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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公主


窗外梅影梢梢劲动。

        长街的尽头,守卫森严的府衙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真是倒人胃口,拿这种茅柴糠粞来搪塞本宫,你们真当本宫没做过几天金枝玉叶么?全给本宫扔了!”

        但听得一阵鸡飞蛋打,明纱公主将满目杯盘一股脑全扔到了院子里,继而又是一番痛言詈辞,将那俯首帖耳的一班仆从斥责了个遍。

        自打出了皇宫,她这公主脾气变本加厉,便连教引嬷嬷也无可奈何。

        “哎哟喂我的公主大人,你就消停点吧,若是让使臣大人看见了,咱们丹阳脸上可不光彩!”

        教引嬷嬷一味好言相劝,那怒盈香腮的明纱公主仿佛没听见似的,整个人倚在引枕之上,眼色怅惘地摩挲着手中的香包,不时放入鼻下浅嗅,香残惹襟,似有伊人云逝之气,寄意遥深。

        “老太婆,要你管!”言罢,明纱公主又将玉指扣向手中的香囊,这香味,愈发淡了。

        触物伤怀,她按捺下眉间的乖戾之色,低颦不语间,额上花钿隐隐凝起一丝哀愁,那双飞扬跋扈的翦水秋瞳,也平添了一份黯然神伤。

        鱼书绝寄,空劳两处相望,她和那人,终是渐行渐远了。

        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他抚琴时顾盼流转的眼,柔情百转,历历在目,每每回忆起那些朝夕相处的缠绵悱恻,她一颗痴心便绞痛如割,直把两行粉泪湿香了罗袖。

        什么雕鞍金凳,重裀列鼎,她自来弃如敝履,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而已。

        这并非是什么宏愿,也无需他人成全,可那个十几年间对她不闻不问的所谓父王,却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将她一线希冀白白断送了。

        “身为帝姬,便不能有一己之私。”

        那日她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换来的却只有国君寥寥数语。

        现在的她如只如一具三魂离体的躯壳,整日恍惚过遣,茕茕在疚,只将那香包作为唯一的念想,每日捧在手心反复细看,絮絮低语,又泪水语下,不住伤怀。

        “禀公主,使臣大人来了。”

        身侧的婢女盈盈福了身子,柔声细语道。

        被打断的明纱公主斜睨了那婢女一眼,不紧不慢的将香囊敛入袖中,面露愠色:“他不好好在屋里呆着,来找本宫做什么?”

        “说是要和您商议改道之策。”

        “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宫不想见他,他爱怎样就怎样!”

        “可是……”

        “闭上你的狗嘴,就按本宫说的去做,什么都依他就是!”

        “是……”门外的人唯唯诺诺地应了,继而识趣地退下。

        大疏使臣是知晓这明纱公主的性子的,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简直蠢钝如猪。他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这明纱公主如此恣意妄为,倒叫他省了许多心思。

        “既然公主大人贵体欠安,那么本使就此告辞,还得劳烦公主即刻整束行装,我们即日启程。”

        “是,奴婢一定回禀公主大人。”那奴婢诚惶诚恐,畏畏缩缩地退了下去,心中叫苦不迭。

        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公主,也不过问一句使臣此番前来是所为何事。她贵为万金之躯,整日饱食终日也就罢了,可她将一干奴役的性命视如草芥,随口便应了使臣的话,未免过于儿戏。

        近日来大雪封山,官道封锁,少则十天半月,多则逾过年关,车队断然无法通行。那些个濮善人一听到这样的消息,就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耽搁了路程。也不知是哪个舌底澜翻的的好事之人告知大疏使臣,稗州东南有一处密林,乃是南下回魂关的捷径。

        更为蹊跷的是,这密林常年不受这冰天雪窖的影响,比雪原各处都要暖和许多。坊间讹传,此林鬼蜮蛰伏,遍布瘴气,雪原人只道有去无回,自古以来,都鲜有人迹出没。

        至此,大疏使臣脑子一热,便拍板决意借道密林。鬼神之说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无稽之言,不可取信,眼下当务之急是星夜兼程赶回凤京,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不足以阻挠住他驱策前行。

        如今使臣大人又得了公主首肯,借道密林即成板上钉钉。

        陆欺欺是听墙根的一把好手,怎会漏过此事?

        奁箱沉积的后院里,几个小厮专心致志地清点着辎重,嘴上还不忘抱怨几句明纱公主眼盲心瞎,这一来二去,陆欺欺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尚不知密林究竟如何凶险异常,才令这一班御空城里来的闻风丧胆。

        “各位还是不要在此怨天尤人了罢,既然是公主的决定,那么定然不会错。”其中一个小厮的声音听起来斯斯文文的,方才陆欺欺一直未听到他说话,想来他应该不愿掺和这等背后议人是非之事。

        顺着那话音来处,陆欺欺向着那小厮停眸而看,生得面似冠玉,神澄沆瀣,浑身上下端得是揖逊从容,文质彬彬,说不尽的标致风流。

        这哪里是个做工的小厮,分明是哪家韫椟藏珠的俊俏郎君。

        陆欺欺睥睨轻笑,又听得一旁的小厮讥笑:“哎哟喂看你小子这春心荡漾的模样,那个蛮横骄纵的公主又不会瞧上你,你帮她说话作甚?我看你小子就是个不识好歹的,整日还偷悄着写那些个文绉绉的情诗,莫非是要送给明纱公主?哈哈哈哈哈!”

        “那情诗我也瞧见了!酸得人倒掉后槽牙,麻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就吹吧!你又不识字,你看得懂个屁!”

        “我就看得懂!”说罢,那个起哄的小厮脚下生风,超前一扑,便将那文弱的男子仆倒在地,趁此一刻在他襟口里摸索,扯出一把小砑红香笺来,透着淡淡的香味,在他手中散作漫天碎屑。

        那群小厮一哄而起,纷纷将脑袋凑过来,全然不顾倒地不起的男子目露窘态,从脚底烧起的火一路红到了脖子根,只是在一旁连连喝彩,讥笑他酸款囊揣。

        他踉跄着站起身,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拨开那围观的人群,欲将那片片纷扬夺回,奈何朔风劲吹,那小砑红香笺就像是生出了双翅,打着旋儿四处乱飘,根本不由他扯下半片残笺。

        “太不像话了!你们不好好干活,在这起个什么劲?”陆欺欺佯作愠怒之色,自大敞着的后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厉声呵斥道。

        见是个面生得紧的大疏使节到来,那几个无理取闹的小厮登时噤若寒蝉,囊括其口,不敢再多言半句。

        宛达人与濮善人的体貌特征本就相近,远在北境的清族人更是难辨出二者的些许不同,但凡是不长他们本族之人这样的,一律都认成是一个模样。

        门外的狗娃不禁苦笑,这丫头墙根听得好好的,进门耍什么威风?

        “你们手上拿着什么?拿出来!”陆欺欺呵斥起来,手中掂量着一根随手从院墙下捡过来的鸡毛掸子,让他们一字排开,一一打量过去。

        “回、回使节大人的话,这、这都是他的,不关我们的事!”

        说罢,那一道道窘迫的目光纷纷投向那名神色慌张的男子,陆欺欺定眼瞧去,这厮生的唇红齿白,面如傅粉,待他露出那双纤长的手指之时,她更是噗嗤一笑,笑得那班小厮如坠云雾,不知其意。

        “这淫诗是你所作?”陆欺欺将那小砑红香笺捧过来一一翻看,笔力遒劲,又挥挥洒洒,洋洋真切,字里行间诉不尽的羁縻鸾凤青丝网,劳碌鸳鸯碧玉笼,仔细一看,竟还是首藏头诗。

        那男子腆着脸,眼观鼻鼻观心,支支吾吾答道:“回大人的话,这并非是淫诗,不过是一些聊寄相思,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叫大人见笑了。”

        陆欺欺会心一笑,面上故作嗔态,抖了抖袖缘道:“废话真多,我说淫诗就是淫诗,好好干活去,这玩意本大人暂且先没收。”

        那男子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应了,陆欺欺诡计得逞,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兜了几圈,指指点点,趁四下不备,又偷偷溜出了院子。

        “你这是做什么?”狗娃不明就里地望着她。若是只为一睹人家儿女情长耍耍威风,她也未免太过无聊。

        陆欺欺诡谲一笑:“你看看那个人,干起活来笨手笨脚的,哪里有个下人的样子?手上还带着玉扳指,怕是非富即贵。”

        此言一出,狗娃心下解意,便知她心中有了眉目。“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嗯,只是一些推测,尚缺查证。”她将小砑红香笺递到他面前,指了指那字里行间的相思成疾,“看来咱们又得干票大的,才能出关了。”

        天色渐暗,雪霁之景平添了几分寒意。

        府衙里又炸开了锅,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是哪位祖宗在兴风作浪。

        但听得明纱公主厢房中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侍从们纷纷站在院子里默不作声,生怕下一个被公主劈头盖脸呵斥的人就是自己。

        房间一片狼藉,一股子药味儿自满地散落的杯盘之中弥散开来。

        不过抹眼的功夫,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主大人,居然莫名其妙地染上了怪病。

        这可叫一众仆从都傻了眼,偏偏还要近前伺候,有苦难言。

        而教引嬷嬷更是堆了满面愁容,腹诽连连,自己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摊上这个冤家,每日闹将得她寝食难安!

        连日来闹着绝食已然是家常便饭,这会儿她又发起了怪病,满身的红疹子,又抓又挠像只上蹿下跳的虱子,光这一下午,府里就延请了数名郎中过府诊脉,无一个瞧得出这怪病虚实,都是满心欢喜来,失魂落魄出,若是这般下去,闹到大疏使臣那儿,这盘残局可就难以收拾了。

        好端端的,怎么人就变成了鬼呢?

        “心儿,不是叫你去找大夫么?怎么净给我找来些酒囊饭袋?事关公主玉体,若是延耽了救治,落下病根,你担当得起么!”

        忙得心似火焚的教引嬷嬷前脚打发走了那群庸医,正是气不打一处来,后脚便指着婢女心儿破口大骂,把一顶受之不住的大帽子盖到她头上。

        心儿吃了瘪又不好发作,嗫嚅道:“嬷嬷,刚刚那位已经是这稗州城中首屈一指的神医,他都束手无策,奴婢也没法子了。”

        教引嬷嬷郁愤的眼神中透着无奈,呵道:“再给我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心儿咂咂嘴,扫了一眼几近癫狂的公主,已然面目全非,不复灼灼芍药之貌的丑陋面容还在不停地抽搐,她心下一凉,不敢再多瞥一眼,领了命之后便哆哆嗦嗦地逃出厢房。

        被这么一顿训,加上今日四处奔走,她不免有些饥肠辘辘,反正又不能过早回到府衙,外边又冷得紧,不如先找个面馆歇歇脚,吃碗素面裹腹。

        她不禁为自己的机智竖起大拇指,转瞬间便将这一切恼人差事抛之脑后,泰然自若地坐到了面馆的条凳上。

        待得小二将海碗呈上来,未及多时,她便将那一碗刀削面吃得罄尽,饱腹之际,就更不想回到府衙里听那些絮聒之词,于是又唤小二端上来一盘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咀嚼,生怕吃得急了,那日头就要赶在她前头西沉似的。

        百无聊赖之时,心儿顾睐四下,听得小二一声高亢,向邻桌的一名男子寒暄道:“山二哥,好久不见,你何时能够下床走动了?可喜可贺呀!”

        那名男子爽利一笑,满面春风:“说来难以令人置信,本来我也以为此番是在劫难逃,前些时日都动了为自己料理后事的念头,谁曾想遇到了高人,只凭几帖药,就将我这不治之症给治好了!”

        那小二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闻,停下手中的动作,凑近问道:“真有这么神?为何闻所未闻?”

        男子郑重其事:“我起初也不敢相信,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将那些老行家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一一化解,可她当时看了我一眼,也不多问,只写好了药方递与内人,分文不取,服了那药方,第二日我便觉得舒经活络,竟然自己爬了起来!夫人她欣喜若狂,携财帛礼物去拜谒神医,她却婉拒了我们一番好意,交代夫人不要将此事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她为人诊病不图什么钱财,随心而为罢了。”

        “这可真是神了!若不是见过你那副病怏怏的模样,你今日这番话我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小二话音未落,正欲张口再说些什么,却听得有个声音火急火燎地插了进来:“这位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桌上的花生米剩余过半,男子抬起头,正对上那名女子笑脸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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