主投去惊异的目光,却见那珠翠满头的女子已是吓得花容失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闺门谨饬,公主仪容,一条绛舌都翻在朱唇之外,死死抵着门牙,似是见了鬼一般。
“公主?”圣女面向着她弓下身子,翠眉谩蹙,满腹疑窦望向她仓皇失措的面容,不解其意。
“蛇!杯子里有蛇!”她战战兢兢地地伸出食指,原本娇嫩的指腹之上,竟渗出了一缕猩红的血丝。
此一时正值凛冬之际,白演塔中燃的又是驱邪之香,哪里来的蛇虫鼠蚁呢?
不祥之兆。
圣女深吸一口气,转眄之间,再度释出一道温煦的笑容,向其左右吩咐道:“扶公主到偏殿中稍事休息吧。”
“遵命。”
众人面上纷纷露出惶恐情状,清族人本就虔心礼神,此事一出,那些打量着明纱公主的蠢蠢眼神顿时也如忌惮着邪祟一般,密布惊悸之色,就怕沾染了灾晦,祸端不期而至。
就连那个平日里对她漠不关心的教引嬷嬷也是一副惊恐的模样,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黛眉星眼的明纱公主,全然是个面部可憎的恶鬼。
早已习惯了周围之人这般冷眼相待,漠不关心的明纱公主双眸微展,瞥向殿中女祭、女戚的金身神像,仿佛连她们都对自己露出了厌弃之色。
敛起蛾眉,她拽开了步子,大喇喇地往偏殿的方向走去。
此一时,白演塔之外。
一队人马匪匪翼翼,蛰伏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寒林之中,为首的女子身披白狐裘,自风帽之中露出了一双斜飞入鬓的眼,怫然作色。
风帽之下,妖调冷艳的女子眉心一攒,钦钦呵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包裹着麂皮指套的手缓缓自大氅中探出,向四下作了个撤离的手势。
未曾料想,明纱公主身上的探蛇竟被白演塔圣女的驱邪香给引了出来,看来这丹阳国的圣女大人,还真是不容小觑。
不过这折胶堕指的鬼地方,可真够冷的。
女子暗自在心中骂起来,这白演塔遍布结界,莫说寻常之人,连她这等内家高手也无法悄无声息地潜踪蹑迹,深入其中。
想起那些曾经的大言不惭,她不禁哑然失笑,再度喷出了几口清气。
清族人么,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货色,空长了一身膘,举国上下挑不出一个将帅能入她的眼,否则也不会长期盘踞在北境,无胆问鼎中土。
偏偏是这白演塔中的圣女,让她束手无策。
传闻之中这白演塔圣女法术超群,却常年深居白演塔,从未踏出半步。
不过不妨事,此番前来不过是探探虚实罢了,眼下还未到和白演塔兵戎相见的时候,前路迢递,只需行针步线,这生玙神石,总会落到她手上。
“稗州那边可有消息?”女子眉梢一扬,眼风频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话音方落,身旁遂有人作答:“禀指挥使,斥候传书,自稗州入境的通路无论大小,已经勘察完毕,您是否要过目?”
“不必了。”她摆摆手,轻挑嘴角,“这鬼地方常年积雪,只要把官道封死,丹阳小公主自然就会另辟蹊径,只需留下那一处通路,请君入瓮。”
在那里动手,可要得心应手多了。
璇穹之上,艳晶晶的旭日昭融,却不见得回暖。一行人在簌簌飞琼的白桦林中揽辔振雪,上马而去,不消片刻,那斑驳的马蹄印也终被积雪覆盖。
琼郡之中,仍是阴云密布,愁云惨雾。
白橡木炕几上的茶盅凉了许久,那人走后便不曾收拾。
雪瓴之上淅淋淋地滴落了大半日,浇得院中绿萼稀稀朗朗,阵头风一过,已是第二日傍晚。
陆欺欺气定神闲地半躺在铺陈着雪白羊羔毛的懒架上,手里捧着书卷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两腿晃悠不住,千思万绪也不知飘至了何处。
“小欺,你在做什么?”伏在她脚边的苍绒打了个哈欠,晚饭刚下肚便觉得困乏。
“看医书。”
“可你好像一个时辰都没有翻书了。”
陆欺欺自卷册中探出半个脑袋,眼角一耷,幽幽地瞥了它一眼,唇齿间磕磕碰碰,费力地迸出字句:“你个小家伙懂什么?此页集本书之大成,我秉着钻坚研微的精神读它一个时辰难道不应该吗?”
苍绒吃吃地点头,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
可它仍不死心:“小欺,那家伙就只穿了条亵裤跑出去,你不担心他吗?”
“我担心他干嘛?”陆欺欺说话,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好借着那抬臂之势掩饰自己面上的一丝慌乱,“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外头这么多郡守大人的眼线,他都避过了,本事还是不小的,自然无需我忧虑。”
苍绒贼兮兮地笑起来,那还不是你使诈,作个声东击西的戏码,方能把那些乔装的官差引开。
不仅如此,小主人还煞费苦心为他做棉袄,这让苍绒颇有微词,毕竟它的酱大骨都还没着落呢。“你昨晚……可还帮他做衣裳?”
端到唇边的茶水陡然间倾洒了大半,膝头书卷上的文字霎时变得漫漶不清,茗香四溢。
陆欺欺噌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边拊掌揩拭书页上的茶渍,一边嘬腮不止,无可奈何地看了它一眼。
她是见他实在有点惨,仓促间给他做了棉袄没错,但因针脚不堪入目,那棉袄便被她搁在了一旁。谁曾想被苍绒这个好事鬼看见,倒成了揶揄她的笑柄。
“你看你,书都湿了。”
她故作嗔怪,借此转移话题。
苍绒咂咂嘴,这才有些心虚:“我、我也是看你样子有些怪怪的,才逗你开心嘛。其实我是想告诉你,他有样东西没带走。”
对方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假以辞色问:“什么东西?”
苍绒本想卖个关子,但看到小主人那含了些许惶急之色的皙白面容,只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交代:“就是那块石头呀,他拿走了烧火棍却没拿走石头,可真是奇怪!”
陆欺欺莞尔一笑,欲言先颦,眼底流泻出一抹疑惑之色。
这石头在他昏迷之时,哪怕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他也紧紧攥在手里,如何都不肯松开,若非视其如命,怕不会如此护惜。
可如今此人却反其道而行,轻易将此物拱手赍赠与她,即便她救了他一命,他也不必如此慷慨吧?
莫非他真的失去了记忆?
陆欺欺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书册,脑海之中初露端绪,却又被妙心居外匆匆而至的女人给打断。
“大姐,这么晚了来妙心居有何贵干?”
陆欺欺上下打量着来人,这名女子来她这里看过几次病,无非是些风湿骨痛的旧疾,眼见着外边天色渐晚,却不是开门接诊的时辰。
“哎哟陆大夫。”那女人唤声殷切,又把一张笑脸对着她,风尘仆仆的脸上透着酢酢的红。“我这毛病又犯了,您快给我瞧瞧吧!”
陆欺欺连忙邀她坐下,为其诊脉之后发现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风寒,便道:“大姐,我上次开给你的药,你没有按时吃么?”
女人答她:“吃了,也好了些,可这天气一冷,我得照旧下地干活不是?这便又开始疼了。”
陆欺欺莞尔一笑:“那我再开些药给你吧,平日里也得多注意着点儿。”
女人连连点头,舒展了笑颜:“陆大夫,你可真是个好人。”
“哪里的话,买卖本分罢了。”陆欺欺淡淡答她,手上捏着一管霜毫,提笔便要下落。
女子挪了挪身下的软垫,面容之上露出促狭之色,笑得一脸荡漾:“瞧瞧你这孩子多实诚!大姐给你说个趣事,刚才我在来妙心居的路上,听街坊们说东头去遥山的路上不知打哪来了个衣不蔽体的男人,只穿着一条亵裤,差一点儿哪,就要冻死在路边,过往的车队给了他些水和食物,这才醒过来,可真是把我逗坏了,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这大冷天的只穿条亵裤出门,那不是傻子是什么!”
陆欺欺提笔的手骤然停滞在半空,继而微微抬眸看向那铺眉展颜口若悬河的大姐,不待迎上对方那眉飞色舞的面庞,便又敛起下颌,佯作若无其事地伏案书写。
有意无意地,她加快了动作,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将扎束好的药包递到对方手中。
少女似是不耐困倦,二指并拢着揉捏眉心,柔声向她催促:“大姐,夜路难行,您还是趁早还家吧,只是恕我不能远送了。”
“多谢陆大夫,那我先告辞了。”
那女子也不多做停留,于诊桌上掼下少许诊费之后,便匆匆离去。
“小欺……”一旁的苍绒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收拾收拾,我们去看看吧。”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方才那名女子的言行举止,分明是有人授意而为,至于这背后的雇主,除了那位贼心不死的郡守大人,还能有谁?
还真是看得起她啊。
陆欺欺穿好靴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许是那人抢了过路商旅的行装,商旅向府衙报了案,郡守大人寻而不得,才计较着拿她这个冤大头撒撒气罢了。
她倒要看看,他这次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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