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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仇人


一开始,木源只是经常到这家汽修厂修车、改车,和几个小工、学徒混了个脸熟。然而有一次,这位背后大老板叼着旱烟、踱步左右,像个村头八卦大爷似的漫不经心跟他攀谈起来,最后问了句:“你是不是姓木?”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压根就不是来闲聊的。

        他小时候长得像母亲,可童年一过,五官就越来越向父亲靠拢。

        又待了一会,他拒绝了邱振鹤的午饭邀约,开着小白车悠哉离去。

        ——

        某高档茶馆里,程末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刚过四点半。这个点,廖宇已经坐在头等舱里飞上万米高空回北京了。于是他从容地拿出手机并且开机,果然短信纷至沓来——全是廖宇发的,时间都在登机前,内容不外乎“除了关机你tm能不能有点新意?”、“你给我等着”、“下次再收拾你!”等气语。

        程末向来擅长审时度势,正面不占上风,那就暗中较劲。廖宇要求他下午送行,虽然十分抵触,但他还是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一出景畔公馆便关机消失。

        想到廖宇上火的模样,程末心情大好,连等人都不觉得枯燥了。

        这家茶馆位于市中心某写字楼的顶层,且包揽整层,再加上小桥流水、古色古香的装修风格,闹中取静、曲径通幽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样一来,目标群体也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离约定时间还有近二十分钟,指针分分秒秒地走着,程末突然有点心神不安,随即胸口弥漫出一股糟糕的紧张和焦虑。

        并且越来越严重,连拿杯子的手都在轻颤。

        这感觉很陌生,他踌躇片刻后起身前往洗手间,用凉水冲了冲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自嘲地想:你真没用。

        就在他准备继续用冷水拍拍脸清醒一下时,对面女卫生间传来一句怒吼,人给震得一激灵——

        “你听好了,五点半之前要是见不到你人,我就直接去学校堵你!”

        大有慷慨激昂之气势。

        他悄悄探出头,恰好瞧见一位身裹旗袍、身姿丰腴的妇人拿着手机怒气冲冲地走远。回过神他惊奇地发现,拜陌生人所赐,焦虑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醒冷静。

        原来,解决突发状况的方法是再来一个突发状况,程末不由心中一乐。他欣然擦干脸上、发梢上的水渍,将衣服整理一番,转身离开洗手间。

        距五点还有三分钟的时候,木门被拉开,女服务员于门外恭敬道:“隋先生,请进。”隋正微笑致谢,目光便落在了屋内的青年身上。

        成熟而又干净,这是隋正见到程末的第一印象。没有实际年龄该有的浮躁与青葱,一身做工精致的休闲西装反而显出别样的沉稳。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眉眼间的气质与室内古雅的软装浑然天成。

        程末并没有起身,只是招呼道:“隋董,请坐。”

        “小程总,”隋正从容落座,笑对东道主,“能在尚江收到你的邀约,真是意外。说起来,我认识你父亲十几年了,跟你倒还是第一次见面。”

        “隋董不用客气,早就没什么小程总了,叫我程末就好。”

        “那你也别客气了,我呢,一辈子没站过讲台,到头来却白赚个‘老师’的称号。不如你就跟其他人一样,叫我隋老师吧。程末……”他念叨了一遍,“当年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有一种……沉稳的感觉,是你父亲取的?”

        “那倒不是,”程末笑了笑,“是我自己取的。”

        隋正有些错愕。

        “隋老师应该听过吧,我是10岁那年才被带回程家的。在此之前,我并不姓程。”

        隋正想起了曾经听过的八卦:程与铭年轻时深受情伤,因此颓废放纵过一段时间。那期间他没日没夜地混迹于酒吧舞厅,身边酒肉朋友不断、各色女人也不断。据说这个唯一的儿子就是那时候搞出来的,生母根本就上不了台面。也因此,程家最终只接受孩子、不接受大人,并且绝口不透露那个女人的丁点信息。

        “那么之前是随母姓了?”隋正口吻随意地问道。

        话刚落,耳边突然响起三下敲门声和一句“打扰了”,随后茶艺师端着蓄水茶盘以及整套茶具走进。

        “东西放着吧,我自己来就好。”

        喜欢自己动手、享受其中的客人经常会有,茶艺师对此也不足为奇:“好的,您慢用,这边是开水,小心别烫到。”

        不过这么年轻的,倒是少见。

        门被推上,屋里又只剩两个人。一旁精致的小灶上蹲着一个三足炭黑铁壶,文火维温,缥缈的雾气接连不断地从壶嘴流升,至半空消散。程末淡淡的声音响起:“不知道隋老师平时爱喝什么,我让他们准备了金骏眉,希望能合您的口味。”说着,他将茶具在茶船上罗列好,取来铁壶,将其简单烫洗了一遍。

        “客随主便就行,我这人随意管了,没那么多讲究。”

        话题就此便岔开了。

        茶叶被茶拨轻轻推入巴掌大的白瓷茶壶,程末头也不抬:“隋老师对教育事业的热情和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再周到也不为过。”

        热水缓缓注入,直至漫过壶口、四溢而下,茶香也跟着飘散开来。隋正识货,一闻便知这茶叶品级不低。

        程末拿起茶壶轻晃两下,将茶汤悉数倒掉,紧接着注入第二遍热水。

        “听说你正忙于学业,以后是打算在尚江发展了?”

        “只是就读一所普通的大学而已,毕业后的事还没考虑。”

        铁壶被高高举起,银亮的水流沿着弧度自然落下。水声由高变低、直至溢满壶肚,程末拿起盖子沿圆口轻拂一遍、盖上,一气呵成。闷了片刻,琥珀色的茶汤透过茶滤倒入公道杯中。一只品茗杯被倒了七分满,白皙修长的手指托住杯底将其送到了隋正面前:“隋老师尝尝看。”

        微微一口,清香悠悠,隋正对眼前的晚辈有些另眼相看:“看来,程与铭对你的培养真是全面。”

        程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您误会了,这是我母亲教我的,她是个茶艺师。不过,我也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

        茶艺师?隋正一怔,这个程与铭,口味还真是始终如一。

        “这也正常,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会对泡茶感兴趣了。”

        程末也没反驳,只淡淡一笑:“算了,不说不相关的事了。隋老师,今天约您来,主要是想问您一些程与铭的事情,准确的说……是他临死前的事。”

        隋正顿感意外,对着亡父竟然直呼其名,偌大的程家不至于如此没礼数,这小子……骨子里会是个什么品性?

        其次,他才注意到话中的重点——临死前的事。

        “我跟你父亲确实认识的很早,但并不是很熟,而且也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

        “您错了,隋老师,”程末语气平淡却坚决,“据我所知,程与铭出车祸前,恰好跟您通了一个电话,对吧?”

        不曾与人道的久远的记忆被唤醒,隋正沉默地瞧着程末,眼里浮起一丝冷肃,和另外一些东西,但隔着淡咖色近视镜片,程末看得并不真切。

        “我今天约您,就是想知道在程与铭临死前的那通电话里,你们聊了什么。”

        隋正慢条斯理地品了几口茶,放下杯子,才冷冷开口:“我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怎么可能会记得两三年前和谁通过电话。那段时间我正在准备婚礼,即便有打电话也应该只是邀请他赴宴而已。”

        闻言,程末不咸不淡道:“是吗,那看来是我多心了。”

        轻松的神情令隋正升起一团无名火:“你是认为,那场车祸跟我有关系?向来沉着冷静、六亲不认的程与铭是因为一通小小的电话才没避开对面的货车?”

        程末没说话。

        于隋正而言,到了这份上,这顿茶也没有继续喝下去的必要了:“小程总,我隋正一向光明磊落、遵纪守法,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怀疑是间接杀人犯。感谢你今天的招待,要是没别的事了,到此为止吧。”

        说罢他推椅起身,向门走去。程末并不挽留,只是冲着离开的背影冷不丁问道:“隋董,温家茶园你有回去过吗?”

        “什么?”隋正脚步一停,立在门边。

        “怎么说也是你曾经的东家,”程末看向隋正,问,“难道也不熟?”

        “什么乱七八糟的,”明明已经很不悦了,隋正还是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我当你是世侄,今天才勉为其难地来见你一面。我很同情你失去庇佑、一落千丈的遭遇,但你可不能因此就乱咬人啊。”

        说罢他推开门一脚踏出。

        “慢走,不送。”程末的声音紧随其后,人却一动不动。

        屋内安静,铁壶依旧悠然冒着白雾;程末小口小口品着茶汤,望着脚下宛若棋盘的通衢大道和紧密楼宇,眼眸中思绪似海,深邃如穹——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小小的人躲在衣柜中,透过缝隙看见男人用打火机点燃了桌布、窗帘、床单,随即他推门而出,任身后火浪翻涌,摧毁一切……十多年过去了,那个离去的身影盘桓于脑海,像噩梦般反复浮现,提醒着程末当年母亲是如何葬身火海的。

        顷刻前,那个身影再度出现,与记忆中的一点点重合……紧握的杯子被狠狠砸回桌面,恨意再也压抑不住。

        邀请赴宴,用得着6分32秒?

        隋正,早晚我会扒掉你这层伪善的皮。

        ——

        位于负一层的昏暗的娱乐室里,陈奕群坐在台球桌上,手里拿着一张“新粹”旗下某英语教学机构的宣传单页,隋正双手抱臂的个人形象照占了整整一半篇幅。陈奕群冷冷瞧着纸上的名人,冷哼一声,几下将单页折成了飞机。

        “群哥——”阿虹咋咋呼呼拿着几张a4纸跑了过来,“查到了查到了!资料都在这!”

        陈奕群一巴掌拍在他五颜六色的脑袋上:“我不聋!”

        “那个邱振鹤,是南郊汽修厂的老板。他以前在我们这儿是倒腾水车的,路子野、做得大,黑白两道都有些人脉。但是自从老婆儿子死了以后他就洗手不干了。他儿子是个船员,也是倒霉,出海的时候遇到海盗,人被杀了不说,还给直接扔海里喂鱼了,啧啧啧,尸骨无存啊。他儿子死了不到半年,他老婆就自杀了……

        “但是劫你的那个木源,就不太好查了,我打听了一圈都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陈奕群对着纸飞机哈了口气,气定神闲道:“行了,收拾收拾东西,去汽修厂报道吧。”

        “但是!”阿虹紧急挽救自己的命运,“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发现了一丝丝微妙的线索!我堂哥的同学的表弟的发小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发小小时候住在温家茶园旁边的村里,他妈当时是园里的采茶工。这个茶园的老板有个外孙,就叫木源,连字都一样。那个发小之所以还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妈当年说了一句:‘墓园、墓园的,这名字真晦气,真不知爹妈咋想的。’我也觉得这名字不咋地……”

        “说重点!”

        “这个外孙要是还活着的话,年龄也对得上。”

        陈奕群抬眼:“还活着?”

        阿虹一脸遗憾:“走丢了,至今没找到,好多年了都。这有照片……”说着他将最底下一张纸抽出来放在上方,一并递给陈奕群。

        那是一个八九岁小孩的半身照,复印在a4纸上,黑白色,面部有些模糊,根本认不出是不是昨晚的年轻男子。陈奕群扫了一眼,讽刺道:“就这,说是你我都信。”

        阿虹一乐:“是吧,我也觉得跟我小时候挺像的。我听说,当年茶园老板花了老大功夫找人,酬金高得吓死人,结果还是白费力……群哥,你说这么多年了他们家还认账吗?”

        陈奕群看向阿虹:“怎么,心动了?”

        “害,没有……不见得是同一个人,也许就是同名同姓呢,毕竟隔着几百公里……”

        “哼,少装,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我问你,你堂哥的同学的表弟的发小怎么会知道你在查这个人?”

        “我把事情发在了□□空间上,让知道线索的人都回复我。群哥我是不是很善于利用人脉?”

        “你连你堂哥的同学的表弟的发小的□□都有……”陈奕群忍着暴脾气,一字一句说道,“你还把我被劫持的事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知道……”

        阿虹闻声色变,立马举手保证:“不是、群哥,我给你用化名了,没人知道是你,真的!”

        陈奕群强忍怒火:“……资料留下,滚蛋!”

        “好嘞。”说完阿虹一溜烟跑了。

        靠近屋顶的细长横窗照进一抹晚霞的余光,整个房间一半暗黄,一半明亮。陈奕群将二人信息粗略一看后将资料随手扔到一旁,起身走近窗边。站在一天中最后的光明里,他表情阴晦。

        温家茶园,那可是你工作过的地方啊隋正,这一切是巧合,还是你在捣鬼?

        突然,他抬起胳膊,将手中印着隋正形象照的纸飞机“咻——”的一声向窗外掷出,随即转身离开了阴暗的娱乐室。

        窗外,纸飞机借着风力飞上半空,兜兜转转几圈,最后斜斜地滑落,跌入路边敞口的蓝色垃圾桶中,与污秽混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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