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八匹骏马亦绑上青红二色鞍鞯,背靠一双球门,分做两排。
偌大的马场能容百骑不止,外绕数层亭台楼阁,随着高梧入场,最近一层的矮亭中也袅袅婷婷立住了一众妙龄少女,探头交扇,朝场内张望。
高梧刚受过几句责罚,便只带了太子府的左卫率韩怀萧,高榆却带了一位舅舅、两位堂妹,并无数小厮侍女,俱是姜贵妃的娘家人,其中高榆的舅舅姜简忠前年取上头甲,正任翰林院修撰,就是在雨金小筑妄议越筑出身的那一位姜大郎。
“昨夜果然是他在陪驾,我听声音就猜到了,”永真公主小声埋怨道,“早知道他在翰林就爱给思贤表哥找麻烦的。”
敢带圣人狎民妓,单这一项便能看出姜简忠的野心来了。
“甚么嘴碎的玩意都敢来我府上了,还想看本宫的热闹不成?”新安公主仍记得月娘子的仇,道,“他敢上场来,我不能给他的腿打断,就让我不姓高!”
永真公主忙捂住她的嘴,回头看她表姐求助,却见高梧看着越筠儿笑了笑,越筠儿就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眼神飘忽,早已忘光了甚么比赛似的。
“表姐!”永真公主拧了一把越筠儿。
恰逢场外飞来数朵鲜花儿,砸在高梧身上,越筠儿便点了点矮亭内笑做一团的姜家女们,更无辜道:“正常人看他都会这样的,不正常的是你们。”
“但他是我们的亲哥,”新安公主面无表情道,“而本宫不是刘楚玉。”
越筠儿是叫高梧一声表哥,实则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姜家的人也是忒大胆了些个,”永真公主也道,“明知表姐与太子哥哥定了亲的,还敢抛花掷果,哪里就正常了?”
越筠儿反倒很能理解,甚至高榆也只是理理青衣,装没看见。
“凡若抛得是太子表哥,那便是人之常情,我不生气。”
她这像是在讽刺两位公主了:
李季臣同越筑也是出了名的仪容俊美,李季臣人称冰骨雪质,是段清流,越筑则温婉如玉,处之如沐春风,但此二人每每随龙章凤姿的高梧走在一处,身上零星的花儿就显得分外可怜,越筑甚至曾出言自嘲,成了京都一桩典故,唤做“自惭形秽”。
心许二位郎君的公主们可不就听不得越筠儿这话了。
新安公主反嘲她道:“你就爱个病秧子。”
永真公主补充:“还是吓人的病秧子。”
旁边整理着箭袖的高梧似乎听到了甚么,漠然扫过一眼,公主们瞬时噤若寒蝉,扭头赔上笑容。
高梧收回目光,公主们尤自发抖,手都要握不稳球杆。
“咳咳咳……”越筠儿清清嗓子,嘟囔道,“人家哪里吓人啦?太子表哥温柔得很呢……”
又或许,只单单对她温柔罢了。
越筠儿偷笑着,最后瞥了眼高梧,暗暗想道,表哥确实对旁的女子从来不假辞色呀。
读赏格讫,兵士击鼓,她才竭力收回心神。
北司打头的校尉站了出来,将画球高高抛起,旋身一脚,踢进场中,叫另一名青衣队的兵纵马接住,一杆挑向皇帝。
·
第一个球是抢不到的,越筠儿心知肚明。
同是北司的兵,自然要传给自己人。他们内部早有商量好的一套密语,一个招手便知该何时挥杆,所以重点在于之后的拦抢。
红队四人中,高梧专门盯防皇帝,因着这边也是太子,对面换谁来盯都似乎不太合适。
高梧体弱,策马速度慢人一步,没能拦住皇帝,越筠儿也是有些迟钝,与高梧擦肩而过时缓了动作,但到底身手摆在那里,还是堪堪截住了皇帝的球,掉头传给新安公主。
皇帝猛然被断一球,竟有些呆住了。
两名北司府兵反应迅速,瞬间奔向新安公主,其中一个更是吊在马鞍一侧,伸长手臂抢球。
新安公主与高梧酷肖,身材同样是异常高挑,比这两名男子还高,眼见要被两匹马儿挤住,便奋力一鞭,以球杆勾住画球,又倒传给了越筠儿。
因是临时起意倒飞而来,方向难免太偏,越筠儿只得也同那北司府兵一般,吊在马鞍侧面去够。
可将将要碰到画球时,她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着实不够温婉可人,或被高梧看在眼里,于是手滑了一下,只擦到球边,那球便直飞向了红队自家的球门。
高梧动作稍嫌晚了,回防未及,被皇帝拦下,重新带球冲在最前。
“越筠!”
新安公主大喊一声,狠鞭骏马,勉力驰援,奈何距离太远。
越筠儿回过神来,也猛甩马鞭,压低身子,加速冲去。
附近的二皇子高榆从侧面冲向越筠儿,怎料她却丝毫不肯减速,高榆反倒先怕了,只好勒紧缰绳,急转一个大弯,差点把自己甩落马下。
幸好球场够大,越筠儿再次逼近皇帝,同高梧分别跟在皇帝两侧,同时出手断球。
三柄球杆搅在一处,画球被进一步挑向球门。
这次没能断到。
越筠儿心下好生懊恼,第一次怨恨起了高梧。
太子表哥还不如不来帮忙!
若非三柄球杆乱搅一气,这球她是定能断到的。
皇帝的水平越筠儿略有些数,七宝树与沁芳园她志在必得,此时眼见球儿将进球室,越筠儿心中焦急难耐,再无杂念,随意而动,索性全脱了马镫,踩在鞍上奋力跃起,凌空一个跟头,抢在球门前接下这球,回传给了后面的新安公主。
这手功夫一亮,青队俱震。
连亭子里的姜家女都不禁为之惊呼。
“喔——”
新安公主挑球调头,转向对方球门。
这大半场的距离着实太远,一路上双方你来我往,公主与府兵斗得不可开交,又过了好几回合,以一敌二竟不显丝毫颓势,甚至还被新安公主击飞了一根府兵的球杆,只是场面胶着不堪,到得多半场时还是被另一府兵断了回来,辗转传到高榆马下。
高榆肚皮厚实,压得马儿也跑不太快,在越筠儿眼中直是草包一个,不在话下,很快再次断之。
这次,她犹豫片刻,咬咬下唇,将球传给了不远处的高梧。
越筠儿私心想让太子表哥进个球呢。
奈何高梧身旁紧跟着皇帝,父子二人争球争得颇有几分激烈,画球在两根球杆间来回纷飞,最终由两柄共同击飞,撞向了永真公主。
永真公主跑得最慢,因而离自家球门最近,又无人盯防,传与她后,只消再长传回给远处的新安公主即可,倒是于红队没有甚么错处,但她用力挥杆,竟然挥了个空,而那球儿又好巧不巧,越过她后,居然直接撞进了球室!
真是好一出乌龙大戏。
看球的矮亭里立时笑声大作,宛如盘丝洞府。
“第一筹是朕的!”皇帝举杆指向新安公主,遥遥喊道,“桐儿,你这球场可要易主了。”
新安公主仰天覆面,半晌无语。
两位皇子拱手赞颂皇帝技艺惊绝,一个和和气气,道是“吾皇万岁”,另一个谄媚非凡,连叹“阿耶神勇”。
越筠儿则快要气晕了。
场外十几名府兵同姜府女眷们正锣鼓喧天,上下欢庆,越筠儿又不得同皇子皇帝撒气,只想拿杆敲飞自己亲表妹的脑壳子,最终比划两下后打马来到永真公主旁边捅她的腰眼,使着眼色骂道:“这么大一只球飞过来,你接不到?长这双手是装饰用的,两只眼睛出气儿的吗!”
永真公主扁着嘴,委屈得不得了,也往皇帝身边逃去。
“哈哈哈哈,小桃儿,”皇帝则是开怀大笑,将瘦小的永真公主抱到自己马上,唤她的乳名道,“不如你赶快下场,才好叫你姐姐们仔细玩会儿。”
“一说赌了沁芳园子,我就说我不要玩的,表姐偏要带我,”永真公主撒泼打赖,锤着皇帝肩膀道,“平日里都不带我,我又不曾打过油球场子,这局怎能作数?”
“诶,”皇帝捏住她的鼻子,厉声道,“不许打赖。”
永真公主两边不得讨好,佯装要哭,还要被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围起来斥责,简直要蹬腿了。
看台上的姜简忠也按讷不住,步下矮亭,两名女眷紧随其后,跃跃欲试地互相咬着耳朵,妄想替下永真公主,场面异常喧闹。
“报——”
倏尔,一片鸦飞鹊乱中冲进来名金羁白马的府兵,如把金环白刃的吴刀,寒光闪烁,悍然撕破姹紫嫣红的锦帛。
“陛下!
“左金吾卫中郎将刘勖求见,兵部急奏!”
·
“兵部急奏!”
众人都被这生人吓了一跳。
北司速来与南衙不和,乍见一身南衙的金甲不请自来,闯入场中,甚至纷纷摆开了护驾的阵势。
新安公主见之,更是双眼瞪得溜圆,厉声质问:“他怎么进来的?”
公主府上的司丞跟在刘勖身后,追得气喘吁吁道:“殿下、前门拦住了,但、还未来得及换、后门钥匙。”
原来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将刘勖,就是被新安公主强抢了翊府的“铁板”刘二公子,难怪连公主府的人都不惧,敢直接冲撞圣驾,先斩后奏。
今日一见,越筠儿便深深记住了这张新面孔,暗道:此人竟是副书生模样,肤白胜雪,眉目舒朗,比那大眼睛大嘴的李季臣清秀多了,又有难能孤勇,效力军中,一番英雄气概,当是位能文能武的可造之材,也不知是怎么被表姐欺负了去的。
“废物,”正想着,被火上浇油的新安公主即开始发难,扬鞭甩在刘勖马前,喝道,“陛下尚在场内,单骑都拦他不住,要你们何用?”
刘勖并不恼怒,勒马让过两步,仍旧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将鸡毛信双手呈上向前送了送,梗着脖子道:“陛下,左监门卫收到河西急奏,入宫传仗院面上,宫人称今晨圣驾移至新安公主府,兵部魏尚书特嘱臣入府送信。”
皇帝却恍若未闻,揽着永真公主,策马掉头,慢悠悠来到矮亭前,如夹只包裹般将小女儿带下马,入座先指着越筠儿,道“朕许你支个人,换下桃儿”,又指着高榆道“也许你……再换三名虎将,切莫轻敌”。
高榆已同姜简忠耳语起来,开始选人,刘勖却下马,跪在场中重复道:“罪臣送信来迟,求陛下责罚。”
皇帝这才冷哼一声,道:“呈上来。”
众人又重新站定,默默等他看完折子。
也就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皇帝便合上奏折,神色泰然,轻飘飘吐出一句:“三川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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