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捕兔(上)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呃呀雁儿啊,雁儿并飞腾。月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临园正屋新搭的戏台上,着圆领云肩缀彩色丝绦水袖戏服的花旦咿咿呀呀唱着《舞娇娘》的戏词,司鼓和着曲调一下一下敲着梆子,曲乐齐鸣,临园一时间十分热闹。
丫鬟们低头垂眸立在一旁伺候,方宁和七公主各捧了只鎏金牡丹纹手炉坐在雕花红漆木椅上,正兴致勃勃地听着台上的《舞娇娘》。
七公主封号平昌,年十四。
先帝膝下公主不多,平昌儿时生得粉雕玉琢,深得先帝宠爱,自小便在宫里头千娇万贵的养着。惠贵太妃虽时常管教,奈何先帝宠的紧,惯了平昌一副娇矜性子。
平昌性子娇惯,好在心思不坏。先帝膝下公主仅三位,只十四岁的平昌稍大些,其她两位公主尚不足十岁。两个妹妹太小,平昌在宫里难有适龄的玩伴,只得唤些王侯公爵家的女儿进宫作伴。陆家陆宝姝就深讨平昌欢喜,常被唤到明阳殿说话。
齐皇梁氏一族相貌皆出挑,平昌贵为公主自不例外。和皇兄梁悯一样,平昌生了双温情十足的桃花眼,肤若白绸缎软滑。左眼角下有颗朱砂小痣,仿佛红墨轻点上去似的。
平昌身量虽不及表姊,胸前那处凸起却夺目,丝毫不输谢昭华。
先帝宠女,香膏肤脂流水似的往平昌身上砸,养得她身子无一处不娇软香滑,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太后常和惠贵太妃调侃,平昌这般娇香软玉,日后定要寻个温柔儒雅的公子做驸马才好。
惠贵太妃属太后一派,平昌幼时常在嫡母宫里玩耍。谢昭华幼时常随母亲进宫同姨母作伴,十次里有七次能碰着平昌。二人名义上是表姊妹,年纪又相仿,时常做一处玩耍,称二人一句发小再合适不过。
平昌在宫里长大,后妃间腌臜东西见多了,一双眼看起人来竟也毒辣。
梁景成亲第二日带方宁进宫拜见太后太妃时,平昌也在场。方宁心思单纯,平昌只瞧了一眼便喜欢上她——这般清澈明净的眼眸,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了。
平昌从前见过刘凝脂:不仅一副清高扭捏姿态,还那般不自爱,连带坏了王兄的名声。刘凝脂去了便去了,竟引王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平昌明里暗里劝过王兄多回,奈何无一次成效,使得平昌愈发嫌弃起刘凝脂来。
起初,平昌对这位王嫂有些许怜悯:满京都谁不知王兄心里住了人儿?王兄用情至深,既认定了刘凝脂就不会轻易动摇心意。天下间女子谁人不求夫妻间情深意重?可依王兄那死倔心性,王嫂若想在王兄身上求得情意二字,怕是堪比登天。一想到王嫂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平昌就替她惋惜。
后来,平昌在母妃宫里听一宫婢说起,王嫂在府上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一门心思用在吃穿用度上,日日琢磨着玩乐寻趣,丝毫不在意王兄心思如何。而王兄更不知是着了什么道,对王嫂颇为纵容:一向喜静的六王爷梁景梁扩文,竟允王嫂将戏班子请到了府上!
平昌听完顿时对方宁来了兴趣,请示过皇兄梁悯后,备了整整三马车的礼去宁王府拜会方宁。
平昌被先帝惯得娇矜,对上方宁活泼贪玩儿的性子正好,二人处了几次后发觉脾性喜好甚是相投。平昌在宫里待了十几年早就待腻了,方宁花样乐子多,勾的她隔三差五就往宁王府上跑。这一来二去的,她和方宁竟处成了手帕交。
平昌和谢昭华是表姊妹,知方宁今日邀了谢昭华来府上听戏,正好一并过来凑热闹。宁王府所在的京东城胡同离皇宫近,故平昌比谢昭华早到了小半个时辰。
戏台上花旦唱到情深处掩水袖遮了面,抽噎着诉起苦来。
戏台下平昌听的正入迷,方宁身边来了丫鬟通报竟也未察觉。
“奴婢给王妃、公主请安。回王妃,宣世子和世子妃即刻就到正门,王妃亲自去迎还是派人去迎着?”
来通报的丫鬟穿了身鹅黄衣裙,看上去脸生得很,方宁半分印象都没有。她将这丫鬟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疑惑:庆嬷嬷和巧云替她备茶点去了不能在身边伺候,可怎会派个新丫鬟来办事儿?
换做平时,她定要细细问一番,不过昭昭儿马上就到了,她才不愿意在这丫鬟身上浪费时间。
平昌听见丫鬟说话声这才反应过来。
她扫了那丫鬟一眼,将暖炉搁在案上,端直了身子,从红漆梨花木椅上悠悠起身,笑着看向方宁。
“嫂嫂看重昭华表姊,今日表姊头回登府拜访,嫂嫂定想到正门亲自迎一迎。不过嫂嫂如今贵为王妃,宣世子尚未承爵,表姊还只是世子妃。表姊重规矩,嫂嫂若亲自去迎,只怕表姊要惶恐了。嫂嫂何不遣庆嬷嬷去?”
方宁听完亲昵的拉过她绣金丝牡丹的衣袖,满脸欢欣说道:
“平昌儿果然知我!既如此,那便派庆嬷嬷替本宫去迎,你去寻庆嬷嬷来。”
丫鬟得令后应了一声“是”,随后弓着身子退下找庆嬷嬷去了。不知是初次在王妃跟前办差事有些紧张还是怎么的,那丫鬟神色有些慌张。
丫鬟慌张神色被平昌收尽眼底,平昌眼睛毒,直觉那丫鬟不对劲,直接向方宁问道:
“王兄府上的丫鬟也不顾个仪态,主子跟前办事儿慌慌张张的,当真没规矩。方才那丫鬟嫂嫂也不管教管教?”
方宁往丫鬟那方向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看向平昌。
“说来也奇怪,方才那丫鬟我竟从未见过,许是从人牙子那儿新采买来的,不识规矩,今日让平昌见笑了。待会我就让负责教丫鬟规矩的郭嬷嬷好好管教管教,省得日后丢了王爷的脸面。好了,这事儿暂先不提。昭昭儿快到了,午膳也该备起来,平昌儿中午可想吃那道八宝鸭?”
论起吃食,平昌和方宁一样挑得很。宫中吃食虽精致可口,吃了十几年她也早该腻了。宁王府上厨子备的菜不仅花样新鲜,滋味也可口,尤其那道八宝鸭,蒸得鸭肉酥烂,腴香浓溢,这几日在宫里,可是把她馋坏了。
听方宁提起八宝鸭,平昌一下来了兴致。
“那道八宝鸭我馋了多日,定是要的。昭华表姊不喜辣,吩咐厨子,午膳备得清淡些。”
“瞧瞧,昭昭跟我十几年的交情,我岂会不知她口味,劳烦公主殿下叮嘱?”
平昌见嫂嫂这吃味模样觉有趣,掩袖一笑,一双桃花眼携满笑意,像极了梁悯。
“哈哈哈。嫂嫂瞧瞧你这小气模样。谁还能抢了你的昭昭儿不成?”
台上轮到了小旦叫唱着,屋中地龙烧得暖,暖气儿中搀了方宁最喜欢的苏合香。
方宁气鼓鼓哼了一声,随后问道:
“算着时辰,昭昭他们应是快到了,公主可随我一处去正堂迎着?”
“许久未见表姊,自要去的。今日宣致之也来,王兄可陪王嫂一道去?”
因喜欢方宁的缘故,平昌总是有意无意的撮合着王兄王嫂,盼着方宁能早日给她生个侄儿。
“不过接待客人,怎敢劳烦王爷跟我同去?王爷同不同我去无甚干系,这不是还有我们小昌儿陪着?”
提起梁景,方宁一副若无其事查无此人的模样。她接过丫鬟递来的斗篷,仔仔细细的披好;随后挽过平昌的手,欲领她去正堂。
方宁方才话说的大声,正巧入了窗外梁景的耳,一时顿了他脚步。
今日宣致之携谢昭华初登府,梁景难得穿了身金蟒纹官制玄衣。谢昭华是方宁密友,又是先生常挂嘴边的才女,梁景这才愿给几分薄面。
眼见宣致之就要到了,方宁和平昌也没个轻重,竟还在临园听戏,他这才动身来寻方宁,不料冷不防竟听得方宁一句“无甚干系”。
他于方宁无意,新婚之夜后从未与她同房,按道理来说,他该无感才是。
可不知为何,梁景此时觉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方宁提裙踏过门槛,抬头见梁景正立在雕花窗牖前,眉眼间是难以言说的失落。方宁打量了那人一番片刻,随后犯起花痴来:梁景穿玄色衣裳真是好看,犹如话本执掌天下万物至高无上清冷尊贵的,谪仙。
因沉迷梁景美色而怔愣许久的方宁回过神儿来,旋即收起方才那副嬉笑模样,乖顺无比的垂着头,朝梁景福了一身。
“妾给王爷请安。”
身后婢女见状跟着方宁一齐福身请安。
“王兄此时来临园,可是为了寻嫂嫂的?”
平昌见兄长屈尊到喧闹的临园来,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美眸微转,抢在梁景前头开了口。
梁景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平昌:他确是来寻方宁的,可方宁那句“无甚干系”着实令他有些不悦。
冯伯在梁景身边多年,最知他心性,见他静默不语,遂拱手行了一礼,笑着开口。
“回殿下,王爷正是来寻王妃的。世子即刻就要到了,王妃和殿下迟迟未到正堂,王爷这才来了临园。”
平昌听罢眉舒眼展,暗暗吃惊叫好:王兄竟肯亲自到临园寻嫂嫂,这算是,在意起嫂嫂了?
方宁不知梁景听了她方才的话,只垂眸低头,乖乖等着梁景吩咐。
“致之快到了,即便平昌在府上也该注意些分寸。随本王去正堂。”
梁景说罢,看了方宁一眼。淡漠的面色隐隐透出光热,似乎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方宁生得水灵可爱惹人怜,梁景越看越觉她像徐翰林府上那只兔子,娇软可爱。他越看越想伸手,去捏方宁软软滑滑的小脸。
可方宁那句“无甚干系”令他心烦的很。罢了,反正在方宁心里,有他无他都无甚干系。
他实在心烦,遂不多说,自顾转了身,往正堂方向走去。
方宁双手规规矩矩的交叠在身前,悄悄抬头,望着那人清冷背影,在心里直犯嘀咕:王爷平日对我至少尊着敬着,今日为何连话都不说一句?莫非王爷又想那姑娘想的伤心了?
平昌瞧了瞧王兄,又瞧了眼王嫂,不知洞察出什么,会意一笑。她轻推了方宁一把,示意她跟上前去。
“王兄走了,嫂嫂还不快些跟上去。”
方宁暗暗皱了眉头,认命般叹了口气,朝平昌苦笑后,踏碎步跟上了梁景,在他身后侧静静跟着。
方宁今日穿了身朱红锦绶盘金彩裙袍,腰间束了玄色百合金纹束腰;梁景则穿了身金蟒纹玄衣。平昌跟在后头,打量二人今日一身装扮,实觉相配。
梁景余光瞥见乖巧跟上来的那只兔子,心上阴霾散去不少,眉眼渐舒展开来,面上难得带了笑意。
暂不论,这份笑意如何浅如风烟。
一时间,他仿佛忘了从前血染燕王府的姑娘。此刻心心念念携三分欢喜之人,不过一只兔子。
暂不论,宁王殿下是否觉察到这片刻懵动。
冯伯有眼力见儿,故意放慢了步子跟到平昌身后去。待王兄王嫂走的远了,平昌侧过头,浅笑着向冯伯问道着:
“冯伯,母妃替王兄挑的王妃如何?”
冯伯双手交叠揖了一礼:
“老奴不敢妄议王妃。惠主子火眼金睛,王妃能入惠主子的眼,自当是那上上佳人。”
“本宫既问你,但说无妨。冯伯看人最准,依您看,王兄和王嫂日后可能生出情意来?”
冯伯摇了摇头,惋叹道:
“王爷师从徐翰林,每每落笔成章必传诵于京都,虽无心朝堂,到底是京都第一才子,于学问上何等意气风发?自刘姑娘故去后,王爷日复一日的消沉。王妃入府将近两月,古灵精怪行事可爱,确惹王爷注目。只是在王爷心里,刘姑娘那道坎实难迈呐!再说,王妃心思虽纯良,可……”
下人不得妄议主子,冯伯说到此处有些犹豫,遂顿了顿,不继续往下说。
“冯伯替母妃效忠多年,本宫早把冯伯当做长辈看待。冯伯有何话但说无妨。”
得了平昌应允,冯伯也不再遮掩,捋了捋胡子,继续往下说道:
“寻常人家的主母一颗心时时刻刻系在主君身上,盼着和主君情深意长两心相许。王妃入府将近两月,可心思是半分也没在王爷身上!王妃若是有情意,王爷这道坎或许还好迈些;现下王妃压根儿无心王爷,若想二人生出情意,只怕是难。”
临园处王府西边,园内引水蓄了湖。时值冬月,湖上夏莲早已枯尽,几场冬雪后,只余了一片寂寥。
风携寒意吹过,平昌听完冯伯一番话,紧了紧身上的红狐裘斗篷,望着兄嫂二人的背影开了口。
“湖上夏莲萎得干干净净又如何?到了夏日依旧开得盛。冬日再冷又如何?春日不也总是要来的?好不容易有人能入了王兄的眼,来日方长,冯伯和本宫暂且看着吧。”
冯伯随平昌一道往湖上看了看,随后点头一笑。
“殿下随了惠主子聪慧明理,那老奴就翘首等着看春日来临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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