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前世
谢持昀急匆匆赶到王府时,谢昭华跪坐于香案前,手持香箸,正拨弄着镂花紫铜兽纹香炉内的伽蓝香。
伽蓝不愧是佛香,燃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渡愚者困顿。
谢昭华在香案前坐了小半时辰,许是伽蓝熏香的功效,她心里平复了许多。
春落领谢持昀进了门。
谢昭华闻言,抬头看向兄长,淡然平静:
“阿兄,你来了。”
谢持昀走近谢昭华,眸里满是担忧和焦灼:
“昭华,宣致之要休妻?”
谢昭华点头默认。
“你们吵架了?宣致之人呢?我要亲自问问他!”
谢昭华垂着头,不愿开口。
春落急急上前开口:
“大公子,世子他出去了,奴婢不知世子去哪儿了。”
“王爷和长公主呢?”
“世子出府后,奴婢亲自去主院寻王爷,主院的小厮说,王爷下值后被同僚拉去喝酒了。”
“至于长公主,这几日万佛寺有禅师开佛光,长公主前日便留宿在了万佛寺,至今未归,奴婢派小厮去寻长公主,小厮连长公主的面都未曾见上,就被寺里的小僧赶了出来。”
谢持昀皱眉,气不打一处来:
“岂有此理,宣王府欺人太甚!昭华,宣致之亲口说要休你?”
谢持昀蹲在谢昭华身边,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抚。
谢持昀能感觉到,谢昭华的身子在发颤。
谢昭华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休书,递到谢持昀面前:
“阿兄,世子写了休书给我。”
谢持昀接过休书,拆开细看,确认是休书后,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扶妹谢昭华起来:
“谢家的姑娘,还轮不到宣家肆意休弃。小妹放心,阿兄定替你讨回公道。走,阿兄带你回家。”
谢昭华漠然点了点头。
谢持昀将谢昭华虚虚揽进怀里,带她一路出了王府。
谢府家丁来往搬着谢昭华的衣箱行李,王府下人战战兢兢立在一侧,偷偷抬头去看谢昭华,压着嗓子交头接耳。
“听说世子休了世子妃,谢御史正要带世子妃回娘家呢。”
“啊?世子他怎么敢?等长公主和王爷回府,不得打断世子一条腿?”
“世子和世子妃平日向来伉俪情深,好端端的,世子怎么要休了世子妃?”
“我听说啊,世子昨日和一位蒙着面纱的姑娘,在世子妃屋里整整待了半个时辰,你说,世子会不会是……”
“蒙着面纱的姑娘?你可知是谁?”
“昨儿我只瞧见她和世子一块从屋里出来,至于是谁我就不知晓了。”
……
谢昭华行李不少,家丁浩浩荡荡搬着衣箱,闹起一番动静,纵然夜幕深沉,街上不少百姓仍看起了热闹,议论纷纷。
……
歌姬的欢笑声从里头传来,杨嘉守在屋外,焦灼不安。
世子居然休了世子妃?
等长公主回来,世子怕是逃不过一顿家法。
杨嘉擦了擦额头的汗,焦急却又无奈,只得在外头守着。
细腰柔舞,笙歌不绝,花街柳巷,秦楼楚馆。
宣祈醉倒在美人堆,一杯接一杯往嘴里浇灌着酒,面色颓然。
歌姬替他斟满酒,满脸谄媚的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有意无意露出胸前那抹春光:
“客官,快喝了奴家这杯。”
宣祈接过酒杯,沉着脸一饮而尽。
“出去。”
他身前的歌姬仿佛听不懂人话,扭着身子,愈发肆无忌惮的往他身上贴:
“客官说什么?奴家听不清,客官靠近些说。”
剩下的歌姬纷纷附和起来,往宣祈身上贴。
嫌弃和杀意从眸中透出,酒杯被重重掷在地上:
“我叫你们出去。”
酒杯碎了一地,杨嘉闻言拔刀推门而入,几个歌姬花容失色,手忙脚乱的收拾乐器往外跑。
歌姬落荒而逃后,杨嘉上前拱手:
“世子,府上小厮来报,谢御史……接世子妃回谢家了。”
“过来,斟酒。”
杨嘉不知所措,替宣祈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我与谢家三娘已和离,休再唤她世子妃,坏了谢姑娘清誉。”
宣祈醉醺醺的倚在榻上,衣裳不整,神色迷离,萎靡的目光落在手上的青瓷酒杯,思绪却飘向远处。
荒天下之大谬,他居然,得以重活一世。
上辈子的事,他全都记起来了。
世间因果循环,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最后,竟死在谢仲修手上。
谢仲修,是谢持昀和秦梵的孩子,他屠谢家时一时心软,留下谢家最后的血脉,倾注心血将谢仲修带大,最后竟被他一碗毒参汤,送上了天。
不过,他屠了谢家满门,死在谢仲修手上,倒算是罪有应得。
前日谢持昀夫人产子,想来,那孩子就是谢仲修。
上辈子唤了他十三年姑父的阿修。
赶走了歌姬,红月楼依旧吵得很,恩客来往寻欢作乐声不绝于耳。
宣祈烦躁极了,索性掷了酒杯,整个人瘫在榻上。
杨嘉自知劝不动宣祈,遂闭上嘴,退到一旁,静静守着他。
宣祈阖上眼,前世景象恍恍而现。
天启四十八年,秋。
刑部追捕的命犯有了眉目,他领着属下追捕命犯,一路追到了万宝阁。
命犯是个武功高强的女子,逃到万宝阁后无路可退,劈晕了正在挑首饰的谢昭华,挟持在身前做为人质。
春落和夏知哭着跪在宣祈面前,告诉他被挟持的女子是谢太傅幼女谢昭华,求宣祈救她一命。
彼时,宣祈只是刚入刑部的员外郎,不愿和谢家结下梁子,被逼无奈,只得同意放了命犯。
女命犯持刀抵在谢昭华脖前,带着她一步一步退到万宝阁外的街市,引来不少百姓的围观。
女命犯瞧准时机,将不省人事的谢昭华往宣祈身上一推,立即混入人群,逃之夭夭。
谢昭华被命犯一掌劈晕,宣祈再不喜欢女子,断没有把当朝太傅幼女横放在闹市地上的道理,只得将人一把抱起,送进万宝阁休息。
闹市之中,众目睽睽,谢昭华的清誉毁在他手上,他不情不愿,上谢家提了亲。
所幸,谢昭华温婉贤淑,容貌倾国倾城,娶她,不亏。
成亲那夜,合衾酒被下了□□,他迷迷糊糊要了谢昭华的身子。
宣祈虽因王容安的缘故厌恶女子,却也知晓,要了姑娘身子,是要一辈子待她好的。
不管怎样,他要一辈子待谢昭华好。
别看他平日寡言冷淡,一旦认定了某个姑娘,他就会捧出一颗真心,事无巨细的待她好。
谢昭华十六岁生辰那日,他去街上挑了只花灯,在灯布上描了谢昭华的小像,带谢昭华去画舫上放花灯。
小姑娘放完花灯后哭唧唧落了两行泪,把头死死埋在他怀里,哽咽得说不出话。
宣祈见不得他哭,将她抱进画舫里头,温声细语的哄她。
哄着哄着,他在画舫要了她。
宣祈以为,他和谢昭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也正是那一年五月,宣家在京都的一处别苑,被人告发私藏兵甲。
梁悯派大理寺去查实,大理寺在别苑找到一处地下密室,密室里果然藏了数以千计的兵甲刀剑。
证据确凿,宣家百口莫辩。
梁悯禀雷霆之势,宣王连御前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大理寺收监入狱。
梁悯的意思是,只追宣氏一族的罪,长公主身份尊贵,接回宫中看管,不必下狱。
奈何长公主情深执拗,铁了心要和宣家同甘共苦,自降身份,跟宣王一起入了狱。
宣祈姓宣,宣王嫡子,自然难逃牢狱之灾。
别苑那些兵甲,宣王毫不知情,宣祈知道,宣家遭了暗算。
身正不怕影子斜,宣祈在狱中曾天真的以为,宣家无罪,梁悯迟早会还宣家清白。
永元三年夏,六月。
宣祈在狱中,等到了梁悯的毒酒。
他亲眼看着宣王和长公主哭着饮下毒酒,耳鼻流血,惨死狱中。
宣祈悲恸不已,跪在长公主面前,哀声哭嚎。
紧接着,他被宫里的太监按住手脚,灌下了毒酒。
痛不欲生,头晕脑胀。
他以为,他要死了。
闭眼之前,他最最挂念的,是谢昭华。
也不知,他走了,他的宜姝,要怎么办。
再睁开眼,他躺在幽州节度使李瑜的府邸之上。
李瑜在大理寺安插了人,一番辗转,偷天换日,把他救了出来,偷偷运到幽州。
李瑜告诉他,栽赃嫁祸一事,是梁悯和谢太傅一手筹谋。
谢昭华握着王府中馈,谢家想弄到那处别院,轻而易举。
李瑜还告诉他,他和兖州节度使程裴,是赵国埋在齐国的心腹,赵王率五十万兵马,正压齐国边境。
若宣祈愿为赵国所用,助赵王吞并大齐,幽州和兖州三十万兵马皆归宣祈统辖,手刃仇敌,指日可待。
灭族深仇,不共戴天。
少年失魂落魄,沉着眉眼,颤着手,接过李瑜递来的兵符。
李瑜和程裴藏得滴水不漏,两州三十万大军,猝不及防去了齐国十中之三的兵力,齐国被打得手忙脚乱,节节退败。
赵军很快打到了京都。
赵国国君赵应安应允宣祈,京都皇城,由他来破。
他如愿破了皇城,取了梁悯的性命。
他没有心软,领兵屠了谢家满门。
梁悯临死前,瘫坐在龙椅上,讥笑着告诉他,谢昭华和江慎安,双宿双飞,一路私奔,逃去了漠北。
谢昭华是梁悯杀人的刀,宣祈自不会放过她。
屠尽谢家后,他马不停蹄,领兵追到了漠北。
他在漠北,果然寻到了谢昭华和江慎安。
他没给江慎安解释的机会,一枪夺了他性命。
起初,他舍不得杀了谢昭华。
他想把谢昭华带回京都,一辈子锁在王府,做他一人的禁脔。
偏偏,谢昭华不愿舍下江慎安,一心要带江慎安的尸身走。
谢昭华说,她和江慎安,生不能同衾,死也合该同穴。
他嫉恨极了。
谢昭华是他的妻子,凭什么和江慎安同穴而葬。
嫉恨烧将理智烧得一丝不剩,他握紧手中的银枪,狠了很心,直取了谢昭华性命。
……
他把谢昭华的尸身,带回京都,葬在了谢家陵园。
谢家人,不配葬进宣家的陵园。
谢家被屠时,一老妪抱着婴孩,拼死冲了出来,跪在他面前,求他留下谢家最后的血脉。
那是谢持昀出生不久的嫡子,谢仲修。
谢仲修满月时,谢昭华曾让他这个姑父抱抱他。
鬼使神差的,他留下了谢仲修。
永元三年冬,十一月。
赵应安吞并齐国,齐国更名齐都,由都主李瑜全权管辖,俯首称臣于赵。
伐齐一事,宣祈功不可没,水涨船高,李瑜封他为齐都大都护,统率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仅次于程裴。
大都护威风凛凛,风光无限,所到之处,拥护之人数不胜数。
一王姓世家动了心思,一次宴会,给宣祈送了个美人。
没想到,宣祈当场掐死了那美人。
第二日,给宣祈送女人的王姓世家被抄了家,罪名是贿赂重臣。
京都人人自危,无人再敢往大都护身边送女人。
宣祈倾尽心血,亲自教养谢仲修。
他告诉谢仲修,谢家是被齐国原来的皇帝梁悯害死的。
大都护权势滔天,京都无人敢告诉谢仲修真相。
宣祈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诗词歌赋,把谢仲修当做亲生儿子培养。
不愧是谢持昀的儿子,谢仲修没让宣祈失望,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
宣祈带谢仲修一同住在归安院。
谢仲修在庭院练剑时,宣祈就坐在石椅上,饮着晾到七分的君山银针,静静看着他在树下练剑。
谢仲修练完一套剑后,会喜滋滋的扑到宣祈怀里问他:
“姑父,阿修练得怎么样?”
宣祈会笑着拍他的肩,拿起石案上的牛乳糕喂进他嘴里:
“阿修练得很好。”
宣祈以为,他亲自带大的阿修,会一辈子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他又失算了。
谢仲修十三岁那年,梁珏一党费尽心思,辗转寻到了他。
梁珏是梁悯的嫡子,齐国原来的太子。
城破之际,顾家倾举族之力,寻了个身形和梁珏差不多的孩子,换上梁珏的莽袍,保下梁族最后的血脉。
齐国覆灭,顾家难逃灭族,千钧一发之际,许则明冒死,救下了梁珏,隐姓埋名,带他回扬州求存。
宣祈抄谢府时,派属下去扬州一并抄了许家,许则明为了寻谢昭华,在去漠北的路上,侥幸逃了一命。
十三年来,许则明带着梁珏,在扬州隐姓埋名,掩饰容貌,艰苦经营。
许则明化名王瑞鸣,在扬州一边教导梁珏,一边科考,所幸王瑞鸣天资聪颖,一朝中举,是那年的状元。
许则明轻轻松松,任了户部侍郎一职,带梁珏,重新回了京都。
京都诸多臣子明面上虽效忠赵国,却忘不了,他们骨子里,流的是齐人的血。
许则明虎口夺食,走在刀刃上,自报身份,撺掇了不少大臣。
谢仲修十三岁那年,梁珏十七岁,已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
许则明掐准时机,趁宣祈不在,带梁珏去见了谢仲修。
真相如惊天霹雳一般,猝不及防打在谢仲修身上。
起初,谢仲修不愿相信,许则明二话不说,私底下带他见了前朝几位老臣。
宣祈还记得,上辈子他死的那日,谢仲修强装镇定,端了碗参汤给他。
谢仲修目光闪躲,不敢看他。
宣祈嗅出参汤里加了毒药,但他没有拆穿谢仲修。
他如释重负笑了笑,将参汤一饮而尽。
“阿修啊,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也好,省得姑父夜不能寐,日日梦见你姑母,还有你父亲。”
谢仲修泣不成声,冲到他身前,抱着他疼得发颤的身子,哽咽问道:
“姑父,你明知道汤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下?”
宣祈记得,他当时笑着摸了摸谢仲修的脸:
“阿修啊,因为姑父,想你姑母了。”
谢昭华死后的第十三年,宣祈在谢仲修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毒发生亡。
闭眼前最后一刻,宣祈心想,阿修长大了,他终于能安心,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宜姝了。
……
老鸨领着姑娘揽客的声音不绝于耳,宣祈颓然睁开眼,发觉眼角湿润了一片。
他踉踉跄跄从榻上起身,整个人醉醺醺的跌在杨嘉身上:
“杨嘉,走,这里太吵了,带我去宁王府。”
杨嘉扶着他走了两步,宣祈突然想起什么,立即嘟囔道:
“不对,宁王妃和宜姝要好,不能去宁王府,杨嘉,去京郊那处别苑。”
杨嘉面露难色:
“世子,王府在京郊有很多别苑,您说的是哪一处?”
宣祈扶额,思索许久:
“嗯……去那处叫晖什么的……”
杨嘉反问:
“明晖苑?”
宣祈喝得醉醺醺的,傻笑着点头:
“对,就是明晖苑,快去。”
明晖苑,是上辈子被人告发私藏兵甲那处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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