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残局
很多事情周岺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千禧年之后自己身边发生了许多事情,让自己、周岢、甚至周家都卷入了一片混乱的残局之中。
那时候她大概五岁吧,坐在爸爸的车上。
她记得那天下了冰雹,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冰雹,一颗颗地砸到车上,劈里啪啦轰轰作响。她记得爸爸还骂了一句,说这样下去非把这辆破车给砸报废不可。
说来很奇怪,她记得那天从学校怎么出来,爸爸怎么抱着她上车,路上遇到冰雹爸爸说了什么——他还给她解释了什么是冰雹。她还记得冰雹只下了一会就停了,然后天边挂了一道很淡很淡的彩虹。她甚至记得车里镜子上挂着一个红色的中国结和一串金色的平安符,但却不记得爸爸是怎么下车,又是怎么开车去的医院。
在她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地还记得最后一个画面是车子远远的停下,有很多人围在路边和他们家的门市前面。
很多人围着。
然后她看到爸爸抱着一个人匆匆地上了车,一路开到了市医院。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内心深处依旧布满了恐惧,她能感觉到车子里弥漫着的焦急而紧张的气息。
她身后的座位一点动静都没有,爸爸也一言不发。
她能看到爸爸握方向盘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再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她一个人坐在医院的椅子上,爸爸也被叫了进去一直没有出来。
她等啊等,等到窗户外面天色变黑,等到窗户上映出自己茫然无措的脸庞。她觉得身上开始有些发冷,整个人开始莫名的难受。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她低着头正在无措地玩着手指,双腿离地,两只脚却僵硬地勾在一起,一动不动。
突然,她看到自己视线里多出来一双鞋子。
“哥哥。”她还没有抬头便委屈地出了声。
周岢上前牵住她的手陪她坐在了椅子上。
“爸爸怎么了哥哥?”她的视线越过周岢去看他身后神色不明的爷爷奶奶。
周岢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唇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对于周岺来说,爷爷奶奶的脸色她看不懂,爸爸的无言她也不明白,甚至就连里面躺着的是谁,那时候她都不知道。
可是这一切对于周岢,都无比清晰。
他记得他放学刚走到路口,就有人喊住他跟他说:“嘿,你快回去吧,你们家出事了,你妈被人打了!”
他几乎是狂奔到了门市,却只看到要散去的人群,和地上零星的血迹。
他跑到爷爷奶奶家,告诉他们说出事了。而这个时候爷爷奶奶也刚知道消息。
然后小叔叔开着车,把他们带到了市医院。
他身体好,唯一几次生病也只是去诊所瞧了瞧打了几针,因而长到九岁都没有去过一次这样的大医院。他一进去便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呛得他直恶心。
他跟在爷爷奶奶后面,一路到了五楼。却只看到周岺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玩手指头。他也不会安慰人,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妹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很可怜。
他记得自己陪周岺等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周善才出来,却没有顾得上两个孩子,径直把爷爷奶奶拉到了一边交待着什么。
医院的灯很白,照得人脸上没几分血色。
他越过谈话的三个人往后看,竟然觉得那个冰冷的走廊像是漩涡正悄悄把人往里吸去,一片模糊又看不到尽头。
他心里很乱,却也知道事情可能很严重。而自己一个小孩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恐怕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把身边的妹妹照顾好,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三个人谈话谈了很久。
后来是小叔叔带着两个孩子去吃的饭。
事情说复杂也不算复杂。
就是有一家之前在开家电门市的,看周善才和徐珍这边生意好,眼红,就雇了三五个混混去找事。徐珍也不是善茬,就跟人发生了口角,那伙人看周善才不在家,觉得一个女人好欺负,就上手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都在门市屋子里,外面的人只听到激烈的争吵声,并不知道打了起来。后来对门那家饭店出来倒泔水,发现徐珍被人推在了地上才上前拉架。一个人又怎么拉得动四五个人,反倒自己也被波及,腿上被踹了好几脚。
徐珍被人打得躺在地上蜷缩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就离开了。
有人报了警,却几乎没有警察到现场。等到警察来的时候,周善才已经开着车载着徐珍到了市医院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恍惚了。
好像徐珍突然整个人都虚弱了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精气神,整个人像是一个干瘪了的气球,整日躺在床上下不来。
偏偏她又是个极度要强的人。之前周善才不在的时候她去给人配货,一个女人都能背起来一台电视机。而她现在却被告知下半生就要在床上度过。她只要想起这个,就会止不住地掉眼泪。她还年轻,她的孩子也还小,岢岢才九岁,小树也才满五岁。她想不出来这后半生周善才要怎么照顾三个人。
她想不到出路。
家里的生意才刚刚起步,这一病下来,谁陪着周善才去进货?就算他一个人能去,那平时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两个孩子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自己却已经几乎是个废人,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焦虑和担忧仿佛要将她灼出一个洞。
偏偏,她还在无意中得知自己脑子里长了个瘤子。
她跟周善才大吵一架,质问他为什么隐瞒自己的病情。
周善才说,你这个肿瘤是良性的,做手术可以摘掉。
她不信,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相信。
一双残疾的腿已经把这个家的半条命要拖死了,再加上做手术摘除肿瘤,她不敢想象周善才去哪里搞到钱。他的父母连一万块都不给他,就算是给,可是她也清楚整个周家,根本没有多少钱。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判了死罪等待执行的罪犯,仿佛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面前的倒计时牌又被掀了一页,每一页都印着她的死期。
周善才拨开人群,看到蜷缩在地上的徐珍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头皮炸开了。他听不见声音。只记得自己踉跄着把人抱到车后座,用残存的理智把车开到了医院。怎么进医院,怎么挂号把人送到急救处的他一概没了印象,把人送进去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谁干的。然后就是,弄死他。
医生把他叫进去后这个念头还是在他的脑子里盘桓。后来他记得医生说了句“下肢瘫痪”,把他从那种焦灼又疯狂的情绪里拽了出来。
拽到了冰天雪地里,兜头就是一桶冰水。
“而且通过片子我们观察发现,患者脑子里有一颗肿瘤。具体是良性还是恶性需要进一步检查。”
简简单单两句话,几乎把徐珍的下半辈子给判了死刑。
他明明记得,早上,不,甚至下午他去接孩子的时候,她还笑着让自己在路上问问孩子晚上要吃什么。
怎么一转眼功夫,人就成这样了呢?
他想不通。
把徐珍安置好后,他一个人连夜开着车直接去了派出所。
显然,那群人早就把派出所给买通了。派出所出警慢不说,也没有留案底,什么流程都没有走就把人往外面轰。
周善才就纳闷了,哑着嗓子问,出事的时候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们这是几个意思?
派出所的人低头做事的做事,喝水的喝水,根本没有人理会这个已经快到崩溃边缘的男人。
在他的面前站了两个年轻的民警,张着手臂拦在他面前,生怕他会往里面闯似的。
周善才的背已经抵上了玻璃门,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外套沁入他的皮肤。他站在那里,将他们打量了一圈,每一张脸,每一个表情,他都看了一遍。他多想自己能不管不顾就那么冲进去,质问他们,甚至有那么一秒,有一个极端的念头曾经占据过他的思想。
鱼死网破,自毁自残。这些字眼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在他的胸口里翻腾不休。
可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转过身,推开玻璃门离开了。
既然在警局要不到说法,他就到门市挨家挨户问。
他这么想着,脑袋其实已经开始变得昏沉,有一种奇怪的偏执横在他的眼睛里。
“你有没有见到是谁?”
“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几乎没有人回答肯定的答案,最多只摇摇头说是不认识的混混。
后来是也去医院看腿的饭店老板回来告诉周善才,自己看那几个混混里有一个很面熟,好像是村东头卖家电的那家的表弟。
其实那时候周善才脑袋里已经变得冷静了,或者说,他已经不再能有任何波动了。听到这句话后,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身,二话没说就往村东头走。
他甚至没有管车子,直接一路跑着去的。
当时已经临近一点,几乎所有人家都已经熄了灯。周善才半路从一个正在盖房子的人家外面捡了两块板砖,一手一个,一路提到了那家门口,抬手直接把板砖砸到了门上。
绿铁皮大门被震得轰隆隆地响,狗叫声也此起彼伏地在田野间回荡,像是谁在低声呜咽,又像是谁在愤怒地吼叫。
“姓王的!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嗓音疲惫又嘶哑。
那家没动静,周善才就使劲拍门。
一下一下又一下,门被砸的哗啦哗啦地响,手仿佛从来没有知觉。他不开门,他就一直砸。砸到对方受不住,砸到对方来开门。
终于,那家亮起了灯。然后有细细碎碎的声音。
“你谁啊?大晚上让不让人睡觉?”
“我是你爷爷!你他妈给老子开门!”
那边的人一听,立马没了声。四周立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偶尔的虫鸣和狗吠声。
“听不懂人话吗?给老子开门!你他妈做了亏心事不敢开门吗?今晚你他妈不开门可以,老子就在这里守着!反正老子有的是时间,就不信你们全家都不出门!”周善才每说一句话就砸一下门,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也许是觉得自家的门已经摇摇欲坠,也许是害怕周善才就这么一直砸下去,他终于颤抖地开了口。
“我可以开门,你,你不要乱来啊!”
周善才没说话,几秒之后,他听到了门闩打开的声音。
门刚开一个缝,周善才的手臂已经堵了上去,用力一推,门已经被挤开。紧接着他抬起另一只手照着来人的脑袋就是一扣。
手起砖落,那人脑袋上立刻见了血,顺着头皮流到了眉毛上,耳朵上,糊住了他的眼睛,淌进了他的嘴角。
“草,不是说好了不他妈乱来吗?”他捂着脸,咬牙切齿。
“你他妈做了什么事情?还他娘的有脸说话?”
周善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往下一拽给他按在地上一顿打。
那人的老婆闻声跑出来,看到自己丈夫脸贴地正被一个男人按在地上打,大喊着杀人了要报警。
周善才的腿还摁在那人的腰上,一只手推着他的头,一只手去衣兜里摸手机。
在女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中,他将手机打开,镇定地拨下了110三个数字。
“不用了,老子给你报警。”
双方坐在警局,电风扇在昏黄的灯光下偶尔懒洋洋地转那么两三下。
“说吧,怎么回事?”年轻的小警察打着呵欠问,他是晚上的时候拦住周善才的两名民警之一。
“他来我家开门就打人!”那人连忙开口,半张脸染着血,头发上面又是土又是血地混在一起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处都是鞋印子和土粒子。
“谁先打谁的他心里清楚。他先找人打了我老婆。”周善才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不是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和手上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这位小警察很难把自己面前这个冷静的人和方才那个狠厉又疯狂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他打了你老婆你就去打他?”小警察使劲拍了拍桌子。
“哦,还不是因为你们警察局办事效率太高了。下午我老婆被打,报警之后出警慢,不给备案,什么流程都没走就把人打发了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小警察被噎了一下,但并没有转头问另一个人,还是问周善才方才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打他?”
“他找人打了我老婆。”周善才还是这么答。
“你怎么知道是他?”
“对对,你怎么知道就是我?”那人立马附和。
“有人看到他表弟在那一群人里面,他们把我老婆给打…瘫痪了。”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
在他的内心深处,还不太想承认这个结果。
小警察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在说什么,侧过头开始问对面灰头土脸的另一个人。
笔录做完已经凌晨四点。
周善才回到家才发现车子还停在门市前,两个孩子也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无心睡觉,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一会想着天亮了怎么跟徐珍说,怎么跟孩子说,一会又想到手术和接下来一系列住院费,只觉得肩上仿佛压了一座山。
可又想想,还好人还在。
人还在,就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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