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毗沙宫，千年寒

脚下青云下沉，她身上捆着锁神鞭，随在元始天尊身后登上玉清天，一路无言。

        都说三十六天之大罗天崇高可至天穹之顶，是无上纯净之地。而这仅次于大罗天的玉清天，在她眼里却是平平无奇。

        此一路行来虽明霞高悬，仙气缭绕，却少有花草此等明艳的物什，只有修竹苍松相倚，暗暗沉沉，连仙侍也少的紧，似秘境，冷清的令人心惊。

        方进原始宫，身上的锁神鞭便化解掉，她终是开口，“是太上老君请来的天尊。”

        “慧极。”元始天尊赞赏道，“你惹了那番乱子，天宫已无你立身之地，不如留此避一避。”

        她眼帘微垂，半遮的清眸中是茫然和落寞，与方才大闹南天门、顶撞天帝的人仿若二者。原始天尊看出，问：“本尊救了你，你却似乎并不开心。”

        “开心。”平添笑，眼中却并无笑意，“不过我既为神主，众神便认我是这三界的护身符，无论今日我做了什么，也无人敢奈我何。在那所谓的灭世之灾前，惜命，神也是会的。”

        元始天尊点头，竟道：“确如此。本尊往后也是要靠你解救的。”

        平添诧异，眸色却仍是平静，“三清之首的元始天尊也怕死？”

        “怕，怎么不怕。”元始天尊生的颇为严肃，不似太上老君那般慈眉善目，却没想言语间竟比老君还要活脱些。

        他手握金丹，似未听出话中讽意，继而道：“不过，本尊知你今日就算离开，在那灾至时也不会退缩。”

        她不禁问：“为何？”

        原始天尊回：“天命，不会选错人。”

        她笑，念着，“天命……”

        又是天命。

        似乎人人都在同她讲天命。可这天命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无人说的清明。他们却借此瞒骗她，禁锢她，利用她，欲让她有朝一日受这天命赴死！

        她不怕死，却不想从未活过，更不想在这一眼望得到头的神生里，按他们的意愿而活！

        心火不觉渐盛，神力不可控的在她经脉游荡，于周身四溢涓涓而流，由微及著，灵力掀风成狂，形成法盾将她包裹在内。源源不断似取之不尽，比之天宫一战，法力更甚。

        原始天尊知其借女娲残灵而生，自天赋异禀，却仍被这股神力所震憾。他愈靠近，却只觉那法力迎面而来，隐隐透着一股迫人的清冽，似涤荡他神魄，逼他后退。

        他不再轻易靠近，定立于狂风之中，任衣袍飘荡，“每一位神祗皆因天命而生，因天命终而尽。你的天命，便是于万世解救三界，不再令其遭受天咒荼毒。”

        “平添，你看，那镜中是什么。”元始天尊的声音，透过法盾在她耳边响起。

        她抬眼，只见面前缓缓化出一轮明镜。镜中，天穹残破，火石坠天，中原地火泛滥，干地成渠；海州却又洪水肆流，吞田没宇；异兽不知何处起，携老擒幼，视线所及之处，皆惨烈不堪。

        镜中景象变换，只见天界溃散，天宫没落，永堕暗夜；而魔界攀升，人间化为地狱，万世荼毒，生灵残灭。

        她望着镜中惨象，面色煞白，似不敢信眼前所见。狂风骤然而止，神力云开雾散般化去，只见衣裙渐定，脑后飘飞的乌发垂至肩头，“这是……”

        “正是几十万年前天咒降世之象。”

        “天咒……”吞天灭世之极咒，《神纪》中记载之象。

        书中寥寥几笔，此时字字化象出现在眼前，才知那一字一句，是无数生灵以血所祭。

        她自苦这百年须臾和难捱的命局，却未想这过去如何虚假不堪，天咒却是真切存在的。

        她似一瞬堕入三十六天外的无上秘境，在无尽苍茫与空旷里，独存她一人。前路昏暗，只允她前行，哪怕是将行赴死之地。

        她阖目，眼泪缓缓从眼眶溢出，袖中纤指微颤，紧握成拳。她知道，自己再无法逃避了。

        从初知真相时的抗拒，绝望，愤怒，心痛，到现在她亲眼目睹天咒的震惊，和对那残灭生灵的怜悯，到此时，她心中只留下一分庆幸。

        至少，她可护老君得见天一金池中的那朵金莲绽放……

        她再睁眼时，眸色平静，是接受一切后的寂然，再不起波澜。她问，“那般景象，以我一人之力真的可以吗？”

        “天命，不会选错人。”他回。

        下一瞬，原始天尊指尖轻落在她眉心，一股金光穿入她额际，瞬时不见踪迹。她只觉周身法力瞬时散去大半，问：“天尊这是何意？”

        “为神，该戒七情六欲。方才是你今日第二次犯怒戒。”元始天尊看着她，叮嘱道：“须记得，怒，是罪因。灭怒得究竟，修习法术更要平心静气。”

        转眼间，她已置身于冰天雪地之境，隐隐的，只听元始天尊传音道：“自今日起，你便住在毗沙宫，修身习法。”

        “何时怒去，何时出宫。”

        平添独身站在冰天雪地中，身上水蓝色的水纹波羽衣鲜艳招摇，于通天雪白中飘荡不息。

        头顶漫天飞雪，如席的雪花飘飘洒洒而下，落在冰湖上，落入远处的八角红木亭中，些许调皮的，落在她脸颊上，亲吻她。

        那凉意，令她愈加清明。

        她站了许久，雪不知觉间又积厚一分。终于，她迈步朝大殿走去，仙裙不知觉地拂过阶上白雪，飘飘落落。

        说来奇怪，天界无四季，这毗沙宫却常年冰雪，不见翠木。

        虽隐隐可见其百千年前之精妙绝伦，可惜常年覆雪，整座宫殿没在冰雪中，看不清雕栏玉砌的真面目。

        想是天尊特意将她困在此处，以此苦境雕磨于她。可细细探过后，除了发现藏满大殿的秘法书藉和设在宫外的术法禁制，再无任何术法之象。

        这毗沙宫处处透着诡秘，她却辨不清明……

        原始宫中，天尊三弟子黄龙真人这几日恰游历归来，得知南天门一闻，闲谈道：“师傅，您既将神主带上玉清天，怎又将她关进毗沙宫。太上老君对她可是宝贝的很，要是听闻，该怪您不用心了。”

        元始天尊正盘坐于拜垫上打坐，阖目悠然回道：“毗沙宫阴寒，净心净气，于她神力大有裨益。老君知晓，该送些他新进的金丹谢本尊。倒是你，此次游历可有所获？”

        “一路行去，三界太平，万物生发，丝毫寻不得关于天咒的警示。”黄龙真人很有几分挫败，缓声道：“这天咒，真可依附她化解吗？”

        元始天尊终是睁开眼，眸色柔和，“太上老君将她教的不错，她在天宫虽不受约束，却从未失去神之本心。若可去除心中毒火，便可达无我之境。”

        “可那毗沙宫……”

        元始天尊阖目，许久才道:“便看她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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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添推开冰封的殿门已走进殿内，与之殿外飞雪漫天，此处阴寒更甚，仿入冰窟。

        眼前雕栏玉柱、桌椅置摆皆寒霜素裹，连仅有的一方床榻也裹在霜冻之下。

        她捏指欲设一方结界，单僻出一处适宜的休憩之地。可转念想起身上法力被封，仅余三成，如此庞大的术法存续不了多久，便作罢。

        只能施法清除掉殿内冰霜，堪堪住着。

        眼见着如美人褪衣般，精巧绝伦的琉璃柱褪去冰霜显现在眼前，可未等她多观摩上面浮雕，下一瞬那冰霜便攀岩爬壁卷土重来，将整座大殿再次封冻。

        “天尊封她术法，果真是要雕磨她。”她不再多费法力，旋即盘坐在地，倚着身后冰柱休憩。反正，榻上与地面并无不同。

        白日里心绪大动，极悲极怒间，又多次动法相抗，此时身处毗沙宫极静之地，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隐隐听到父君唤她。

        “平添，到父君这来。”

        她睁开眼，便见眼前玉几上摆放着圆滚滚的粉嫩仙桃，身侧立着手捧仙壶的侍奉玉女为她添酿。

        春日散暖，桃林溢香，众仙盘坐交杯换盏，时而侧耳低语，时而仰身畅笑。

        原是，蟠桃盛会时。

        “平添，快来。”

        她闻声看去，父君正面带笑意朝她招手。周遭氛围热闹和煦，此幕却令她心头酸涩不已，闷闷的，似失去了什么，却又失而复得。

        她起身，走去。

        可突然，寒风四起，桃林花叶飘零，冷意丝丝入骨。她双脚似被何物禁锢，难迈分毫，低头看，寒冰不知何处而起将她双脚冻结住，且漫漫不息顺着腿部攀延而上……

        她惊措，视线寻向父君，却见他望着她的神情诡异，双眸定定盯着她一动不动，下一瞬，寒冰覆上他面容，将他吞噬。

        “父君！”

        她喊着，梦就醒了。

        殿内窗户大开，风雪肆意，弥漫半边大殿，雪积落在她身上，寒凉。

        她喘着气，胸腔起伏不定，方醒的双眸定望着殿内一角，似呆人般。

        迟久，觉面上微凉，她才动了动指尖抬手拭去。眸色微移，落在指尖覆着的一层薄泪上，可余光所及，竟发现自己的下半身被寒冰所吞噬。

        如梦中一般，寒冰活了般流淌，从脚边攀延至她膝上，寸寸裹挟令她不能移动分毫。

        她化掌施法，寒冰在眼前寸寸碎裂。随即起身，蹙眉看着一地碎冰。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窗边，一道身影正隐身站着。

        男子对窗而立，身形清绝，将她方才的挣扎与苦痛皆收眼底。

        见她无恙，男子正欲离开，却迎面撞上她朝窗边走来。

        他侧身默默让开，欲从她身旁经过，下一瞬，她的手却握上窗扇，将他横拦住。

        平添看不到他，步步靠近，男子便步步后退，直到身体猛然抵上身后窗柩，退无可退时，她终于在距他半拳的距离处止步。

        他方缓了神，却见她忽地探身，朝他倾身靠近。

        眼看着，鼻尖就要蹭上他衣襟，男子才恍然梦醒般，捻了法术，化身离去。

        平添衣袖忽地翻飞起来，鼻尖也嗅到些微竹香，抬头看，却见此时风雪寂静，只觉奇怪。

        她阖了窗，睡意再无，转身出了殿，迎着风雪漫步，一边使自己保持清醒，一边四处探寻这毗沙宫隐秘。

        可渐渐，她觉的越来越冷。

        寒意由脚底渗上，丝丝入体，她双腿逐渐僵硬，下一瞬便摔倒在地。

        无边无迹的寒气瞬时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将她死死包裹，全身似浸在寒冰里，连骨头也在作痛。

        她蜷缩着，咬牙挣扎着起身，可四肢逐渐僵硬，如同冰柱不能弯曲，撑起的身子瞬时瘫倒在地，再难动弹。

        雪，层层落在她身上，不一会儿便覆满全身……

        平添呼吸渐淡，眼望着空中飞雪不停不歇，困意袭来。

        她想，这般睡去也罢，便可抛下一切，只是她自己。

        眼帘将阖上间，忽地，她念起那天咒荼毒之象，毒火漫地，生灵涂炭……眸中突然多了分不忍，觉着，若她死了，便成了这万世罪人。

        总是要死，不如再晚些时候罢。她和自己打着商量。

        她令仅存的法力周游全身经脉，与寒意相抵，只瞬间，刺痛再次袭遍全身。

        她咬牙强忍，冷汗不一会儿便布满额间，落在身上的雪渐渐化去，四肢逐渐恢复知觉，寒气再次铺天盖地袭来。

        平添颤巍着撑地起身，这才知，天尊留她几分法力只是让她保命。

        此处极寒，不仅滋养冰霜吞噬一切，更可蚀骨。但福兮祸兮，她因此得知，只要令法力不停歇地周游经脉，眠休时便不会被寒冰封冻。

        起初，是难捱的。

        困意催她沉睡，寒意刺痛她，令她清醒。

        她经常在夜里被寒意刺醒。

        然后，望着空荡无人的大殿。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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