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深夜很宁静,沐纯很清醒。
两只蓝色的眼睛望向漆黑的深夜,窗帘开着,他和少将侧身躺在同一张床上。他背对着少将,对方还有些炽热的鼻息喷在他的后颈。
“渴吗?”
沐纯摇摇头。
“我也还好,听说第一次很渴,你等一下要是渴了的话告诉我吧,我下去帮你拿水。”
沐纯先是朦朦胧胧地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还能下床吗?”季世野一惊。
“可以。”沐纯说。他的身体里全是柔软的枝条,这点运动量对自己来说并不算什么。
但是沐纯的心情复杂极了,因为只要少将在身后,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这个人类对于沐纯来说,仍然充满着太多的未知。
“少将……”沐纯悄悄叫了他一声。
他感觉到季世野正在抚摸自己的脊背,那正是藤条会伸出来的地方,是他最脆弱的部分。
“怎么了?”季世野闭着眼问。
沐纯发现,在这个人面前,他已经可以做到安静地害怕了。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
等了三秒,沐纯的话没了下文,季世野敦促似地问:“发现什么?”
虽然害怕,但沐纯还是说了接下来的话,因为自伊拉街的异种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跌落到了低谷,他仿佛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少将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通过少将回到地球。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能飘起来:“温斯顿……其实已经死了,你会怎么样?”
季世野仍然紧闭着眼,像是痴恋他身上的味道一般,指腹薄薄的茧摩挲过沐纯后背。
沐纯很缓慢地说完了一句话,却并没有立刻听到对方的回答。
“那如果……”季世野忽然停止了动作,又从身后环抱住他。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季世野其实也已经死了,你会怎么办?”
沐纯自然是没有想到少将会把这个问题反过来问自己。
“您跟我说的一定不是一个意思……”
季世野把脸埋进他的后脖颈,像是在嗅他脖颈间的香气:“你跟我说的也不会是一个意思……”
沐纯把身体往前挪了挪,离开了季世野的禁锢。
“少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前就喜欢我吗?”
“以前是多久以前?”
“失忆以前。”
“说不清……”
沐纯沉默着。
“但能说清的是,在很久以前我对你充满感激,对你充满敬畏。”
“为什么?”
“我在伊拉街长大。虽然我的一生也许都不会幸福,但是后来至少逃离伊拉街后,我可以在饿的时候吃得很饱,冷得时候穿得很暖,那时候我对你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谢谢你把我从伊拉街带出来,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被感染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怪物。”
沐纯一直都知道温斯顿先生是个好人。
“那后来呢?”
“后来我讨厌你,最开始是因为你反对去地球考察的计划。”
沐纯沉默着,他想起了少将曾对他讲过的一句话。
“那时候你在决议大会上公开说‘地球的文明不需要传承’,我决定把你带我出伊拉街的感恩之情和应该反对你的情感划分清楚。”
季世野淡淡地说着过去的事情,仿佛是在叙述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不带任何情感,只是单纯的叙述而已。
沐纯想,自己也许知道温斯顿先生说这句话的原因,因为温斯顿先生本来应该是个人类,但是他在这里成为异种,而且他从小被同类抛弃,还要被迫为基地做事,用每一颗子弹射·杀基地拍给他的目标物。
温斯顿先生一定十分矛盾吧……不然他也不会在书本上批注下凄凉的文字——
人类是伟大的,同时又是懦弱的。历史总是轮回地、重复着上演。
如果不是少将恋人的身份,沐纯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听到少将跟他讲这些事情。
“少将……”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世野……”
季世野嗯了一声,沐纯继续道。
“你不是说丹麦人都很会讲故事吗?”
听到他的话,季世野扬起嘴角笑了笑,他觉得深夜里搂着一个人睡觉的感觉很温馨,他好像有些困了,已经太多年没有人给他讲过故事了。
“那我讲一个故事哄你睡觉吧。”
季世野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闭上眼倾听着,表示默许。
沐纯顿了顿,开始说:
“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生活着一个可爱的小王子。
小王子生活得很幸福,他有爱他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一个每天都会陪他一起玩的哥哥,尽管这个国家并不富裕,但是小王子却觉得自己是这个城邦里最快乐的孩子。
但是有一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别的国家看上了这块地盘,那个国家的国王带领军队闯进来,杀了小王子的爸爸和妈妈,杀了他的哥哥。
所以从此,这个幸福的国度变得不再幸福,这里只剩下了小王子一个人。”
“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季世野笑了笑,声音变小,困意来袭,“不是圣埃克苏佩里的书?”
沐纯摇摇头,继续讲道:
“小王子从此流离失所,每天只能过着在废墟里捡垃圾而生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吃着腐臭的食物,到底什么时候会死掉。但是他又觉得死掉其实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样的话就可以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永远在一起了,他们可以一起生活在另一个幸福的国度。
终于有一天,废墟里的垃圾被捡光了。小王子孤独地躺在地上看着浩瀚的银河,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死亡。
但是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旁边生长出了一枝小玫瑰,小玫瑰告诉小王子,去一个地方,那里还有人类在,所以小王子不会被饿死。”
沐纯感到少将的鼻息变得逐渐平静。
“从此,小王子又有了一个朋友,他不再孤独。
可是别的国家也有战争,战争还在继续。小王子和小玫瑰被迫来到荒漠,开始勤恳地耕种。
小王子每天都会去城市寻找死去的人类,带着尸体回到荒漠戈壁。
小玫瑰每看到小王子带回一个战死的英雄,就会在荒漠里帮他种下一枝玫瑰花。
渐渐地,荒漠里出现一片玫瑰花田。”
沐纯眨眨眼,想象着那片庞大而瑰丽的花田。
“小王子问小玫瑰:小玫瑰,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小玫瑰回答他:会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小玫瑰还和原来一样,是一枝漂亮的玫瑰花。但是年复一年,有一天,小玫瑰突然恐惧地发现,小王子的容貌在发生变化——
小王子正在渐渐变老。
他本以为小王子能永远和他在一起种玫瑰花,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小王子的生命不是永恒的,而小玫瑰却可以一直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小王子死了。他去了自己一直想去的地方,留下了孤独的小玫瑰。
小玫瑰很难过。
小玫瑰想,也许小王子死了,他就不用再受苦了,他又可以回到自己梦里的故乡——那里有爱他的爸爸妈妈,还有每天都会陪他一起玩的哥哥。
于是小玫瑰不再难过,它也回到了玫瑰花田里,钻进土壤里,开始漫长的沉睡。
这里有无数的玫瑰花陪着自己,小玫瑰觉得不再孤单。
它想,总有一天,小王子会再回来找自己。”
“世野……”
沐纯双目无神地望着黑夜,想象那遥远而灿烂的星河。
乌云会遮住星星,也许小玫瑰看不到星星,但是它却知道,星星并不会因为乌云而消失,在宇宙的某个地方一定会有小王子住着的小星星。
“世野……你能活得很长久吗?”
沐纯的声音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可以飞起来了,眼角竟然变得湿漉漉的。
“……”
安静了须臾,没有人回答。
依稀有微光照进窗,洒在他们两个的身上。
沐纯转过身去,看到少将已经熟睡,他闭着双眼,眼眶有点深,睫毛簌簌落在眼睑。少将的鼻子很高,不是典型的黄种人长相,他闭着眼睛熟睡时候的表情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平时是一个怎样严肃的人。
微光照亮了少将的半边脸。
……
这天夜里,有人睡在他身边,季世野睡得很沉。
他做了个梦,梦像是炫光的玻璃,是破碎的。
梦里是一片废墟,那里全是风雪和沙砾,雪冻住了他的手脚,雪里埋着他的父亲。
那时候,诺贝利研究所被核武器轰炸,十几公里之外来的冲击波瞬间将这里夷为平地,季世野在地下十层的医院都被直接冲趴在了地上。
雪下了整整七天,父亲死在了诺贝利的医院里。
那时候季世野就躺在父亲怀里,寂静到可怕的医院废墟之下,他真的很恐惧这里即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这时候,他听到了歌声。
是即将死去的父亲在唱歌,他的皮肤溃烂不堪,双目空洞,环住自己的双臂几乎只剩下骨骼,声带沙哑,因为缺少水而变得粘连。
父亲仍然在用嘶哑的嗓音唱歌。
“wheniamdown,andohmysoulsoweary……”
“whentroublese,andmyheartburdenedbe……”
“……”
“untilyoue,andsitawhilewithme……”
“youraisemeup……”
季世野在父亲的怀中,感受着逐渐微弱的心跳和脉搏,感受着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听到了父亲的最后一句话。
那像是一句恳求和怜悯,又像是一句祈祷和祝福。
他听到父亲对自己说:
“人类……不会重蹈覆辙。”
“huernal”
父亲死了。
季世野根本没在伊拉街的保育院里住过一天。
后来,他在贫穷的伊拉街中乞讨过,在异种横行的隔离墙下流浪过,他要活下去,因为他始终记得父亲的话。
父亲说战争一定会结束,父亲说人类不会抛弃同伴,父亲说美丽的新世界会是和平而自由的,父亲说人类会战胜一切困难……
父亲说人类不会重蹈覆辙。
“……”
破碎的记忆碎片拼凑成像镜子一样的湖泊,里面出现了一个蓝色眼睛的小哥哥。
他依稀听见小哥哥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对自己说:“醒来……醒来……”
……
沐纯一直睁着眼睛,他想看看k城的夜晚到底是怎么一点点变成白天的。
沐纯记得碑林里的男人跟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日出和日落时候的光线很像,朝着太阳的方向看去,万物的轮廓都是模糊不清的,欧洲人无法分辨逆着光走来的动物,到底是他们饲养的爱犬,还是能吃人的饿狼。
天色朦朦胧胧地晕开一点苍白,季世野的手还环着他,沐纯轻轻把他的手拿下去,用力翻了个身转过来,盯着他的脸看。
沐纯觉得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怪物,自己也一样,他的私心不能被满足,他不可能这样回到地球。
而也许少将是对的,异种不该活下去,少将也在为人类的利益坚守着自己的底线。
沐纯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拉上了窗帘,卧室一瞬间变得黑暗。
他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把军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凳子上,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季世野。
“少将……”
沐纯不能否认他对季世野的感情,但是他也无法认同少将做的事情。
“世野……”
总有一天,少将会发现温斯顿其实早就在自己到来的时候死去了,总有一天,少将会发现带他出伊拉街的“老师”在用子弹射·杀自己的同类。
也许少将会有新的恋人,也许少将会在这个月末就拥有一个新的“家”,会有人陪他过“年”,会有人陪他看圣诞树,会有人陪他做孔明灯,会有人陪他看美丽的日出和日落,陪他听夜晚莱茵河畔的风声,陪他看天空,陪他听雪落……
沐纯轻轻关上门,又在门口驻足,良久未动,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
但是自己呢?
从此以后,看到“家”的时候,沐纯会想到少将。看到“圣诞树”的时候,沐纯会想到少将。看到“孔明灯”的时候,沐纯会想到少将。看到美丽的日出和日落,沐纯会想到少将。听到夜晚的风声,沐纯会想到少将。听到雪落,沐纯也会想到少将……
天地万物在他眼里都会是少将,他又需要沉睡多少个年头才能忘记少将呢?
“……”
轻轻一声叹息,沐纯做了一个决定。
…………
c城,城堡外的小路上,两个人悠闲地缓步走着。
麦尔正在跟维卡散步,他们有说有笑,似乎在谈论着什么高兴的事情。
沐纯捂着身上最大的伤口,从小树林里里跌跌撞撞地走来。他这次还能保持清醒,可能要得益于杰锟的药,也许那些成分还残留在身体中。
蓝红融合晕染,深紫色的血液染花了他的衬衫。沐纯扶着树干向前。
麦尔的视线瞟过树林的某个地方,忽然停了一下。
“维卡,你去那里看看,是不是有个人?”
维卡一愣,顺着她手指着的地方看过去,惊讶道:“那不是……威……威尔……温斯顿吗?”
一分钟后,维卡搀扶着沐纯走过来。
麦尔看到他伤势严重,料到他定是翻越隔离墙过来的。
“威尔……孩子,那天有人跟我说,你的朋友带你回去k城了,我还以为你是……”
沐纯很虚弱,他咳嗽着,艰难地抬起头:“我……只有一个朋友,很多年前的朋友,但我一直记得他。我……我只有一个朋友……”
麦尔叹了口气,叮嘱维卡:“维卡,你快送威尔回去城堡里,轻点抱着他……”
沐纯紧皱着眉头,用力摇了摇头。他的意识有点模糊,但是他有一个问题,一定要在清醒的时候听到麦尔夫人的回答。
一大口深蓝色的血被咯在地上,沐纯很疼,感觉他身体里的藤条好像全部都被撕碎了,血液被抽干了,疼痛没有麻木他的神经,反而让他更加敏感。
他实在太痛苦了,疼极了,疼得快要哭出来了。
他撑着身体,抬起头,紧锁眉头,用最后的力气乞求眼前的女人。
“麦……麦尔……夫人……”
“麦尔夫人……您……您……”
“能送我去泰坦星吗?”
听到他的请求,女人觉得不可思议,先是一愣,和维卡对视了一眼,然后缓缓对沐纯笑道。
“孩子,三天后,你将乘坐卡西尼号前往美丽的泰坦星,你会进入睡眠仓,在太空漫游近4个月。”
“卡西尼号……”
沐纯眼前的人像开始模糊。
“卡西尼……”
“泰坦……星……”
泰坦星……沐纯明白,只要去到太阳系,他就能离地球更近一步,就有希望回到地球。
“碑林……”
沐纯喃喃念着飞行器的名字,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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