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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葬花,寄可卿


  贡院的荆棘墙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院内,除了笔落宣纸的沙沙之音,针落可闻。院外,朝堂喧嚣的风声从未停止。
  京城。
  连着几日的丧事总算过去,该哭的哭过,该累的累过,有人为求而不得叹惜扼腕,有人觉得这是一种彼此的解脱。
  贾母最是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人老了总爱回忆往事,这府里少一个人就减一分热闹,虽说有东西之隔,但平日里两个媳妇儿没少来她跟前孝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何必论那么清楚,她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但总喜欢糊涂,大概是事情经历的多了,便成了如此。可卿之故,老人怕是有些日子缓不过心气儿来了。
  “影孤怜夜永,永夜怜孤影。楼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楼。”
  每个人的感情触发点是不一样的,但大抵都是一种离愁。
  府里的几个姑娘,算是人生头一遭经历生死分别,经这一次方才恍然,原来世事无常总在身边耳畔。
  黛玉是知晓内情的,但最难的便是演一场人生大戏,明知是假死一场,但看着落泪颓悲的众人依旧难免被感染,毕竟可卿这个名字再也无法出现在园子里了,即将及笄的姑娘心中有了秘密,这也算是一种成长。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寿客残霞飘香榭,紫薇倾败泽芳庭。
  闺中女儿惜秋至,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西风骤来冰雨急,垂柳枫杨难再续;
  杨柳明春依旧笑,闺中故人无痕觅。
  八月秋明露压巢,南飞群雁最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物是人非巢也倾。
  今人已随秋花去,来春花开与谁共;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愁落空枝结玉珠。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夏半恼秋。
  夏去秋来添愁绪,盛筵总有去散时。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他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以死遁空去,侬葬花冢吟相送。
  寄语红颜重开盛,向风再做艳阳人。
  待春枝头焕新芽,他年花前树下逢。”
  若贾瑛听来,葬花吟似乎变了意味,从哀己变为哀人。但人,依旧是那个极易感怀,秋悲春愁的林姑娘。
  或在黛玉看来,分别虽看不到期限,但于可卿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种新生。
  “呜呜!”
  “啊!”
  一阵凄婉的哭声忽然从假山的背后传来,黛玉被惊的回神,绕过去一看,原来是宝玉独自一人在园子里,不知何时走到了此处,闻得黛玉吟花,他本就是女子一般爱哭鼻子的,没的又是可卿这等女子,内腑只觉如针扎锥刺一般,一时大哭了起来。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黛玉问道。
  宝玉带着哭腔反问道:“好端端的,你又为何吟这么悲凉的诗来?可卿走了,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干净的人儿,岂不悲哉。”
  “都似你这般,还能把人哭回来不成?当心再叫人看到了笑话。”
  黛玉心知必是听到了自己方才的独吟,又激起了他的痴怔,想着岔开话题,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到底不比刚来府里那会儿,随说什么都可。
  正此时,却听有人朝着这边走来,一遍唤道:“宝二爷,宝二爷。”
  宝玉忙抹了泪水,匆匆站了起来,两人回望,只见袭人和晴雯正四下打望找人,黛玉开口道:“在这边。”
  “林姑娘也在。”袭人先同黛玉打了招呼,才看向宝玉道:“可让我们好找。”
  袭人一心都扑在宝玉身上,又熟知他的性子,只怕可卿的死,又让他不开心,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这才同晴雯出来寻人。
  “我又不会丢,找我做什么。”似是不想自己的尴尬被两人看破,又或许心境低沉,宝玉回了一句,扭头就走。
  袭人不露尴尬的看了黛玉一眼,才忙追了上去道:“有正事。”
  “东府刚传过话来,说城外玄真观里修行的大老爷昨晚羽化了,老爷让二爷赶紧过去呢。”
  “谁?”宝玉怔怔一愣。
  “东府的敬老爷,说是三更天的时候没得,这会儿才传回府里来,东府的珍大爷和小蓉大爷已经出城去了,老爷让二爷过去帮忙理丧呢。”
  “这是怎么了。”宝玉低声呢喃一句,转身往东府而去。
  黛玉闻言也是一愣,可卿的事情是贾瑛提前告诉过他的,可贾敬......
  贾敬是真的死了......不,依贴身道童转述贾敬生前的话来说,是外丹得道,羽化飞天。
  宁国府接连没了两个主子的事情,也传遍了京中的高门显贵,这一下就经不住让人议论些什么。
  礼王府。
  杨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正与南怀恩论棋的穆鸿。
  “舅舅,贾敬死了。”
  穆鸿伸出的手臂微微一颤,“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喘咳。
  “舅舅。”杨佋赶忙上前,帮穆鸿轻推着后背。
  南怀恩端来了茶杯:“恩侯......”
  “去把刘大夫请来。”杨仪道。
  “不,不必了。”穆鸿颤歪着摆手说道:“老毛病了,不用大惊小怪。”
  用手帕接住了嘴里咳出的血痰,穆鸿缓缓开口道:“老夫小看贾瑛了,也小看了贾敬。这叔侄俩一个比一个心狠,一个不惜逼死了自己的长辈,一个甘愿用自己的命为后辈铺路。”
  “论及生死......老夫比不上贾敬看的透彻,蝼蚁尚且贪生......”
  “舅舅的意思......是贾瑛逼死了贾敬?”
  穆鸿冷笑一声道:“他比老夫还要年轻十多岁,当年他能看透世俗,抛开富贵不要,去修那劳什子的道,这点就比大多数人要看的透彻,无灾无病,心结不饶,是个能活高寿的。”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宁国府的门楣了,生生把儿子孙子养成了不成器的,当年贾敇南下时,我就猜出了他们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贾敇死的早,却留下这么个厉害的儿子回来。”
  “如今更是重开一府,不沾前因,累立功勋,哪怕有一天宁荣二府败落了,怕也难牵扯到原本的靖宁伯府。可惜他贪心不足,非要往高了爬,一个不第袭的伯爵,皇帝或可用来宣扬仁德善恩。可一个科第出身的靖宁侯就不同了,尤其是皇家的事乱糟糟,贾瑛又如此年轻。”
  “想要得到重用,就得付出代价,不然皇帝岂能放心?贾秦氏一死,算是同义忠一脉做了切割,可切的还不够干净,贾敬一死,过往一切算是彻底了断,今后的贾家只在贾瑛一人而已。”
  杨佋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还真是贾瑛逼死了贾敬,不管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
  只听穆鸿又说道:“如我所料不差,贾敬应是服食丹汞而亡吧。”
  “贾家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外丹得道。”
  “外丹,呵。”穆鸿嗤声一笑,当日初次见面时,贾敬提起过炼丹之事。
  “舅舅可知,外头如今怎么传?”
  “说是贾瑛夺了长房的福泽,有得必有失。”杨佋冷笑道:“就不知道贾珍听了会怎么想。”
  穆鸿看向杨佋道:“你又有什么想法?”
  杨佋道:“咱们不妨添把火,让这传言烧的更盛一些,贾珍的性子就算再废,心思再宽,迟早也得被硌出个窟窿来。”
  穆鸿看了眼杨佋,心中无奈一声叹息,嘉德自己持身不正,教出来的儿子也难成大器。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打击杨佋,只是说道:“你对贾秦氏的死不甘心?”
  “舅舅说过,是为了报仇。”
  “就算你认她,可她未必就会认你,何况她早已嫁做了人妇。你将来是要执掌大位的,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左右了你的情绪。这一点,你真应该向当今的皇帝好好学学,他是真正的雄主,为了获得义忠的信任,不惜将自己最爱的女人先给对方。为了掌握先帝的举动,不惜冒险与宫中的妃子通奸。”
  “你......唉,罢了,知你不会甘心,你既然想做那就去做吧,但你的路,阴谋诡计只是小道,通天坦途依旧在朝堂,莫要因此而落了下乘。”
  “外甥知道了。”杨佋点头道。
  “杨仪如何了?”穆鸿又问道。
  “父皇下旨圈禁,并未见他,只是看样子似乎也不会赐死,但不论如何,他这辈子是完了。”
  穆鸿摇了摇头道:“打蛇不死顺棍上,皇帝只是当前不愿意见到他,难保今后不会,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我们在他身上使的手段太多了,不能让皇帝见到他。”
  “你不是救下一个延祺宫的太监吗,把鄂妃的事情放出来吧。”
  “还有,留守的京营伤亡不小,朝廷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重组京营的,这个机会你要把我住,辽东那两万私兵没就没了,终究是见不得光,没什么好可惜的,但你在京城不能没有自己的势力。”
  杨佋皱眉道:“可父皇因为杨仪的事情,似乎隐隐对我也有些忌惮,只怕很难插手。”
  “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明白的,在许多官员眼中,杨仪杨俟一死,你就是最有优势的那个,不要直接出面干预,派人打听打听京营都统的人选都有谁,从他们身上下功夫吧。勋贵那边就不用上心了,格外关注一下皇帝信任的那几个。”
  “外甥明白。”
  “车驾也该进京了,故人的丧礼,老夫总不好缺席的。”
  ......
  才刚刚散去的勋贵们没隔两日便有一次在贾府齐聚,就连上次只派了儿子前来的蓝田玉都亲自赶来了,贾敬,宁国府的上一代主人,其身后哀荣自非一个孙辈媳妇儿可比。
  看着再次挂起白丧的宁国府,就连牛继宗蓝田玉柳芳几个也不免聚在一块儿八卦起来。
  “唉,短短几日,一连没了两个。”
  “谁说不是,如今外面都在传什么靖宁侯的福泽太盛,夺了长房的气运,恐多妨亲......”
  “据传是一个游方道士给的批语,也不知准不准。”
  “八成如此,听说那道士是陈抟老祖的第三十六代嫡传,道理高深,少有的世外之人。”
  “我怎么听说,那道士的批语是什么鳞蟒化蛟之象......”
  “哎,这等话也敢乱说!今后还是留神着点,看谁在背后嚼舌,勋贵可经不起再折腾一次了。”年长些的柳芳说道。
  “是极是极。”众人纷纷点头,不再多言。
  牛继宗又看向蓝田玉柳芳等人说道:“听说岑平南亲自去了一趟蓟州,想要讨回那批军马,却空手而归。”
  马尚德道:“如此看来,这个宋律还是可以一用的。”
  众人纷纷点头。
  “内阁那边传出风来,说朝廷要另择派驻辽东的大军,似乎有意从宣府抽调,平添一处变故啊。”
  “不能再等了,得赶紧催促内阁把事情定下来,不如咱们联本保举?”
  蓝田玉摇了摇头道:“那样做,只怕反倒会事与愿违,咱们不能轻易出面了。”
  “那怎么办?”
  蓝田玉看向水溶道:“王爷,北王府与首辅杨景有些旧交,可否从他那里入手。”
  众人听吧,眼神一亮。
  虽说杨景被人称作“泥塑首辅”,可在场无人会简单到认为这位真个与世无争,不过是形势不怠罢了。
  水溶道:“倒是可以一试。”
  “还有辽东最近也过于平静了些......”蓝田玉话还没说完,只听府门处有下人通传道:“东平侯到。”
  众人闻声,纷纷抬头向府外看去,心中疑惑,这位何时进京来了?
  荣庆堂,外跪着一排碎嘴的小厮、媳妇儿,贾母罕见的动了怒,指着外面向凤姐道:“哪个再敢胡说,你也不必回我,构陷主子,先打烂了他们嘴,再问他们还敢不敢碎嘴。”
  又看向一身麻衣素服的尤氏道:“这等胡话,我老婆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同宗同祖,骨肉连筋,不管是前街还是后街,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你回府里,也要好生管教,若有哪个敢嚼舌,不可轻饶他。”
  她知尤氏心善,不似凤姐下人都怕她,故有次叮嘱。
  “孙儿媳妇知道了。”尤氏福身回道。
  “你公公灵柩如何了?”贾母再问。
  尤氏道:“蓉儿在玄真观守着,已经派人往礼部报丧去了,请旨允灵柩回城归府。”
  贾母点了点头,面带哀色说道:“我老了,最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把老骨头架子,去了也徒添麻烦,你们好生治丧,等大祭日我在过去。”
  因府里接连丧口,贾母近日身子不大好,众人说了几句也就次第离开了荣庆堂。
  出了房门,凤姐见黛玉面若隐忧,只以为她是因今日之事担心,便近前拉着说起了话来。原以两人一个霸道一个牙尖的性格,往日若见了,多半也少不了拌几句嘴,只是凤姐经历了苦楚,又多赖贾瑛才保住了最后一点颜面,是以对于黛玉也多有亲近之心。
  “府里那些嘴碎的,妹妹何必放在心上,等处置几个后,闲话自然也就罢了,万事不还有老太太镇着嘛。”
  黛玉隐忧道:“周公恐惧流言日。”
  “这档子阴私手段,最是杀人不见血,府里有姐姐镇着,我倒不担心,只是这风却是从外面刮进来的。”
  凤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
  离开贾母院儿,黛玉带着紫鹃去了锣鼓巷,又派人请来了齐思贤,两人说起了今日之事。
  “妹妹打算怎么做?”
  黛玉道:“正要同姐姐商议,外面的事咱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也不能任由他们这么鼓噪下去,瑛二哥如今不在京中,可咱们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手段。”
  “流言这种事情堵不如疏,官场上咱们插不上手,可坊间市井却不同,五城兵马司和城管大队的人遍布京中,咱们也能找人放出一些消息,瑛二哥此次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将倾,为国而舍家,叛乱平了,可咱们家却接连办丧,百姓听了心中自会有公论。”
  齐思贤眉梢一动道:“妹妹是想和对方打擂台?”
  黛玉点点头:“我也知一味的歌功未见的就是好事,可眼下正有流言蜚起,一褒一贬,正可相合,总归不能让不利于瑛二哥的话一面倒。”
  “姐姐以为如何?”
  齐思贤沉吟片刻后点头道:“我看就这么去办。”
  两女议定后,便找来了周肆伍和巴卜力,商议如何行事。
  另一边,尤氏才刚回了府里,却见赖二匆匆赶来,说道:“奶奶,秦府刚派人传了话来,秦府的老爷也于昨日没了,请奶奶示下。”
  皇宫。
  华盖殿。
  戴权碎步走了进来,在嘉德身边轻声说道:“陛下,礼部呈上来的折子,说宁国府的贾敬殁了,贾家将丧讣报到了礼部,礼部请旨该如何拟办。”
  “宁国府?”
  嘉德皱眉问道:“朕记得,宁国府前些日子不是刚发了丧?”
  “回陛下,前次是宁国府长房孙媳贾秦氏之丧。”
  “贾秦氏?”
  戴权道:“工部营缮郎秦业之女。”
  “是她?”贾家和秦家的姻亲,嘉德显然是知道的,只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他登基都八年多了,且贾家素来安稳,有些事情在心里已经变得极为淡薄了,此时提起,不免又让他想起了过往,神色有些不大自在。
  可怎么这么巧,都凑到了一块儿?嘉德心中本能的起了疑惑。
  戴权似是看出了什么,说道:“秘谍司的人来报,贾敬是吞食金汞之物而亡,腹中坚硬如铁,面唇紫绛皱裂。还有,刚又来报,说秦业也于家中亡故了,似是因丧女心衰而亡。”
  嘉德片刻沉默,哪怕是义忠府的遗脉,可于今日的他而言,早已谈不上什么威胁,只是听到涉事三人接连亡故,心中还是莫名的一阵轻松,有些事情,只要做过,就很难放下。埋在心中,终日如一根倒刺,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扎你一下。
  人死灯灭,过往种种,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嗯,毕竟是元妃母族。”
  “传旨,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丧毕回籍安葬,着光禄寺按例赐祭。”
  山东,济南府贡院。
  贾瑛正把手看着眼前的一篇海权论。
  “海权者,余谓之疆。常曰‘溥天之下,四海之内’。禹迹所奄,蕃息殷阜,瀛壖炎岛,大漠蛮陬,咸隶版图,置省筑邑,禀朔内附,六合一家。又曰金汤之固不足以制土崩,皈宇之广不足以成掎角。然天下之患无常,兴亡异数,惟善谋国者,规天下之大势,不足以成。夫国者,每鉴前代,居中而御外,大抵据形胜以临天下。岂不闻时移世易焉?疆图蹙於曩时,形胜亏于眼望。眼望者何?谓天下之大,非四海而一概,南瓜有诸藩,泰西闻欧罗,诸如红夷、佛郎机、佛郎察、不列颠者,皆为海外之国。夷帆远渡,彼临东方,咸使中土有闻,船之坚炮之利,有先朝海战于屯门,有当今御倭于台州,几令四海,禁而复开,何焉?非城不高池不深,而曰海疆不固船器不利。《易》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故御敌知其形而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
  洋洋洒洒,千字长文,若论文章新奇,尚不出大一统之窠臼,对大海的了解还显得有些稚嫩,但能列出泰西诸国,以屯门台州海战为例,述船炮利害之较,这份见识确实要胜过常人的,最起码,同考官推上来的这么多答卷中,贾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文章。
  贾瑛随即提起蓝笔,在卷页末尾批了一个“中”字,又将此份答卷推荐给刘培俊。
  见是贾瑛亲自将答卷送了过来,刘培俊也不敢怠慢,将卷纸接了过来默默看了起来,在海权论一文上,略微停顿的久了些。
  “贾大人中意此卷?”片刻后,刘培俊抬首问道。
  贾瑛点点头道:“解元可定了。”
  刘培俊眉头微蹙,目光再次落在卷面之上,可除了那篇海权论,似乎其他文章也只中规中矩,并不算出挑,科举取士,首重八股,若以八股论,此卷......当不得解元。
  只是这到底是贾瑛亲自推荐的答卷。
  刘培俊身为主考,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注意的,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本官以为,可列前十,称亚元。”
  贾瑛平静说道:“若以文章论,确实称不上出众,但刘大人莫要忘了,此次科考,依旧是为新政取士。新政新政,首在一个‘新’字,能做出锦绣文章者,天下之大,彼辈之才济济,但能与时而俱进者,却是少之又少。近年来,朝廷对海疆的重视日渐加深,北疆大势已定,数十年的安靖太平不是什么问题,可东南沿海之地,依旧有倭乱于国朝,眼下朝廷正是需要熟悉海事的人才,刘大人,你我身负皇命,自当为朝廷的大计考虑。”
  贾瑛拿出新政来说事,刘培俊心中不免有些动摇,前些日子朝中因主考官之争,闹得沸沸扬扬,现在看来还是新政一党胜出,包括他刘培俊本人,也得益于此。
  不过正如贾瑛所言,文章固然重要,但也不是绝对,乡试毕竟只是举人试,只要能中,所谓名词不过是些添缀罢了,他只是想维护他主考官的权威罢了。
  而贾瑛执意如此,也并非没有理由,只要他看中,这份答卷取中不难,可他就是要为这名士子争这一份名望,有山东解元的名头在身,他的文章想不出名都难,开海同样是新政的一大举措,这么一来也算是为新政张目了。
  其实不管他与内阁之间有何龃龉,对于新政他还是支持的,这点不会因勋贵的出身而有所改变,傅东莱想要为新政培养将来的护道之人,焉知他又不是?
  “若将来此子能在海事上有所建树,那也是刘大人识人之明。”
  北疆安靖,也就意味着再难做出什么惊世的功绩,朝廷的重心放到海疆上来,也意味着有无限的可能。
  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当初看好的士子渐渐泯然于众的,这就叫求名。
  刘培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笑着说道:“嗯,此卷确实与众不同,为新政大计,理当定为解元。”
  一边说着,手中的主笔已经落下,书就了一个“取”字,并且将答卷置于最上方。
  贾瑛笑了笑,不再多言,接下来的亚元,五经魁首之争,贾瑛就不再掺和了,一切都由刘培俊独断,算是投桃报李了。
  贡院大门早已打开,士子们怀揣着忐忑与期待,相邀结伴往迫不及待的酒肆而去,或因自觉科考失利而埋头一醉,或因借酒打发这段难熬的等待,又或自视甚高者,豪掷千金,邀同伴提前庆贺,不一而足。
  批卷同样是一桩枯燥而漫长的事情,一直到了八月二十七,贾瑛才从贡院出来,足足用了十二天的时间,这还是留下大部收尾工作交给同考官处理,譬如誊卷、题榜。
  但不管如何,从主考官从贡院离开的一刻,此次山东乡试的名词就已经定无可改了,贾瑛心挂北地战事,眼看着马上就要入冬了,一但大雪封路,大军就该退了,如果今岁不能将大势定下,留待明春给匈奴人数月的喘息之机,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得等放榜之后才能离开。
  三日后,八月底,贡院外人声鼎沸,虽然只是举子试,但依旧足以牵动山东的毫商富贾们的心,进士及第万里挑一,能赚个举人女婿,再借家中财货开路,未尝不能谋个一官半职,足以光宗耀祖了,若是一不小心挑中的中了进士,那就是家中坟头冒青烟了。
  “夏守言是哪个?”
  “解元居然是他?”
  “兄台认识?”
  “他家一门三进士,三代翰林,这回只怕还要再添一位了。”
  “兄台是哪里人士?”
  “昌平府,莘县。我知你想问什么,夏守言不是昌平府的,而是兖州府,阳谷县人士,莘县与之相邻,求学时与我是同窗。奇怪了,今日怎么没见他人?”说着又四下望去,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放榜对于贾瑛而言没什么兴趣,他此时已经在驿馆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京西进了,还未启程,却收到了京里来信。
  信有两封,一封是黛玉的,说了关于府里的事情,还有京中近来的流言,对于黛玉和齐思贤所做的,他心中感到温暖,至于那些流言,他还不是周公,也没打算做王莽,这流言还杀不死他,反倒会对他有所帮助。
  人本就不能太完美了。
  至于贾珍会如何想,那并不重要。
  另一封则是水溶写来的,宋律最终没有让他失望,流窜直隶的叛军余部被剿灭了,杨景难得开一次口,借着辽东传来的东胡异动,建州胡部擅杀汉民,胡汉爆发的冲突的由头,乘势保举宋律为辽东镇守。
  岑平南则添为京营都督,兼领蓟州防务,筹备大军,重组京营。
  这场交锋还是勋贵胜了,但得失之间哪有那么分明,蓟州镇只怕要脱手了。
  大概是内阁见事不成,便退而求其次,勋贵自然也不好再争什么。
  “二爷,门外有一位叫夏守言的举子求见。”老八进来回道。
  “夏守言?举子不去参加鹿鸣宴,怎么跑驿馆来了。”
  想了想,还是点头道:“把人带进来吧。”
  等见了来人,贾瑛脸上浮起了笑容道:“原来是你。”
  “学生兖州府举子夏守言,拜见座师。”
  “坐吧。”贾瑛淡淡点头道。
  夏守言施礼浅坐后,才道:“学生受邀往大明湖赴鹿鸣宴,才闻得老师今次不会列席,是以特来拜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夏守言也算是名门之后,祖辈故旧门生遍布山东各府,当日贡院内贾瑛力排众议点他为榜首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说实话,就算是夏守言本人,也没有信心敢说自己的文章独步山东各府学子,夏家到了他这一代,才出了第二位解元,第一位则是他的曾祖。
  不管怎么说,一省解元都足以让他承其恩德了。
  贾瑛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夏守言对于突如其来的安静,表现的也有些局促,方又想起一事,从随同带来的木匣中取出一副卷轴道:“当日答应为老师画一副留念之作,只是学生在湖边等了几日也未见恩师前来,后来才闻,恩师受命北上平叛,学生今日将画带来了,请老师雅间。”
  说着,将画卷缓缓打开,展现在贾瑛面前。
  画风依旧是山水风格,一片苇荡,一处小洲,外加一座古亭耸立雨中,一年轻男子把伞独立船头,亭中数人拱手相迎。
  写意画,难言人物如何丰满,但画中细微之处众人神色不一,雨中意境,倒将舟上之人衬托的有些遗世独立。
  贾瑛默默点了点头。
  “请老师赐名,题字。”
  贾瑛摆手道:“不忙,本官倒好奇,你堂堂一士子,科考在即,不钻研学问,为何弄此奇技淫巧?”
  夏守言脸色微红,复才道明此中原由。
  贾瑛也才知道眼前这位还是书香宦门子弟,因中道家落,平日买画写字倒成了谋生之计。
  “就算一个秀才,平日在乡里教学为人书文诉诰,也足以谋生。”贾瑛缓缓道。
  只听夏守言道:“原本学生也在乡中一所私塾教学,只是远行在外,济南城不必乡下,终究无法免于俗谈,二来书法画作也算是学生家传,不愿落下此道。”
  贾瑛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不是所有有功名的士子都能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好的,经营经营,总难免滑于世故,求学士子,从贾瑛本身而言,还是喜欢纯粹一点的。
  且夏守言年岁不大,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家中还有高堂赡养,着实不易。
  既然恰逢其会,贾瑛也不介意多聊几句,又问及了今次考题中的海权一事,夏守言答祖父皆从于史,自幼耳濡,比常人眼界开阔些。
  贾瑛心中更是添了几分喜欢,如今的史官自然不比司马公当年的地位崇高,但也算是一种高危职业了,或因文字入罪,或因秉直丢命,没有点风骨还真做不来。
  一次攀谈,也算是认下了这桩师徒名分,让贾瑛不免有些唏嘘,想起了当年在云南、湖光时与冯恒石之间的种种,这才多久,他也为人师了。
  “我无法在山东久留,就不留你多续了,好好准备来年春闱,如今后若无去除,可持我门贴去宁荣街落脚。”
  夏守言自无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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