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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传道


  林延潮对于自己所言的能不能说服王锡爵也没有十足把握。

  林延潮精心准备的这套说辞,原来是等着石星的,但是却不想碰到了王锡爵。王锡爵身为词臣看事的角度与石星这样的循吏自是有些不同。

  而林延潮这套说辞,是来源自以往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里面提出了一套以大历史的角度来看政治得失。

  《万历十五年》此书的角度跳出了封建之时以帝王将相角度看兴衰,也跳出了近代以人治得失看兴亡的范畴,而是提供了一等更广度的视角。

  好比明朝之灭亡,明清史学大体都是认为亡于万历,亡于魏忠贤,亡于崇祯,这是以少数几个人帝王将相决定一切的角度。这样的观点就是认为换一个皇帝,或者除掉奸臣,就能扭转局面。

  而另一个角度延伸那就是近代,批判于东林党,批判于皇权,批判于党争。

  这两等都是以人事的角度来看待。

  到了现代分析就多了,大体是以小冰河期为主,以及番薯,苞谷的清初大规模推广,这一盛一衰来看。

  这个看法跳出了人事,而是以自然学科的角度来看,比如《万历十五年》书中不少是以西方现代经济视角来分析,这也是大历史的说法。

  大历史中尽量减少人事因素,而提供了一等更广度视角,运用多学科糅合的角度来分析历史。

  譬如四百毫米等降雨线,决定农耕游牧两等文明,这是环境决定的,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其实林延潮个人以为以一个角度来看容易片面,多学科来看更客观,但回过头来起决定因素的还是人。

  不过王锡爵可能不会如石星般顾及到这点,所以说服他,林延潮没有把握。

  而对面的王锡爵仔细地想着林延潮的话,从义学,再到报纸,再从报纸到了番薯,苞谷,想起这些年林延潮干得那些事情,再到舆图上那触目惊心的一道线。

  王锡爵抚须沉思了一会,然后道:“那宗海以为呢?老夫虽不认为陕西山西会常年的大旱,但是真如宗海所言,真的持续十年二十年,北方之狄夷也因穷困潦倒而南犯,那么就算凭借着屯种番薯,恐怕也是难以为继吧!如此这么多年我等在朝堂上争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好争?”

  林延潮松了一口气,看来作为帝国的宰相王锡爵,对于自己这样说法还是有所认同。明朝的局势十分清晰明了,以大明现在的财政状况,若真的遇到林延潮所言这样的情况,那么国家就很危险了。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听闻夏尚忠,忠乃诚信敦厚,如此不免为小人所欺。商人尚敬,敬为敬天法祖,但如此不免为小人以鬼神欺之。周尚文,文就是礼乐,但礼乐二字就容易生繁文缛节,这时候当以夏人的忠信纠之,如此三代循环,可谓往复。”

  王锡爵道:“此太史公的话,可谓至理名言。”

  林延潮道:“下官也是如此想的,政治之得失也在如此,本朝以礼治天下,可谓尚文久矣。此文并非周之文也。我等谈人事,论兴亡,都是以朝堂上而言。譬如我们看史书,认为帝王将相承国家兴衰,似乎国运兴不兴,坏不坏不在其他,只是归功过于几个人而已。”

  竹林沙沙作响,从亭子里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依稀看到宫墙边角,不知不觉暮色已临。

  王锡爵看了一眼天色,一笑置之道:“宗海,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天下大势乃人力不可挽回。似武乡侯般明知曹魏势大,为何仍七出祁山而为之?此乃不可为而为之。但国势真到你说得这个地步吗?”

  国人讲究顺势而为,不讲逆势而行。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色,悠然道:“这暮色苍茫,可谓天时也。确实,下官夜中时曾观满天星辰,深叹知人事之渺小。下官也想过若真这样下去,下官在办的到底是什么?有用还是无用?最后想来就算无用,将来至少还有义学之事可以传我名声。”

  王锡爵闻言露出深思的神色。

  林延潮道:“譬如人事上就是看似有用的事,我等年少读史未尝没有捶胸顿足之时,为何那些帝王将相如此不堪造就,若换我来云云。如此想法多在江湖,在野山人虽对朝政不满,有如果用我当如何刷新政治之念,但他们却不曾在朝为官,不知种种细故。所以他们的有用之事,常为庙堂所嘲之。”

  “但如武乡侯的境遇来看,我等之辈也容易生出时也命也,人力岂可胜天之感。庙堂之上的我等,正因为了解于世故,所以也畏惧于世故。官员们常言,有的祖宗成法眼下看似无用,但都有深意,不可轻易废之。这就是无用胜有用。”

  王锡爵闻言徐徐点头道:“宗海,老夫记得宋时将曲巷都建的极为弯曲,对百姓而言十分不便。但有一日囚禁的犯人在巷中造反作乱,一名老卒一人一枪在巷口却拦住了所有造反的囚犯,这不是无用之有用吗?”

  林延潮道:“元辅说得好,天下一物莫不用处,当年薛侃与王阳明论赏花除草。花固美,草亦有称道地方,为何要赏花锄草。若我要赏花嫌草碍事,那除草就好,若要用草,则芟花即可,此全凭于心,无需有碍。”

  “譬如那巷子,若是囚禁犯人用曲巷则可,但若是要方便于民,普通巷子尽管可以往来通直,但看我们要得是什么,岂可一概而论。”

  王锡爵抚须道:“所以宗海所言到底还是那句话……要变!”

  林延潮道:“是要依时依势而变,概而言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人不可不知天时地利。”

  “这就如同老百姓家贫家富,这就是大势。若问富贵之家还是贫寒之家子孙出人头地容易,当然要属富贵之家。但富贵之家也有纨绔子弟,败坏家业,贫寒之家也出杰出之辈,振兴家业,这就是人是第一。”

  “要想出人头地,赴科举考功名是最好的办法,贫寒之家可以花钱让子弟读书,但他们只能上乡塾,没有明师指教,有的时候因为种种变故而不能读书,但富贵之家也可聘请学问渊博的老师增益子弟的学问,甚至父母也可教子弟读书。就算如此,但寒家之中仍有子弟出类拔萃且人才辈出。”

  “不知天时者,仿佛读书就不要看贫富,不能出人头地,全因汝并非读书之才。不知人和者,眼底唯有富贵之家才能出读书人一般。所以元辅问下官读书哪个最重要?那么下官还是要说人是最重要的。”

  “再放到朝廷上,眼下陕西山西旱灾连连,若是真持续一十二十年当怎么办?下官仍是要说是事在人为,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好了!科举之事,你我姑且放下不谈,”王锡爵出声道,“依你之见,此用在国是当怎么办?”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所思眼下还是在一个国用不足上。陕西山西大旱,咱们可以用屯垦番薯苞谷来缓解,但于女真蒙古来犯,我等当如何应对?兵马之事说到底还是军粮筹措,国库之丰盈。”

  “之前平宁夏不过数个月,就用了朝廷两三百万两银子,平缅甸也用了两三百万两银子,现在平倭事,这才两个月,现在兵部已报上来要两百万银子打底,这钱让谁来出?”

  “国用已经不足,朝廷没有钱?那么这钱向谁去要?朝鲜吗?朝鲜自顾不暇。向老百姓加税?则民不聊生。向商人征税?朝野上下必怨声载道。所以依下官的办法,就必须在朝鲜开海运海贸,通商惠工,以海贸之利,省朝廷之挽输,同时以济国用啊。”

  王锡爵闻言睁大眼睛,熟视林延潮:“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你向老夫提得条件?海贸之令一开致‘片板不可下海’的祖训于何地?”

  林延潮正色道:“元辅,并非下官危言耸听,当今之天下已不是光凭换一换朝堂上几个大臣,整顿一番吏治,政治再清明也难挽天倾!何况这些我们还全然不可办到。要破局者不可依于成法!祖宗家法该变还是要变!”

  “眼底不仅仅是朝鲜一个例子,将来蒙古,女真咱们都可以用这个办法应对。只要番薯的事可济之,咱们大明国势就可以稍稍挽回一些了。下官以国事恳求元辅!”

  王锡爵心想,自己当初让林延潮出任朝鲜经略,他本以为林延潮会提一些条件作为交换,但没料到到了林延潮嘴里,没有一件是自己的条件,而是全然提国家打算的样子。

  你这番打算到底为公还是为私?

  但是若是林延潮用私人的条件,让王锡爵满足他。王锡爵虽会违背原则答允,但肯定会看不起林延潮,可是现在……叫王锡爵怎么办。

  王锡爵转过身去道:“你方才说夜中观星辰知人事之渺小,当年张江陵就是不信天命信人事……你要在朝鲜通商惠工,那么必须在朝鲜驻扎兵马,这驻扎兵马就要在朝鲜设兵镇,这打算朝鲜国主安肯同意?还有这海贸之事,不也是倭人所主张?岂可就如此随随便便就同意了。”

  “此事需从长计议方可,老夫好好想一想!但今日过府一趟,算是不虚此行。”

  说完王锡爵一掸禅衣离座起身。

  林延潮也是起身相送道:“元辅,下官还有一件私事。”

  王锡爵闻言回过头来道:“宗海请讲!”

  林延潮道:“若下官真去朝鲜,既出将则不能入相了,将来回朝之日也唯有闲置。到了这一步,入相不入相也不在下官考量之内,只是……只是下官这礼部尚书是于东阿推举的,在下官心底于东阿之才胜过下官十倍。如此贤才空老于泉下不是为朝廷之憾,若是能起复他做官,也算了了下官一桩心事。”

  王锡爵闻言略有所思,林延潮问道:“元辅……此全为下官私请……”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宗海,方才老夫与你一番闲聊,观汝胸中是有一番大沟壑的。你既有事功变法之心,但此番去平壤即全然放下,心底真的舍得?”

  林延潮道:“元辅于仕途之上,看到了岭上之白云,而下官寻志问道,亦以为我辈读书人一生只在卫道上,但卫道之上还有传道授业。”

  说到这里林延潮目中眺望极远:“庙堂为官或不适于林某,若是能得国泰民安,四海无事,那林某为一教书匠,此生又有何憾哉!”

  “下官胡言乱语,让元辅见笑了。”

  王锡爵当然听过林延潮拜礼部尚书时,对学生们言功成之日,愿回乡为教书匠的事。此事在士林中传为美谈。

  王锡爵当初听到这里以为林延潮是效仿诸葛孔明之举,但今日亲自听来确为心声。最后林延潮这一句实令王锡爵对他大为改观,他终于明白为何张居正当年如此看重此子。

  因为在此子有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做不到此就称不上真正的读书人。

  暮色之下,王锡爵认真地看了一眼林延潮,但见林延潮却又立即恢复了恭谦的神色。

  王锡爵正欲开口,这时候王五等人已是从前方游廊走向亭子此来。

  王锡爵当下没有开口,而是拱手向林延潮道:“天色已晚,告辞!”

  说完王锡爵负手离去。

  回府后一夜无话。

  次日内阁有急务,大致是朝鲜用兵之事。

  王锡爵不得不从‘病中强起’入宫参加廷议。

  因为明军受挫不前,天子拿出帑币犒赏前方将士,并举行了平壤大胜的告捷之礼。同时也是下旨让石星立即筹集在朝鲜作战将士的军粮问题。

  圣旨的口吻十分严厉,依王锡爵料想,石星现在估计是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当初同意了林延潮海运济朝的方案就不会有今日的窘境了。

  廷议时礼部尚书林延潮也是告疾没有来,谁都知道林延潮告疾是怎么一回。

  众大员们看了看林延潮空着椅子,以及石星那憔悴的样子,都是心底有所不忍。

  以往在廷议上喜欢发表意见的石星,现在是一句话都不说。

  到了廷议后,众官员们都走了,唯独石星留下走到王锡爵面前道:“元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锡爵看石星的两边的霜鬓不由道:“好吧!随老夫到阁里聊吧!”

  石星跟随王锡爵来到内阁值房。

  关上门后,王锡爵对石星道:“你可是问老夫昨日去礼臣府上的事?”

  石星点点头道:“是的,不知元辅与林侯官谈得如何?他是否狮子大开口,无耻索要?”

  王锡爵反问道:“若他狮子大开口,你当如何?”

  石星闻言双手抓着膝盖,沉声道:“为了朝鲜前方的将士,那么下官也唯有……暂且以国事为重。”

  石星言下之意,现在满足你,但这笔账将来是一定要算的。

  王锡爵点点头道:“林侯官确实与老夫提了几个条件!”

  石星道:“下官愿闻其详!”

  王锡爵抚须道:“他是先以邵康节事王安石而言,言下之意说的是,老夫是王安石,他是邵康节,他虽有心出任朝鲜经略为国办事,但他与老夫不和,又如何能够不受成功?”

  石星点点头,古来大将出外者,莫非担心于朝廷的关系难以相处。

  林延潮与王锡爵,石星不合,去朝鲜当然有这个担心。

  王锡爵道:“老夫无意为相,只要他在朝鲜不出格,老夫也不会反对。只是兵部……”

  石星当即道:“经略本来就有临机专断之权,更何况林侯官是礼部尚书,若出镇朝鲜,也当由政府出面节制,而不是通过兵部。”

  王锡爵点点头,石星肯放手,那么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那就给他临机专断之权,让他放手去办好了。还有就是他要在朝鲜以海运兼办海贸,说如此可以省朝廷挽输,还能贴补国用。老夫为难的是这个,这海贸的口子一开,以后会如何?”

  王锡爵说到这里,看石星神色。

  “怎么?大司马为何不说话?”

  但见石星沉思入神,他本以为林延潮会狮子大开口,满足一己之私,但见林延潮提出两个条件都是从国家大计长远考虑,而并非自己,顿时自觉自己失算。

  他到兵部以来,处处与林延潮为难。

  他自负一片公心,事事为国家争之,但其实说到底就是为兵部揽权的想法。

  一旦在朝鲜之事上稍稍放权礼部,自己就失去威信,兵部的官员也会看不起自己。

  在此念头先入为主下,他对林延潮的观点总是嗤之以鼻。

  而今自己失算不说,在为国家谋划深远上,他也是自愧不如。

  他在见招拆招,而林延潮却想到下面的二三四五步。

  “最后林侯官自知若出任朝鲜经略,将来不复有入阁之资,故而请老夫起复于东阿,以为报答对方当年的举荐之恩。”

  “什么?”闻此石星不敢置信。

  林延潮明知于此,仍是决定出任朝鲜经略,如此不是他与王锡爵逼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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