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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连家阿祖和五亩水田


农历七月,历来是很繁忙的一个月。
  今年尤甚。
  活人忙,忙着改革斗争,打击团结。
  鬼魂忙,忙着入世返家,看望亲人。
  入夜,天黑。
  徐木兰手提柚子皮做成的灯笼,跟在一手线香、一手天灯的阿爸后面。
  他们要去石坑尾婆家帮忙。
  出门没几步,妚珍的阿爸和二哥从后面追了上来。
  大家相视一笑,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徐木兰回头看了一眼。
  其他人都留在家里。
  自家也是要插香的。
  从门口出发,沿着院墙绕一圈,接着往路边继续延伸。
  无边的夜色里,烟雾袅袅,渐渐将家家户户都包围起来。
  大路、小路,前门、后门,你家、我家、他家,都是点点微光。
  给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照亮了归家的路。
  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也有关照到。
  冥币纸钱、青果祭品,都专门给他们备了一份。
  这叫施孤。
  即使阳间无亲人,可只要有人施孤,就是处处有亲人。
  石坑尾婆的房子周边,放了很多番石榴、杨桃之类的小青果。
  她说,丈夫和儿子都是木头性子,不会说话,经常无意间得罪人。
  到了那边,恐怕也一样不懂跟鬼打交道。
  没办法,她只好代他们多走一走人情。
  希望鬼魂们吃饱喝足以后,能卖个好,别跟他们计较太多。
  烟雾之中,石坑尾婆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子。
  对着门口那柱她亲手插的香,开始絮絮念念。
  徐木兰离得比较近,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
  能找到家吧?
  你们都那么年轻,总不至于比我这个老太婆还不中用。
  夜里给我托个梦吧?
  我找不到小孙孙,你们肯定能找到,要告诉我他过得好不好。
  祖公屋怕是做不成了。
  不会怪我吧?
  我应该很快也要过去了。
  到时会来接我吧?
  ……
  徐木兰揉了揉眼睛。
  好像有小虫子跑了进去,在里面横冲直撞。
  把她的眼泪都撞出来了。
  眼泪在往下掉。
  天灯在往上升。
  一盏、两盏、三盏……数不清多少盏。
  大大小小的灯,直奔苍穹而去。
  赶着月,追着星。
  然后,变成星一般的存在。
  回去的方向,也指明了。
  放灯的人在轻声祷念,声音随风飘曳。
  盼婆祖保佑家宅平安。
  愿亲魂顺利返归九幽。
  祈野鬼莫要惹是生非。
  天灯也是有很多花样的。
  连环灯,兄弟灯,母子灯,嫦娥奔月灯,七星赶月灯……
  徐木兰家原本打算做连环灯。
  后来没做成,只是简简单单的谷笼灯。
  在上一轮的土改中,徐家最终评定的成分,是中中农。
  但前几天,有人提出,他们的阶级成分划低了,不符合实际情况。
  这件事情目前还没有得出结果,需要再讨论。
  尽管在各方面并没受到什么限制,但徐家很自觉,尽量低调做人、做事。
  “最亮,最好看。”
  徐木松的视线一直追着自家的天灯,表情十分骄傲。
  那是全家人一起做出来的灯。
  就连他和妚草,都在灯罩上添了几笔画。
  徐木兰同样得意,“最显眼,最好认。”
  做灯时,她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让阿嫲在其中一盏灯上,画了七星赶月的图。
  于是,最普通的谷笼灯,就变成了最难做、最难放、最壮观的七星赶月灯。
  “哇,是七星赶月!”
  片片欢呼声响起。
  不知从哪里升起了一组连起来的天灯。
  最大的那盏灯,代表着月亮。
  后面,代表星星的七盏小灯在追赶着。
  谷笼灯上的画,变成真的啦。
  山风拂过。
  空中的星辰与天灯闪闪烁烁。
  地上的柚子皮灯笼里,火光明明灭灭。
  徐木兰觉得,应该是看不见的阿祖,还有公婆伯叔姩在跟自己打招呼。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位,或者哪几位阿祖和公婆伯叔姩?
  她用手点了点柚子皮,以示回应。
  到家的亲人,欢迎你们回来哇。
  家里其他人也一样,逐个点了点柚子皮。
  欢迎回家。
  阿公最热情,点了又点。
  徐木兰扯了扯他的手,她有很重要的话想问。
  “阿公,连家阿祖今晚会回我们这里,还是会回九蛤村啊?”
  如果两头跑的话,是不是太辛苦了?
  听说翁阿祖腿脚不好,走路很慢很慢。
  跑来跑去,会不会赶不上回地府的时间?
  “当然是两边都回。这里和九蛤村,都是他们的家。”
  徐望丘蹲下身,将小姑娘背在背上,来回走动着。
  “翁阿祖走得慢也没关系,兴阿祖走路很快。他会像我背你一样,背着她走的。”
  “那就好。”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
  兴阿祖是阿公的师父。

  他走得很早,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教。
  阿公的医术就只学了半桶水。
  后来靠着自己看书和摸索,慢慢精进,才变得越来越靠谱。
  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父不在,就要代他尽孝,侍奉长辈。
  翁阿祖是阿公的师婆,也就是兴阿祖的阿妈。
  是个和石坑尾婆一样的苦命人。
  丈夫很早就因病过世,她和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
  磕磕绊绊,终于熬到儿子娶了儿媳、生了孙子,还是一对双生子。
  但好景不长。
  没过几年,双胞胎孙子一起被大海带走了。
  孙子走后,儿媳的身体垮了,很快也跟着走了。
  她的儿子不愿留在家乡触景生情,选择漂泊异乡。
  再回来,就变成了一捧灰。
  徐木兰没有见过翁阿祖。
  她往生以后,又过了一年多,她才出生。
  不过,她听过很多次这个故事。
  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很可怜。
  最可怜的,绝对是翁阿祖。
  她还偷偷跟阿嫲吐槽过,觉得兴阿祖做得不是很好。
  哪怕他挣到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翁阿祖做大屋、买好田。
  真是的,只有一个人,要那么大的屋、那么多的田有什么用哦?
  生病难过的时候,连个能喊痛的亲人都找不到。
  听说,翁阿祖最后那几年,身体很不好。
  经常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
  阿公阿嫲放心不下,劝了很久,才终于将她接回家里来照顾。
  可就算后来有他们在旁边守着,她也从来不喊痛,只是默默地忍着。
  或许是因为已经忍惯了?
  徐木兰记得,自己说兴阿祖没做好的那番话,阿嫲没有讲对还是不对。
  但没有讲不对,就说明,她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
  想到很能忍痛的翁阿祖,想到她的屋和田,徐木兰的心又提了起来。
  “翁阿祖会不会觉得,自己给我们惹了麻烦,不好意思回来啊?”
  她知道,自家摊上了和石坑尾婆一样的麻烦事。
  问题,就出在翁阿祖以前送给阿公的五亩水田。
  “不会的。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想让我们吃得饱一些,过得好一点。”
  徐望丘看着屋前连连绵绵的田地,眼神幽幽。
  大家都没有做错。
  那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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