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真相
永元三年夏,六月初十。
梁悯处理完手头堆积的政务,派人去王府,召了宣祈觐见。
宣祈是刑部侍郎,官从二品,一月前递上的辞呈吏部不敢批,转而递给了梁悯。
辞呈被梁悯压在奏折最底下,迟迟未批注。
两月过去,宣祈鞭伤早好了,邀好友成日在府上饮酒作乐,斗鸡走狗,活生生一副纨绔模样,惹京都众人惊了下巴。
“世子一向克己奉公,年岁见长,怎么反而胡闹起来?”
“谁知道呢?我猜啊世子这是后悔休了谢三姑娘,正为情所伤呢!”
宣王和长公主苦劝多次无果,眼见心烦,索性搬去别苑,把王府留给宣祈折腾:
“阿祈着孩子犟,外人是半点都说不动他,让他折腾,等他什么时候想开了,自然就收心了。”
是以,宣王和长公主也不多管,由着他去。
宣祈到勤政殿时,虽换了衣袍,却盖不住一身酒气,守门的太监嗅了大惊失色:
“哎呦,世子一身酒气怎可御前面圣?来人,快带世子去熏香,酒气散了再带来。”
“不必熏香,陛下若要怪罪,只怪罪我一人,定不会牵连公公。公公快放我进去吧。”
宣祈嗅了嗅身上酒气,漫不经心说道。
他今日是来赴死的,一身酒气又如何。
小太监欲再劝,被从内殿走出的王公公遏止:
“小李子,放世子进去。宣世子,请吧。”
宣祈走进勤政殿时,梁悯端坐龙椅上,正看着宣祈写的辞呈。
传召的公公到王府时,宣祈和沈奉贤正饮着桃花酿,坐在棋案前一较高下。
得了入宫旨意,宣祈不情不愿的沐浴更衣。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上辈子死在他枪下的梁悯。
他今日随意穿了身玄袍,终日醉酒玩乐无心打理容貌,眼下泛了圈乌青,下巴的胡茬杂乱无章冒出了头,整个人萎靡不振,如丧家之犬一般。
宣祈走到大殿中央,垂着眼眸,有气无力拱手行礼:
“微臣……世子宣祈,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
梁悯放下宣祈的辞呈,抬头看向他,清俊绝伦的面庞一片清冷,好似一块美玉淬了冰。
“宣致之,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数年未见。
他和梁悯上次见面是两个月前。
梁悯果然都知道。
都是明白人,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宣祈干脆抛了礼仪规矩那一套,自顾起了身,自嘲道:
“托陛下的福,微臣无恙。”
他看向梁悯,五味杂陈:
“微臣在府上,日日等着陛下来抄家。夜里做梦,回回都是父王母妃饮下鸩酒,惨死狱中的场景。微臣当真煎熬极了,陛下何不早些抄了宣王府,给微臣一个痛快?”
“还是说,陛下忌惮微臣会像上辈子那样领兵造反,亲手要了陛下的命?”
“陛下英明睿智,处置了李瑜和程裴,这辈子,微臣起复无望,再无生机。陛下究竟,在犹豫什么?“
太监退了下去,宣祈愈发肆无忌惮,一步一步往殿上走去,走到书案前两步远的地方,目光凌厉:
“陛下怎么不说话?”
隔着书案,梁悯坐在龙椅上,那双原本温润多情的桃花眼结了层冰霜,直勾勾对上宣祈,冷声道:
“宣致之,朕重活一世,若真想要你的命,又怎舍得,把昭华嫁给你?”
宣祈不信他,双手撑在书案上:
“陛下不想要宣家的命?那上辈子,陛下为何同谢杭勾结,栽赃诬陷我宣家?明晖苑那批兵甲,分明与宣家无关!”
梁悯起身,引宣祈往内殿走:
“宣致之,朕,从未想过要宣家的命,朕只是,遵照父皇遗愿。”
宣祈跟上他:
“你是说,先帝舅舅?为何,父王对先帝忠心耿耿,随先帝征战了大半辈子,甚至替先帝挡下毒箭,险些命丧燕国。先帝封父王为大齐的异姓王,父王感恩戴德,鞠躬尽瘁,安分守己,先帝何至猜忌?”
“致之,你可知赵国国君,赵应安?”
宣祈点头,示意他知晓。
赵应安是上辈子他投诚的君主,谋略心计,手段了得。
不然,兵强马壮的齐国也不会被他收入囊中。
“赵应安运筹帷幄,手腕心计皆在朕之上,不仅安插了李瑜和程裴在大齐,更收买了父皇身边的掌事太监李福成。”
“父皇身为帝王,本就疑心重重,到了晚年,猜忌心愈重,被赵应安收买的李福成在父皇跟前进言蛊惑,这才引起父皇对宣家的杀心。”
“不止你宣家,林谢两家势大,父皇亦忌惮多年,欲除之而后快。朕十七岁那年,欲向谢家下聘,娶昭华做太子妃,可父皇他不让。朕还记得,父皇当时抓着朕的肩,气急败坏的说,若朕敢娶谢昭华,他就废了朕这个太子。”
思及往事,不甘和遗憾涌上心头,梁悯垂下眼帘,握了握拳:
“朕苦心经营多年,当然要选皇位!父皇他告诉朕,林谢两家外戚势大,势必危及梁氏皇权,所以,他要除了林家和谢家,自然,还有你宣家。”
二人沉默许久,两两无言。
一番思索后,宣祈苦笑:
“所以,先帝舅舅故意放出刑部罪犯,引我去万宝阁,那罪犯故意劈晕谢三姑娘往我身上推,让我不得不娶她。”
“先帝舅舅一开始的打算,是想让宣谢两家联姻,最后,好来个一网打尽?”
梁悯颇为赞许:
“不愧是朕的刑部侍郎。如你所想,父皇确实这么打算,只是……”
宣祈接过梁悯未说完的话,语气咄咄逼人:
“只是陛下钟情谢三姑娘,信任谢家,不忍谢家受灭族之苦,所以一面答应先帝铲除宣谢两家,一面又联手谢杭,背地里算计宣家。算到最后,只有我宣家受了苦。”
“宣家倒后,陛下再迎谢三姑娘入宫,好抱得美人归。”
梁悯上下打量他一番,摇了摇头,神色落寞:
“致之说错了,朕的江山,还不是拱手让给了赵应安。致之投靠赵应安,领兵攻下皇城,凭致之的才能,该是位极人臣的。”
宣祈跟梁悯走到内殿一副《落梅图》前,盯着画上的落梅,戏谑道:
“不。陛下,若微臣没猜错,这江山,最后还是你梁家的,有其父必有其子,陛下和谢御史的儿子,丝毫不逊色。”
梁悯来了兴致,挑眉反问:
“哦?你是说,阿珏和仲修?上辈子,阿珏还活着?”
将死之人,不必囿困于礼节,宣祈走到雕花紫檀棋案前,掀袍肆意一坐,自顾斟了杯茶,面露赞赏:
“不错。一路辗转,太子梁珏竟被人保了下来,在京都经营了股不小的势力,最后竟撺掇我的阿修,送微臣上了西天。”
“你的阿修?你收养了谢仲修?”
“正是。微臣倾注心血养了阿修十三年,最后被他一碗毒参汤要了命,当真是因果报应。”
每每思及此,宣祈心中酸涩不已。
养了谢仲修十三年,他早把谢仲修当成亲生孩子,最后却……
梁悯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好啊!阿珏不愧是朕嫡出的太子!宣致之,一命还一命,上辈子,你我也算扯平了。”
梁悯在棋案另一侧坐下,从容不迫的拾起残局白子。
死到临头,宣祈无心和他下棋,抿了一口茶,颓然开口:
“不错,上辈子,确实扯平了。那这辈子,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宣家呢?”
“微臣自记起前世,无时无刻不等着陛下赐死,坐立难安,实在焦灼。陛下不如快些动手,也好给微臣,一个痛快。”
盛白子的棋笥被梁悯轻轻掷于棋案:
“宣致之,上辈子朕告诉你,昭华和江慎安双宿双飞去了漠北,那是朕骗你的。”
“彼时,朕知大齐兵败已成定局,派人传了假消息,让她误以为你在漠北。她去漠北,是为了去寻你,江慎安不忍她独去,狠心抛了平昌,一路护她……”
愤怒从胸腔蔓延,身上每一处被烧得炽热滚烫,杀意从眼里泻出,尽数落在梁悯脸上。
宣祈冲向他,双手提起他的衣领:
“你说什么?你骗我?你知不知道,正是信了你的话,我才亲手杀了她,亲眼抱她在我怀里没了声息!你为什么要骗我?”
梁悯习过武,用力挣开他的手,歇斯底里朝他大喊:
“因为她到最后喜欢上了你!”
“若不是她喜欢上了你,宣氏一族倒后,她早就被朕接到宫中,做朕最宠爱的妃子了!”
“可她为你竟然拒了朕,朕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父皇阻拦,她早该是朕的!可她偏偏喜欢上了你!”
“宣致之,朕嫉妒你嫉妒的发疯!”
一番歇斯底里后,梁悯喘着粗气,逼回夺眶而出的泪水:
“朕知道,上辈子,是父皇和朕欠了宣家。这辈子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起,朕就告诉自己,欠别人的,是要还的。”
“朕生生忍下纳昭华入宫为妃的念头,替你们一点一点铺好路,只希望还清上辈子欠下的罪孽,还你和昭华,一个圆满。”
“可是你呢,宣致之,你又做了什么?谢仲修出生那日,你听信王容安那个贱人的谗言,迁怒于她,竟敢甩冷脸给她,甚至在她面前摔茶盏?”
“宣致之,朕心心念念两辈子,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呵护的表妹,你凭什么敢在她面前摔茶盏?你怎么敢休了她?”
宣祈彻底被激怒,手臂青筋暴起,再一次提起他衣领,力道远比上次大,勒红了梁悯的脖颈:
“梁悯,你问我为什么要休她?上辈子宣家惨遭污蔑,你敢说这背后没有她的手笔?如若不然,你们从何得来明晖苑的地契,瞒天过海,在明晖苑藏了那么一批兵甲?”
“拜你所赐,我与她隔着血海深仇,如何抬起头面对她?”
“还有,宣王府时日无多,我不休她,留她在王府陪葬吗?啊?”
梁悯被勒得面红耳赤,用尽气力挣开,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宣致之,朕告诉你,上辈子朕和谢太傅所作所为,谢昭华毫不知情!明晖苑的地契,是朕安排在她身边的夏知偷偷拿的,和她半点干系也没有!”
“还有,不要再说宣王府时日无多这种话,朕说了,这辈子一心赎清罪孽,不会再动宣家!”
“你听懂了吗?朕不会动宣家,只想你们所有人好好的!”
“朕好不容易替你们铺好了路,你竟不知好歹休了她。宣致之,朕对昭华确实还不死心,几日前召她入宫,亲口问她愿不愿意入宫做朕的妃子?”
“你猜怎么着?和上辈子一样,她再一次拒了朕!宣致之,她喜欢上了你,因你,拒了朕两辈子的深情!”
被一拳打倒在地的宣祈擦了擦唇边的血,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上辈子,她毫不知情?”
梁悯在他身旁蹲下,单手掐着他的脖子,眼里恨意翻涌:
“宣致之,你还不知道吧,她怀了你的孩子,谢姨母再三苦劝,她就是不舍得打掉,宁愿背负骂名,也要生下来。”
瞳仁骤然放大,惊诧和难以言说的喜悦,遍布全身:
“我的……孩子?”
梁悯松开宣祈的脖子,决绝起身:
“朕那日允她,若她入宫,朕不介意认他为梁氏血脉,给他一个名分。可朕都做到这份上了,她还是不愿意。”
“宣致之,你说,她对朕这般无情,是不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
“朕今日明明确确告诉你,这辈子,不会动宣家;你递上的辞呈,朕不会批,你仍是我大齐的刑部侍郎。”
“至于昭华和她腹中孩儿何去何从,宣致之,你自做断决。”
“你二人的婚书,仍在礼部记册。朕命礼部官员好生保管,不得销册。是以,你写的休书,做不得数,名义上,她还是宣王府的世子妃。”
“若你想明白了,早些去谢府,接她回来。”
话音刚落,宣祈三两下从地上起来,端正身姿,敛去怒色,恭恭敬敬跪地行礼:
“微臣,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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