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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燕归来(七)


燕归来(七)

        次日曲悠难得起早,揉着眼睛到抟峦院吃早饭,将那碗虾皮小馄饨用了一半才知道,周檀今日早朝之后尚未归家,被皇帝留下了。

        古人早朝的时间太早,甚至是她从前熬夜还没睡的时辰,周檀下朝后通常会回府更衣,再到刑部去。

        平时曲悠晨起时,估计周檀已经处理了半上午的公务了,今日她好不容易早起,打算等他回来更衣时一起吃个早饭,结果人竟没回来。

        曲悠搅着手中的小馄饨发呆。

        阿芙蓉一事……她若突兀询问,照周檀这个多疑的别扭性子,恐怕不仅不会告诉她,还会更加忌惮,想套话就更难了。

        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药物?

        这个时代,罂粟在汴都并不流行,况且柏影也说了,知道的人不多,或许只有宫墙之内的天潢贵胄才会有。

        周檀上次反应激烈却不肯服药,必不是自愿如此。

        她猜测……或许这是德帝赏的。

        德帝宋昶,在史书当中声名不佳。

        永宁年间虽四海升平,可这都是前朝胤宣帝励精图治的结果,正史中对宋昶如何即位一事存疑,不少学者提出过猜想,说德帝是鸩杀亲父之后上位的。

        但这样的事情找不出凭证来,有凭证的只有德帝生平。

        德帝其实一直都算勤勉,只是即位开始便多疑多思、阴晴不定,永宁十年曾罢朝十三日,更因燃烛楼一事大肆屠杀文人清流,在史书上留了抹不掉的骂名。

        周檀叛了顾之言,成为德帝的心腹,三年后德帝病重,废太子篡政,周檀又扶着未来的明帝平了宫乱顺利登基。

        可未来的明帝并非德帝亲子,而是其兄景王之孙,周檀这立场一变再变,其中必有大文章。

        他为了保命,牺牲声名投靠德帝,却还要被对方猜疑,甚至赐下阿芙蓉,焉能不恨?后来扶持景王孙也属情理之中。

        回看周檀的选择,几乎每一步都是没有选择的死棋——不叛师门不得活、不投德帝不得活、不另做打算也不得活。

        于水深火热中求生。

        许多学者写过评论,周檀此人欠缺“文人气节”,他的一生,或许在不肯如他人一般直着铮铮傲骨死在狱中的时候,便已经结束了。

        这就更稀奇了。

        曲悠终于想清楚这些时日观察周檀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以上的一切逻辑,都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便是“周檀不想死”。

        但是她跟他接触的这些日子,总是觉得周檀其实并不怕死。

        如果他不怕死,之前的一切该怎么推演呢?

        曲悠心事重重地吃了早饭,又去后园转了一圈,直到烈日高悬,周檀都没有回府。

        她正准备打发一个侍卫去刑部看看,便接到了宫里的消息,说周檀被陛下赏了庭杖,让她去宫门口把人接回来。

        曲悠匆匆套车,由着来送消息的内宫侍卫将她引到了官宦内眷进宫时常出入的角门。

        身侧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朱红的宫墙,这宫墙顺着视线绵延而去,巍峨森严,不过这里不像她那日梦见的狭窄甬道,虽是角门,但此处天阔云高,万千气象,隐隐还能看见远处辉煌的宫宇。

        这里是旧秩序的承载地,封建权力的中枢。

        连两侧的守卫都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站着,面上不见半点表情。

        曲悠对于“周檀位高权重”一事没有什么体感,可站在这里,却无端感受到了皇权的沉沉压迫。

        宫墙如此之高,殿宇如此之多,来往的宫人脚步匆匆,深弓着腰,把自己缩得更小。

        周遭是一种荒谬的安静,她甚至听见了侍卫们平稳的呼吸声。

        然后顺着绵延的宫墙,她看见了脚步踉跄的周檀。

        他没有带官帽,略显宽大的衣袍被途径的风吹拂起来,显得整个人晃晃悠悠,即刻欲倒。他也低着头,走得很慢,却和之前的宫人们不同,每一步都踩得很重。

        曲悠看见他身边跟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太监,却没有伸手扶上一扶,不由得提着裙子跑了过去,角门处的侍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有管束。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像前两次一般扶住了周檀的手臂,周檀显然有些惊讶,却也如从前一般,没有推开她,甚至覆了一只冰凉的手到她的手上,示意她放松:“我没事。”

        “这位便是周夫人罢?”

        那老太监冲她行了一礼,眼中笑意深深:“陛下吩咐奴才将周大人抬出来,可周大人不肯,执意要自己走,劳烦夫人照料。既到此处,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有劳。”

        周檀抬手虚虚地向他行了个礼,曲悠便也跟着福了一福,她架着周檀走了几步,觉得有些费力,干脆把周檀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样一来,她才摸到了周檀濡湿的后背,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血水。

        这个姿势实在亲密,周檀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肩上,他随着走了几步,回过神来,涩声道:“多谢。”

        曲悠懒得跟他客套,边走边问:“陛下为什么打你?”

        她本以为周檀不会回答,没想到对方沉默片刻,居然低笑了一声,答道:“是我对他……”

        话音未落,空旷的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

        周檀之前的笑容颇有自嘲意味,听见这钟声后,笑意便凝固在了唇角。他停了脚步,缓缓地回头望去,曲悠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一座明亮的高殿。

        正是白日,钟声响起之后,高殿内却涌出了众多宦官,将这宫殿内外逐一布上烛火。于是那宫殿在日光之下更加辉煌灿烂,明明欲燃。

        曲悠看着这座宫殿,心中腾然一股熟悉的震颤,不由喃喃道:“这是……”

        周檀收回了目光,琥珀色的瞳孔却彻底冷了下来。

        “燃烛楼。”

        曲悠微张着嘴,想起了他写下的那篇名赋。

        ……

        永宁十五年,帝修燃烛于东门,是岁清白依始、万象更新……和玉不才,终有现世之日;的卢未奔,只待千钧之时。臣远眺云间,闻钟声而喟叹,愿我辈归属之地,成天下大雅之音。时年一月又五日矣。

        ——《燃烛楼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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