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入梦
一夜雨疏风骤,卧听那滴沥之声,竟不知自己是寤着,还是寐中。
如蚕缚茧,头疼欲裂,她勉力支起沉顿的身子,于身侧削骨泥摸索一刻,眼睫轻颤,遑遑抬起了目睑。
“睡够了?”
陆欺欺耳廓一抖,睫盼微张。
耳畔掠过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字眼,又被那清冷的声线重重地含在唇齿之间,让人听得后颈一凉。
她再度辗转身体,鼻尖轻嗅,那零落的泥垢残留在指上,无色无味。
须臾,她举目四望,四维之中一片混沌之景,憬然赴目,唯有她脚下的一方孤壤可堪立足。
风月浩然,身后是悬崖万丈,灵沼波暖,一轮硕大无朋的皓月如银盘般在她眼前清辉荡漾,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手去触碰那醉人的月色,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刹,于指缝之中,望见了一张令她心下骇然的面庞。
一个女人。
一个与她容貌相仿的女人。
只不过对方那一对水剪双眸之中,积淀的冷漠过于浓稠,生生让陆欺欺心中生出一种神魂剥离的情状。
是梦,却又梦得如此真实。
片刻的神色闪躲之后,陆欺欺再度仰面望去,只见那女子身披月色,于一片澄清之中,悠然自得地荡着秋千。
不,那不是秋千!
陆欺欺蜷指揉了揉眼睛,委顿不决之中紧抿着唇,蹒跚向前走去,那一袭素缟的人影也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清晰起来。
锁链,数根攀草牵棘的玄铁锁链,粗如老干屈曲,岑崟如岩,将那女子的膺腔贯了个前心通后背,牢牢地锁在链上。
抬眼弥望而去,那骇人的铁链电烻流光,扶摇而上,其末端竟不知通往何方。
“你是谁?这是哪儿?”一时间,她的目光无处安放,不知道该垂眼打量她膛上的血窟窿,还是该直视那张诡异的脸庞。
而若是要逃,这无边无际的孤岛梦境,亦是毫无端绪。
“怎么,这才看见我第一眼,就怯了?”
那女子眸光乍寒,冷眼与她四目交接,触目如故,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之上,却是大相径庭的情态。
一个宛若神祗般盛气凌人,一个惴惴不安作小兽状。
“看着我作甚?日日对镜自照还不够?”那女子再次探颌垂询,却是那样不屑一顾的语气。
陆欺欺舌尖紧抵着上颚,额上愈发地绞痛起来,满头千思万绪,扰得她心绪不宁。
似梦似幻,却又真切得让人毛骨悚然。
、
只见她眼中一涩,如照鉴一般,抿唇向那女子问道:“你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女子作出与她截然相反的表情,眼角余光一纵,眉心略微一蹙,嫌厌的神色在那张几近透明的面孔之上一展无余,经过一番审其形制,那眉色仿佛是在暗语,眼前这丫头怎么看起来这么窝囊?
只见那女子鄙夷了她一眼,指了指胸口的锁链:“可是瞧得清楚了?”
陆欺欺讷讷地点头。
对方幽幽地垂下了眼睫,扬起了那张历经千年风霜仍是不改颜色的绝美面庞,冷笑道:“本座被拘禁在这劫神锁中,已逾千年光景,如今终于盼来了这重见天日之期。”
这女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陆欺欺目光闪烁,两臂垂于身侧,肩头一缩,僵直着身子站在她面前,只见那女子不以为然,不知从哪拎出一个流光酒葫芦来,于手中翻来覆去地摇晃,直摇得那锁链应声而颤。“一千年,这酒早就喝得没味儿了。”
“你究竟是人是鬼?我是不是在做梦?”
甫一出口,陆欺欺便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地方鬼气森森的,跟阳间完全不搭界,不是做梦还能是什么?
只是要如何从这噩梦脱身呢?
求路无门的陆欺欺摩挲着下颌,光是看到面前这张脸,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那异样的感觉,仿佛是镜中的自己走了出来,而她的一颦一笑又与自己截然相反,直盯得她头皮发麻。
只见那女子目脸一紧,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厌弃之色毕现:“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座是神!”
“神?”陆欺欺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抬声就问:“神仙不是都法力高强么,怎么会被链子锁在这里?”
仿佛被戳中了心思,那女子冷嗤了一声,嘴里也无堵塞,却是空嚼了几个来回,才大喇喇地翻起白眼应她:“就是……嗯……不小心……堕入魔道而已……咦你一个凡人怎么诘问起本座来了?”
陆欺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暗自腹诽:“我一定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碰见这么个疯子。”
那女子登时眶内盈珠,朗声斥叱起来:“诶你在嘟嚷什么呢?我可全听到了!”
她顿时一怔,错愕地抬眸看她:“你能听到我在心里说什么?”
那女子听罢,恝然顾盼,目光幽幽落在她身上,直叫人毛骨悚然。“如今本座与你神魂共生,自然是听得见,你这没见识的凡人。”
陆欺欺眉心一攒,大惑不解。
见陆欺欺一脸疑惑,她叵耐地摇了摇头,双指勾缠着那锁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劫神锁将本座的二魂四魄拘桎了千年,你为本座解开了禁锢,方能在此与本座晤面,眼下之景,乃是你神识最深处,说是梦境,倒也不为过。”
“我解开的?我什么时候解开的?”陆欺欺咂摸片刻,又再定睛去觑她,这话怎么听起来跟诈骗开场白似的?
对方见她满脸惕惕然,虚虚向着她膛上一指,慢声道:“生玙,便是你我二人沟通之介,本座的神魂长久拘于生玙之中,机缘巧合之下竟与你灵魂相融,共生于这一具凡胎之中,够清楚了么?”
“等等!”陆欺欺陡然凝眉,稍作思量,“共生?这不是我的身体么?”
那女子似是看穿了一切,蔑然笑道:“你的身体?呵,小丫头,这可不是你的身体,难道你忘了,你是从哪儿来的么?”
陆欺欺支支吾吾,不置一词。
“这具凡胎,本就属于本座,你只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可我醒来的时候分明还是我自己!”连连向后退去的陆欺欺脱口而出,膛上剧烈地起伏着,竟差一点儿喊破了嗓子。
“哦?”那女人拖了个怪腔怪调的尾音,笑得尤为得意,“谁知道呢,你之前不是死过一次么?总而言之,你用血脉唤醒了本座,若是没有本座,没有生玙,你恐怕早已白骨露野。”
“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否则怎么会见到你?”
言罢,她举全身之力凝于指尖,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竟然毫无知觉,不死心地,她又铆足劲掐向人中,直掐得人前仰后合,左右打摆子,也不见动静。
见了鬼了还是真变成鬼了?陆欺欺一个趔趄瘫软在地,摔得无声无息。
女子简直没眼看她,连忙抬掌制止她这些愚蠢的自残行为:“死什么死,有生玙在你体内,没人能杀得了你,除非将生玙从你体内摘除,否则就算是把你剁成肉泥,这身子骨也能重新长回来。”
闻言,陆欺欺这才收敛了那大开大合的躯干,强抹一把干涩的眼眶,眼波流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惴惴不安地询问:“这么邪乎?”
“这就是神石之力,而你我二人,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似乎习惯了与她交流的语言节奏,陆欺欺缓缓抑下蓬勃的胸臆,继续追问:“你此言何意?”
没想到这副肉身也不算笨,女子稍稍宽心,长长吁了一口气,稍抬唇角:“凡人,你须为本座代劳些琐事。”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么?”
那女子斜睨了她一眼,掷地有声:“这是交易,一笔绝对划算的交易,于你而言,甚至可以说是莫大的犒赏。”
“不听。”
“诶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能不能好好听人把话说完?”
陆欺欺双掌捧颊,目睑倒耷,上下打量着那将锁链晃得铿然作响的女子,无奈道:“你确定你真的是神仙?哪有神仙像你这样式?而且,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她一听,更加鄙夷:“那些迂阔的老神棍怎么能跟本座相比?本座向来恣意妄为,是神是魔,全凭本座一念之间。”
“可我听闻这世上没有魔族。”
那女子旋即又用那般醉厌厌的表情看向她:“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焉止于此?”
“说话说一半,不说拉倒。”
“好啦好啦,都被我封印了好吧?”
女子凛然一拂袖,将那铁链荡得厮琅琅地响,像是攒了一肚子气,愦愦地将那一双美目向别处瞥去。
想她一介神祗,竟在一个小丫头面前颜面扫地,情何以堪?
“既然你能封印了魔族,那你又为何会被禁锢在此?区区铁链怎么困得住你?”她满腹疑虑,脸上却截然相反地露出一副“编,你继续编”的好整以暇模样来。
那女子又恢复了乍见之时的睥睨姿态,冷冷道:“什么铁链?睁大你的狗眼给本座瞧好了,这玩意儿叫劫神锁,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止是掣身之具,更是受刑之介,千年来,但凡我想挣脱一次,便会招致一次雷殛之刑,这可是神界为我量身打造的一副枷镣,你看,窟窿眼吻合如斯,密不透风。”
你好像觉得很有面子啊?
陆欺欺蹙起眉头,意欲提步向前,好试她言语虚实,不料还未曾靠近劫神锁半径之内,便被兜头而来的那道劲风逼退了数步。
“你想继续活着,不是么?”
心绪恍惚之间,那羁縻之音拂过满地的落红,卷起女子月白色的裙裾,如菡萏亭亭涤荡清涟,煞是动人。
“你能让我活下去?”陆欺欺徐徐扬起了脸庞,心中陡然燃起了希冀,却始终压抑着胸腔之中的那一丝悸动,不敢过于声色张扬。
“不仅能让你活下去,还能让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那女子迎风而立,神采飞扬,“只要你助我脱离这缧绁之扰。”
“当、当真如此?”喜形于色的陆欺欺眉梢一扬,变赔个笑脸,霁颜相就。
又或者是喜出望外,她又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却只见那女子一副朽棘不彫的表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有完没完,本座已然说过,这是你颅内神识最深处。”
也是。
陆欺欺旋即颓败如枯木,亦真亦幻,怎能作数?“那我如何能信你?”
“本座乃是寰洲二界主神,奈何缺了一魂三魄,只能受拘于生玙之中,若是你为我寻回本座那余下的一魂三魄,令我重塑真身,届时这肉眼凡胎,便拱手让与你。至于事成之后,无论你是想要泼天的富贵,还是通达四海的权势,我都可以给你。”
这饼画得,实在是叫人无法抗拒。
只是陆欺欺却仍存疑窦:“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怎么?想诓我?”
陆欺欺贸然壮起胆子眯眼看她,反正这女人被拴得牢紧,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吧?”
“你竟敢将本座比作牲口?”那女子疾言厉色,蓄势待发,怎奈受制于锁,只好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这人什么脑回路,听人说话能不能听重点?
陆欺欺回敬她一个白眼,将信将疑:“你说你是什么什么神的,却被锁在这里,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信了你的鬼话,去拿性命冒险吧?”
“劫神锁能拘住本座的元神,如今却拘不住本座的神力,这本座还得多谢你解开了生玙的封印……喂,你这是什么眼神,本座可是神族武神首尊,一旦收回了一魂三魄,这破链子怎能囚得住本座?!”
那女子眉梢略过一丝冷厉之色,这便是与陆欺欺大相径庭之处,她睥睨众生,不知何为恐惧,何为怯弱,而陆欺欺不一样,她的面容之上,从未有过那样的睢盱跋扈。
“我要怎么做?”陆欺欺问脱口道。
“不知道。”
“不知道?”合着这家伙在那故弄玄虚半晌,啥都不知道?陆欺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本座被封印了许多的记忆。”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倾洒的月光,“抹去我记忆之人,想必是陷我入囹圄之人,定然忌惮我日后罔极报复。”
“你要我找到那人?”
陆欺欺面色恹恹,一屁股跌在了草丛之中,生无可恋道:“能弑神囚神者,自然不在神阶之下,你还是给我一刀痛快吧。”
“那可未必。”女子目光如炬,“你去归荑渊找那个老东西,他也许会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顺带给你找几个帮手,看你愣头愣脑的,又身无长物,一个人难以独当一面……还是找……唔……这劫神锁时常会令我陷入沉睡之中,就像现在,唔……”
那声音断断续续,渐渐自颅内隐去,周遭霁风和月之景也随之没入黑暗之中,无形消散。
“归荑渊。”
一片混沌之中,那卧榻沉睡之人口中反复呢喃着三个字,忽觉人中一凉,耳畔似是有人在吵吵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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