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刀落
永元二年冬,腊月十七。
京都地北,难有几日天晴,昨儿天阴阴沉了一日,夜里果然下起雪来。
临近年关,雪也愈发狠起来,勤政殿掌事王柘仁王公公三更天起身预备伺候皇上时,一不留神踩进雪里,发觉雪足足积了五寸厚,气急败坏的啐了一口气:
“刚出门就湿了鞋袜,真晦气,呵忒!小顺子,仔细掂量掂量你们的脑袋,这雪都积多厚了,?陛下上朝前若是不把雪清干净,这份差事就别干了!”
小顺子听完急急忙忙扶着王公公回屋:
“干爹别气坏了身子!儿子这就替您换上新的鞋袜!这雪,儿子马上去叫人清!”
王公公换好鞋袜后寻了条雪少的远道,待他端着沏好的君山银针到勤政殿时,梁悯右手边已齐齐摆了五本奏折,王公公知道,那五本奏折是陛下批过了的,他来晚了。
他躬着身,将君山银针轻放在书案上,随后垂着头,立在一旁磨着朱砂墨。
他服侍陛下多年,深知陛下的喜好:
陛下和谢家姑娘一样,爱喝晾到七分烫的君山银针;陛下处理政务时不喜旁人打扰,他迟了就迟了,只要不打搅到陛下,那就不是要紧事。
王公公立在梁悯身侧,余光瞥见着梁悯匀称玉立的身姿,暗暗赞道:
陛下弱冠登基,贤明持重,锐意图治,内政修明,不过一年时间,拔了兖州节度使程裴这根大刺,手段心计非常人可及。陛下,是天生的帝王。
梁悯今日穿了身绣五爪金龙的玄袍,愈发衬出天子气度尊贵,威严不可冒犯,他落下朱批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
年轻帝王目光扫过被一堆奏折压在最底下的梅花纹信函,随即顿了笔,修长的手将信函一抽,不紧不慢的看了起来。
信上,是谢昭华的日常起居。
阅毕,梁悯如获至宝般的把信纸叠好,轻轻塞入梅花纹信函,随后熟稔的递给王公公。
王公公接过信函,行了个无声的礼,拿着信封往勤政殿内殿去了——陛下的宝贝,他得替陛下仔细收着。
梁悯确实是天生的帝王,可帝王之路艰辛,难免有所舍弃。
在这条路上,他舍过千珍万宝,这辈子是,上辈子也是。
谢昭华,是他舍过最珍贵的宝贝。
重活一世,他本以为能放下对谢昭华的执念,可他依然控制不住对谢昭华的疯魔,谢昭华身边,不少都是他的人。
每每想起谢昭华,梁悯心里就疼的不行。
他忆起上辈子大齐的颠覆,克制着内心深处占谢昭华为己有的荒唐念头。
他上辈子欠下太多,这辈子要还的也多。
王公公安置好了信函,眼见到了上朝的时辰,开口说道:
“陛下,该上朝了。外头风雪大,奴才替陛下披见大氅。”
梁悯停笔,点头“嗯”了一声。
“王柘仁,备些庐山云雾,朕下朝后要顾相,刑部侍郎宣祈,大理寺卿秦誉,抚军中将杨兴桦商讨要事。”
“奴才遵旨。”
平王梁瑾庸碌惧事,安王梁恒跋扈不知收敛,梁悯珠玉在前,锐意图治,抚定内外,有谢家、林家、顾家、宣家、沈家、董家等朝中领头文官武官的拥立,梁瑾梁恒不敢翻出什么风浪来:与其冒着得罪梁悯死无全尸的风险,不如当个王爷自在——超品公爵,地位仅此皇帝,一辈子富贵无忧。
平王安王安分守己,这也是梁悯不动他们的原因。
是以,梁悯处理起朝政来得心应手。
早朝时,工部尚书上书禀奏:
“启禀陛下,扬州水运司正使一位空缺已久,工部已将堤坝补修完善。臣以为,陛下当选调能人上任。”
原扬州水运司正使蒋年岳,借修筑堤坝之名徇私枉法,以权谋私,劣料筑之,六月水灾泛滥,堤坝不堪洪水一击,塌之,死伤数百。梁悯大怒,罢了蒋年岳的官职。
堤坝已派工部官员补修完善,水运司正使一职空缺,理应调令,然梁悯迟迟未有人选,朝中不少人起了心思。
扬州富庶之地,盐运往来,随便揩一手油水便够寻常百姓一年开支,此等肥差,也不知陛下属意谁任职。
尚书话毕,底下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讨论起合适的人选来。
“扬州水运司正使一职干系扬州水运,事关重大,马虎不得。诸卿以为,正使一职,谁能胜任?”
梁悯摩挲着玉扳指,笑着看向底下一众官员。
大臣们在底下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个所以然出来,正使一职虽油水颇多,但越是这样的官职,就越要避嫌,是以谁都想要,但谁也不敢开口。
梁悯朗朗一笑:
“看来诸爱卿尚未有人选。正使一职事关重大,为长远计,为期五日,朝中正五品以上官员各抒己见,写一封奏折,五日后递上来,朕阅过奏折后再做决议,吾朝人才济济,朕允众卿各推三人。”
大臣听完齐齐跪下:
“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今日若无事,退朝。另,顾相,刑部侍郎宣祈,大理寺卿秦誉,抚军中将杨兴桦留下,朕有要事相商,其余人退朝。”
“臣遵旨。”
散朝后,谢持昀和父亲谢杭身着官服,手持笏板,一同走在长长的宫阶上。
“父亲,陛下留下这些人,怕是……”
顾忌这里是皇宫,谢持昀欲言又止,谢太傅倒是不惧这些,顺着谢持昀把话说完:
“怕是今日过后,幽州节度使,要换人咯。李瑜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天子脚下,竟以家眷性命威胁江慎安谋反。李瑜这是罪有应得啊!”
谢杭摸了一把开始发白的胡须,惋惜的摇了摇头:
“幽州易守难攻,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先帝指派李瑜为节度使,对其寄予厚望,怎料李瑜放着高官厚禄的节度使不做,竟甘愿背上叛国的千古骂名呢?”
先帝待李瑜不薄,谢太傅知李瑜投赵后惊愕不已,百思不得其解:
“李瑜为何投赵,背后缘由非你我能猜透,等杨抚军今日带兵拿下李瑜,一切自会揭晓。看陛下的意思,是让致之和忆寒同审李瑜,一个是你大舅哥,另一个是你妹夫,吾儿若感兴趣,大可跟去看看。”
谢持昀疏朗一笑:
“拿下李瑜是大功一件,致之忆寒此次皆有功在身,唯独孩儿置身事外,竟要靠姻亲关系才得以一观,实乃汗颜。”
“哈哈哈哈哈哈,吾儿说笑。儿若是都汗颜,那这天下泛泛之辈岂不羞耻而亡?”
勤政殿。
“幽州节度使李瑜忘恩负义,和兖州节度使程裴勾结,书信往来多年,同现任赵国主君密谋,欲里应外合,吞齐于措手不及。今程裴已招,书信为证,证据确凿。”
梁悯神色凝重,说得虽不缓不急,底下人却听出,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格,就连德高望重的顾相一时也不敢多言,整个勤政殿压抑的很。
梁悯摩挲着玉扳指,居高临下的望着低头俯身作揖的宣祈,脑中一时浮现出谢昭华承欢宣祈身下的场景,妒恨暗生。
然理智终归占了上风,梁悯收回神,继续往下说:
“李瑜此番回京,带兵甲一万,驻扎京郊,李府内私兵五百。抚军中将杨兴烨何在?”
“微臣在。”
“待朕宣李瑜入宫后,你命人率一千兵围住李府,府上家眷严加看守,不许一人出入。李府的老夫人对先帝有恩,李府家眷严加看管即可,不得无礼失了分寸;另你亲点五百精兵埋伏勤政殿,待朕酒杯落地时,拿下李瑜。”
杨兴烨上前一步,行了臣礼:
“微臣遵旨。”
“拿下李瑜后,押李瑜至大理寺,着大理寺卿秦誉,刑部侍郎宣祈同审李瑜。驻扎京郊的五千兵马,朕已派钱运海领兵去收,不出一个时辰就有结果。”
宣祈秦誉闻言齐齐上前一步:
“微臣领旨。”
“顾相,待李瑜证词上交后,弹劾李瑜程裴的奏折,就有劳顾相。此外,这段时日烦请顾相替朕物色新的节度使人选,不限官职年龄,能力为重。”
“老臣遵旨。”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劳诸卿费心。杨抚军,你功成与否至关重要,快些去部署。时辰不早,诸卿暂先退下。”
“微臣领旨。”
宣祈和秦誉从勤政殿出来后,许是对李瑜一事深有感慨,二人一路默契无言。
待出了宫门,临别前,宣祈拱手作揖:
“待李瑜下大理寺狱后,能和秦大人一同办公,是致之之幸。”
“哪里哪里,致之过谦了。久闻致之审讯手段,可算能亲眼见上一见。时辰不早了,今日风雪也大,致之今日不如早些下值,回府上好好歇上一些,接下来可有个硬骨头要啃,估计得好好忙上一阵。”
秦誉说完回了一揖,随后坐上车轿回去了。
宣祈回头看了一眼皑皑白雪下朱红的宫墙,无声的叹了口气,随后掀帘上了车轿。
宣祈早些年随梁景游至幽州,曾得李瑜款待,席间三人发觉彼此志趣相投,相谈甚欢,不顾年龄差距,相结成了好友。
可惜了。
可惜了李瑜一块好料。
宣祈想到不日即将审问李瑜,胸口一顿烦闷。
李瑜为何好端端投了赵国?
宣祈一路思忖,百思不得其解。
约摸一刻钟后,马车驶过万宝阁。车夫突然停了车,侍卫杨嘉在车外说道:
“大人,前边停着宣王府的马车,像是世子妃的车架。”
宣祈掀帘一看,前头果然停着自家夫人的车,他刚要下车,看了眼“万宝阁”的牌匾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万宝阁多是女眷,他不便进去。
他正要坐回车中,谢昭华就带着侍女走了过来。
谢昭华披着镂金百蝶穿花斗篷,手里捧着精巧的暖炉,对着宣祈盈盈一笑,随后福身行礼:
“这个时辰,世子不在刑部,怎会来万宝阁?”
宣祈伸手刚要牵谢昭华上马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只箭矢猝不及防的射了过来,正射轿门,离宣祈不过三寸的地方。
“有刺客,快来人,护驾!”
街道两边的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一批黑衣人,手上拿着兵器,往宣祈这处袭来。
变故发生的太快,宣祈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谢昭华的手腕:
“街上不安全,你带侍女先进万宝阁里躲着,除非我唤你,不然不许出来。”
春落夏知和羽络连忙护着谢昭华进万宝阁里。
“有刺客,快逃命啊!”
万宝阁所在街市繁华,今日虽下着雪,街上仍有许多百姓,百姓们见有刺客,乱做一团,惊叫着落荒而逃。
万宝阁的客人大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女眷,雪大路滑,是以今日万宝阁除了谢昭华没有别的女眷。
万宝阁本就是谢昭华的陪嫁铺子,掌柜见外头乌糟糟的一片,赶忙把店里伙计全都叫出来,围在一处护着主子。
宣祈在刑部办案,得罪的人多,每次出门都会带着护卫。护卫和黑衣人迅速扭打在了一处,宣祈会武,自免不了一番打斗。
奇怪得很,这批刺客身手似乎一般的过了头,护卫几乎不费力气的就把刺客打倒在地。
宣祈虽觉疑惑,然谢昭华还在里头,他心系谢昭华,一时略过这不寻常之处,吩咐杨嘉将刺客捆起来,随后火急火燎的去寻谢昭华。
他走进万宝阁,见谢昭华安然无恙这才宽了心。万宝阁的伙计见宣祈进来,跪地行礼:
“草民拜见主子。”
“你们叫我什么?”
谢昭华见他疑惑,走上前解释:
“世子莫要见怪,万宝阁是妾身的陪嫁铺子,因此伙计们才唤世子做主子。”
宣祈点头示意知晓:
“既是如此。你们今日护世子妃有功,待本官回府后一一论赏。起来罢。”
领头掌柜乐呵呵的对宣祈说:
“万宝阁是世子妃的产业,保护世子妃安危是草民本分,岂可再要世子赏赐?”
“世子既赏,你们收下便是,不必推托。”
谢昭华在旁边打着圆场。
“刺客解决了?世子可伤着哪里?”
谢昭华面露担忧之色,作势在宣祈身上细细查看了一番:
“妾身第一次遇着这样的场面,让世子分心了。”
宣祈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无妨,不碍。刺客多半是冲我来,叫你这般撞见,受惊了。”
二人一左一右走出万宝阁,三个丫头跟在身后。
春落惊魂未定,面色依旧有些惨白;夏知则在心里谢天谢地谢佛祖——要是世子妃出了事,陛下可饶不了她;羽络则有些遗憾,她很久没有大展身手了,好想和刺客打一顿过过瘾……
宣祈见刺客被捆的差不多了,这才带谢昭华向马车走去:
“今日事有蹊跷,怪得很,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回府再去刑部……”
宣祈话还没说完,一个刺客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拾起地上一把短匕直朝宣祈刺过来,宣祈手疾眼快,护谢昭华在身后,和刺客搏斗起来。
杨嘉和众护卫闻声冲了过来,刺客依旧很快被制服,宣祈盯着制服在地的刺客,右眼皮直跳,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果然,待众人再次看向被捆起来的那群刺客时,众刺客早已挣开绳索,再次向宣祈袭来,刺客们这次不再隐藏实力,杨嘉和护卫渐渐吃力起来。
一阵马蹄声响起,刺客们听见马蹄声,知负责守卫京都的禁卫军来了,于是不再恋战。
为首的刺客不再和护卫交缠,将目标锁定在谢昭华身上,另一个刺客和他交换眼神后点了点头,佯装要去伤谢昭华的模样,果然借此将护在谢昭华身前的羽络引开了。这种场合,无人关注为何羽络会武功。
而为首的刺客则趁这个机会,握着短匕,拼尽全力冲向谢昭华,做出一副要杀谢昭华的模样。
羽络见状大叫:
“不好,保护世子妃!”
谢昭华身后的春落夏知尚未反应羽络说了什么,刺客就已到了离谢昭华两步远的地方,刺客蓄力,高高扬刀欲刺向谢昭华。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事发突然,刺客手里的刀已经落下来了。
谢昭华在刺客朝她落刀的那一瞬认命的闭上眼睛,她知道,今日,活不成了。
手起刀落。
血溅在谢昭华脸上,顺着紫色的官袍往下流,流入皑皑的白雪里。
谢昭华睁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宣祈:宣祈面对着他,明明伤得很重,却只是皱了皱眉头。
谢昭华往下看去,短匕穿透了宣祈的胸口。
刺客见事成,将插在宣祈胸口的短匕抽出,转而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药丸吞下,其余刺客见状纷纷效仿。
这些刺客是死士,见事成,自尽了。
谢昭华怔愣着,直直盯着宣祈的眼,眼里的不可置信在一瞬间化成了心疼,泪水顺着她的脸滑落,她自责摇头:
“世子何苦替妾身挡这一剑……”
宣祈轻轻笑了笑,抬手拭去她的泪水:
“唔……你是我妻子,我自是要护你的。”
宣祈说完吐了一大口血,整个人倒在谢昭华身上。
谢昭华不知所措的抱着宣祈,任由血沾染她的斗篷:
“世子,世子?世子昏过去了,杨嘉,杨嘉!快送世子回府,快寻大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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