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同床共枕抵不过主仆情深
贾琏静等着也不说话,看着凤姐此时的模样,心中或许有些许不忍,但更多的却是成婚多年以来久违的畅快之意。
夫妻数年,已育有一女,没有人比他琏二更了解眼前的女子,智多谋深精明强干, 深谙世故八面玲珑,可这些都是对别人的,总到了自己身上,少不了心狠手辣算计深沉。这一手人前人后的,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此刻若是他露出半分势怯,只怕又是一场闹腾, 想到这些,贾琏面上的冷意更加沉重了几分。
“我要去见老太太。”沉默半响的凤姐忽然开口道,声音听着有些哑涩。
若换做从前,她必是一哭二闹的,撒泼打诨,先乱了贾琏的分寸,再仗着女子气量和手里管着账房财物,挖苦拿捏一番,贾琏自己就先泄气了,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最多到了晚间答应他换个姿势,纵有什么怨气也保管散的干净。
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叫夫妻,她和贾琏现在又算什么?休书一出,让她连撒泼的勇气都没有了。
贾琏冷笑一声道:“我劝你还是省了吧,自打闹出了史家的案子,老太太就谁也不见了,赖嬷嬷如此,前儿你叔叔婶婶来时也一样。当然你若不甘心我也不拦着, 前面已经没了一个,还怀了我的孩子, 如今你这么闹,只怕这荣府的爵位将来承给谁,都说不好了。”
凤姐听了此言,脸色更是惨然。
她心里明白,贾琏将荣府传承大事都拿出来说话了,只怕事情真个就没有转圜了。她都卧床这么久了,也不见老太太差人来探望,倒是鸳鸯几个平日熟稔的大丫鬟来过,可那都是尽尽人情,又代表不了谁。
屋子隔间传来巧姐嘤嘤哭闹,还有平儿轻哼着的洪睡声,凤姐心中不甘,若巧姐是个男孩儿,或许今日她也不至于此。
只是她依旧无法接受这一封休书,恢复了几分冷静的凤姐,脑海中快速飞转着,想要找到破局之法。
只听贾琏声音又起:“太太那边,你也不用指望了, 这是大房的事情,她也帮不了你。”
与贾瑛在一块儿日久,贾琏的性子多少也受些感染, 孝道和私事,一码归一码,谁都不能打着亲情孝道的名分,来行绑架威胁之事,他以前总是太和气了些,凤姐有今日,何尝不是他一味忍让的结果。
“你不如派人溺死我们娘儿俩,到时候没人会坏你的好事,你也落个清净。”见又一个出口被堵死,凤姐心死如灰道。
“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这么些年,纵没有功劳,苦劳也是有的,你凭这么一纸休书就想将我打发了?”
“哼,想得倒美!”
“夫妻多年,你也知道我的性儿,从来只有我落别人的面儿,岂会让人看了我的笑话,这休书你想给我也成......”
说到这里,凤姐的话音忽然一软,说道:“可你总要容我几日,就是看在大姐的份儿上,也不至于一刻都容不得我,今日就要将我扫地出门的吧。”
贾琏被凤姐这前后态度的反差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只当她还是不肯干休,也对她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儿。
虽说今日他的目的并非是真的休了凤姐,可为保之后的事能顺利一些,今后也能少些麻烦,还是要将她心中的那点希望彻底堵死才好。
是的,贾琏今日彻底与凤姐撕破那层窗户纸,目的确实不是休了凤姐,当日他问过贾瑛会不会赢的问题,贾瑛说要看此次北征的情况,贾琏就明白了,贾瑛需要时间,贾家也需要时间,他如今是荣府正儿八经的主人,一切自然要为贾家考虑。
都忍受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他也想的开,家里过不下去,就到外面过去,只要不再眼吧前儿,怎么都成,他没什么能为,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
贾琏想罢,便从躺椅上站起身来,背着手臂,也不去看凤姐一眼,说道:“不管你还有什么手段,我此次是铁了心的,你也别说我不念情分,容你几日又如何,不过大姐还是要留在府里的。”
说罢,便迈步离开了。
贾瑛这会儿刚从园子里看过报春出来,再有半拉来月,估计生产的日子也就到了,一晃二十年过去,他也算是彻底的在这个世界留根儿了。
说不清是何种心情,若说将为人父的激动,似乎没那么明显,本来是想早早将人送回南疆的,可思来想去,又怕孩子一早便见不到父亲,且京中若不留下一儿半女的,将来领兵在外,旁人也放心不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黛玉和迎春探春几个商议着明日出游之事,随着年纪渐长,再次出游,就不是谁都能带着了。探春李纨宝钗三人暂管着府里的事,三人有多是以探春的主意为主的,脱不开身,好在李纨照顾三丫头的少女心性,将她的担子接了过来。
李纨是媳妇辈的,如今凤姐还在称病,尤氏又是一府主母,两人不去,她也不好跟着。至于宝钗,就只差过了国丧两家下大定了,虽说宝玉不怎么在意,但贾瑛还得考虑王夫人的面子问题,就这么小叔子带出去,也不是个事。
贾瑛索性不理会这些琐碎的事,一应由她们自己决定,想着有几日未去贾母那里问安,便出门往荣庆堂而去。
这次史家的事情,他也确实有些伤到了老人家,听说一向喜欢热闹的贾母,这几日除了让鸳鸯陪着,谁都不愿意见,当然宝玉是个例外。
到了荣庆堂外,果真吃了一个闭门羹。
带话出来的是鸳鸯,贾瑛却是看这丫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笑着问道:“这是谁又招惹你了,不会是拿脸色给二爷看的吧,老太太生我气了?”
鸳鸯忙收敛了脸上的忧色,说道:“二爷莫要乱说,老太太只是身子不大舒服,谁的气也不生。”
贾瑛一听,就知道还是生气了,别说,真个计较起来,贾母的心眼不见的比凤姐宽多少,只是一边是侄子,一边是孙子女婿,不好发作罢了。
“你呢,你这又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是自己想不开吧,那也总有要想的事情不是?爷今儿别的没有,就是闲工夫多,说来听听。”贾瑛看向鸳鸯道。
贾瑛本是好心,府里叫的上名字的丫鬟不少,能让他记住的却不多,愿意说上几句话的就更少了。这也是身份使然,有官爵在身的他,总不能像宝玉那般,整日与府里的丫鬟们腻来腻去的,何况也没几个敢与他平常心说话的。
除了紫鹃平儿两个,也就是眼前的鸳鸯了,哪怕是宝玉房里的晴雯,见了他都不敢使性子。
却没想到鸳鸯会错了意,只听其说道:“二爷若有闲心,不如去陪陪报春姐姐,何必拿我们下人寻开心的。”
一旁守在门外的琥珀听了,却是走了过来,一个劲儿偷拽着鸳鸯的后裙。
贾瑛一听却是乐了,这一个个的,丫鬟比主子都有个性,娇惯的不成了样子。不过这样也好,他毕竟是后来人,若一个个都逆来顺受的,也少了多少乐趣,没意思。
“也就是咱们府里了,这要是换了别家,你这丫头可有的苦头吃了。”
鸳鸯更是来劲儿,对上贾瑛的目光回道:“二爷若是觉得我不听话,看我不顺,不如求了老太太打发我出府,或是卖了都成。”
贾瑛吟吟一笑道:“你当爷不敢?”
一旁琥珀见状,急忙开口帮着鸳鸯辩解道:“二爷饶了姐姐一回,她只是在跟自己赌气呢,不是冲着二爷......”
还没说完,却被鸳鸯制止。
贾瑛见状也不强求,道:“得,强按牛头不喝水,你既不愿说,爷还能逼你不成,回屋去吧。”
“你留下,爷有话问。”贾瑛看向琥珀道。
鸳鸯应声离去后,贾瑛才向琥珀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琥珀回身看了看,见鸳鸯已经掀帘子走了进去,才说道:“大老爷让大太太来找姐姐说项,说是要讨她到大老爷那屋呢,已经说了几次了,老太太近日又身子不适,姐姐也无处伸冤。”
“这么回事......”
贾瑛面露恍然,这个贾赦可真是,到现在还不安分,前面的账还没跟他算呢,看鸳鸯这情形自是不乐意的。
倒不能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鸳鸯一个丫鬟,若真个做了姨娘,也未见得不好,不过凡是总讲个你情我愿,人家姑娘不乐意,强逼就不好了。
心中有了计较,向琥珀说道:“叫她安心好了,到不了那一步。”
琥珀闻言,脸上露出喜色道:“我就知道二爷一定能帮忙的,我替姐姐谢过二爷了。”
“你这丫头,原来是在给二爷下套儿呢,你怎么知道爷会帮忙?”贾瑛好奇问道。
只是琥珀的话,却让他险些吓的跳脚。
“二爷不是一直都想将姐姐讨过去吗?二爷不记得了,老太太问您想要哪个丫鬟的时候,您看向了鸳鸯姐姐。”
有这事吗?什么时候?
纵使有,这都过去多久了,早就翻篇儿了好不好。
不过眼下却不顾的想这些,只见贾瑛四下看了一眼,见周旁无人,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对琥珀号说道:“这话今后可不敢乱说,没有的事。”
琥珀笑着应道:“我知道,二爷是怕林姑娘听去了。”
贾瑛看着琥珀,怔怔无语,是该说你聪明呢,还是缺心眼儿呢。这能叫怕吗?这叫尊重。
他倒是不怕黛玉学凤姐那般吃飞醋,有些事情黛玉远比凤姐要聪明多了,且她的性子也不想凤姐那般,心底藏不住事。只是他自己有些心虚,还没大婚呢,连儿子都有了,身边的女人也不少,虽说时下也不乏这种风起,可他心中总有点过意不去。
人家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你可倒好。夫妻之间,本就要多谢相互体谅,不然一位索求对方顺从,这日子也难长久。
凤姐和琏二不就是前车之鉴嘛,说来他竟不比琏二好到哪里去,却比他足够幸运。
唉,荒唐就荒唐吧,豪门深府的,连皇帝家都少不了一团糟乱,索性也就不强求自己了,随波逐流?嗯,不是,官场的话这叫和光同尘。
当下,贾瑛也不敢再与琥珀聊下去,生怕再聊出什么雷人话来,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贾母院儿。
这边,琥珀却是兴冲冲的向着鸳鸯报喜去了。
凤姐屋。
贾琏走后,凤姐却是将一应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平儿,还有被平儿抱在怀里的巧姐,一旁炕榻的矮几上独留了一杯茶水。
“奶奶。”平儿进门后,便察觉凤姐今日的状态与平日有些不同寻常,刚才夫妻两人的话,她在隔间也都听得清楚明白,知道凤姐性子要强,断然不会让自己被别人看了笑话,心中忧虑的同时,也担心凤姐会出什么事。
凤姐见平儿进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先是将哭闹的巧姐从平儿怀中抱下来,一边解开衣襟给巧姐喂奶,有了奶水吮吸的巧姐这才安分了许多。等到喂过奶水,又将巧姐抱在怀轻轻摇动,嘴里哼着洪睡的曲调。
“牵牛花,快快长大,长出藤儿爬高墙。”
“牵牛花,爬高墙,高墙高来高墙滑。”
“爬不上高墙,爬篱笆,爬篱笆。”
“篱笆矮,顺上房,爬上房顶吹喇叭。”
“吹喇叭,嘀嘀嗒,嘀嘀嗒,吹来艳阳,吹来凤凰。”
“嘀嘀嗒,嘀嘀嗒。”
“......”
怀中的巧姐在轻快的小调中呼吸渐沉,凤姐轻轻将其放在摇篮里,复才转身,亲昵的拉着平儿的手,一同坐到了踏上。
“奶奶,你......”
“好妹妹,听我说。”
凤姐打断了意欲开口的平儿,笑着说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前前后后,从金陵一直到京城,咱们姐儿俩相依为靠,我没少使唤你,也曾骂你打过你,你怨不怨我?”
未等平儿说话,凤姐自顾道:“我这人,心直口快,有什么怨气,也从来不藏着掖着,可我心里,却是把你当亲妹妹待的,说我使唤顺手也罢,拿你吊着你家二爷的胃口也好,总归我是离不得你的。”
“奶奶。”
平儿一下哭了出来,多年主仆情分,本就是一家子亲姐妹俩,吵吵闹闹,又算得了什么。
她在这屋里,除了少个主子的名分,又有多少事是她做不来主的。
这府中里里外外,见了她都的喊一声平姑娘,不是因为凤姐又是因为哪个?
“你若去哪儿,天涯海角,黄泉碧落,也都带着我,这辈子,咱俩就没分开过。”
可不是来着,从金陵到贾府,俩人起居都在一块儿,便是夜里,琏二爷不在,也都是她陪着一道作伴。
从来要强的凤姐,心中的某根心弦一下子就被触动了,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妹妹,我平素做事,从不后悔,做了就做了,也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管他什么小鬼,见了我都得敬着。”
“可如今,我独后悔一件事,就是拦着你家二爷,没让他纳了你,给你个位份。”
说着,又惨然一笑道:“如今,却是想也不成了,你家二爷那儿,只怕会因为我连累恶了你。”
“奶奶,别说了。”平儿哭腔道。
凤姐摇了摇头道:“如今,我还有一桩放不下的。”
说着,目光看向炕榻上躺着熟睡的巧姐,拉着平儿的手道:“从今往后,你就是她亲姨,不管怎么样,你都的帮我照看着她,算我求你这一桩儿。”
平儿如何听不出来,凤姐心中的死志,也是,只有她为难人的,哪有人为难得了她的。
“我说过,奶奶去哪儿,我也跟哪儿,打也好骂也罢,都由着你,我这辈子,就是做下人的命,没那主子福气,纵要托付也不该找我。”
凤姐强辩道:“你这丫头,我被你家二爷扫地出门,你何苦要跟着,你家二爷对你还是有心思的,你留下来,将来说不得也能提个姨娘,免了伺候人的命,巧姐也好有个照看的,你若跟着我,可真就哪头儿都顾不上了。”
平儿也不多言,只看这桌上的茶杯道:“奶奶若真是要扔下我,我也没话说,只让我临走前喝了这杯茶,就当是断了主仆情分。”
说罢,便伸手向矮几上的茶杯端去,却被凤姐拦了下来。
“你这死丫头,到了,也要逆着我来。”
嘴里骂着,可眼中不住的泪水,却是出卖了她此时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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