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偷溜
永安伯爵府。
孤月高悬,雪梅摇曳,时不时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寒风呼呼,严丝合缝地渗着窗缝进来,与屋内的银霜炭竞相对抗,闷热的房内多了几分凉意。
靠窗角落处。
许明奚窝在一角,抱着膝盖缩在那里,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几日仍没回过神来,许明奚亲眼看着怀南娘子入棺进祖坟,亲手将牌位送到祠堂供奉,全程皆是她一人在场,就连许其琛也只是将此事丢给府里的管家操持。
下月便要大婚,嫁入成宁侯府。
秦令仪叫了几个年老的嬷嬷给她立规矩,但没想到行走坐姿,用膳写字,都有其极为严苛的规矩,以至于嬷嬷们都厉声喝语地对她,一旦做不好就要打手板。
如今掌心红肿,竟觉着火辣辣的疼。
她虽不谙世事,可也会察言观色,注意到这屋内的侍女伺候她颇有不愿,便干脆让她们下去歇着了,她们就在院子里玩起了堆雪人和打雪仗,好生热闹。
只余她一人在此,独自抹着随身带的药膏。
许明奚继续埋着头,指腹摩挲着精致的绸缎刺绣,身上穿着华贵的绣缎裳,屋内有名贵的银霜炭做炭火。
可不知为何,就是冷得发抖,置如冰窖。
忽地,一声哽咽响起,抽泣不止。
“阿娘,我好想你。”
话落,无人回应,寒风肆无忌惮地从窗缝袭来,似是狂风怒吼般嘲笑着她。
留她一人于昏暗无光屋内,坐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无人问津。
疲乏涌上,意识渐渐模糊,今早卯时就起来练立姿礼,现在几乎要睡过去。
“咚咚!”
敲门声响起,吓得她顿时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又往角落挪了挪,瞧着外面的黑影耸动,晃来晃去。
不多时,小声轻唤声响起。
“明奚”
“碧桃?”
许明奚反应过来,匆匆起身去开门,差点还因腿软站不起来。
门吱呀一开,杨碧桃如潜伏般偷偷进来,四处张望着。
“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他们放你回去吗?”
“你以为他们会这么简单地放我回去,我走到半路上他们就想劫持我关起来,想必是怕你在婚前出了什么幺蛾子,我就干脆说陪在你身边,还替你回了趟家,觉着你应该需要你娘的东西。”
说着,杨碧桃提了个樟木箱摆到桌上,一骨碌地盘坐在圈椅上,跟个猴似的,还不忘捯饬起油灯,好好观望一番这有钱人家的家宅。
许明奚认出这樟木箱,是怀南娘子的随身之物,打开一看,多是珍藏的医书和笔记,都是娘亲的味道和笔迹,熟悉漫上,竟没来由的多了几分安定。
不过似乎回想到什么,她连忙问道:“那杨大娘怎么办,她怎么可能”
“这你就放心。”杨碧桃端着茶碗喝了一大口凉的,“我娘一听要到高门人家当丫鬟马上就把我撵出来,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过你也放心,我娘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会小命不保”
听着她的侃侃而谈,许明奚忍不住嘴角微颤,杨大娘还真是心宽
她检查樟木箱内的东西,发现一个打不开的檀香木盒,仔细瞧着,不像是一般锁物,开合之处的机关是圆圆的凹槽,还有字纹烙印。
这个形状!
“对了,我拜托你帮我找的那个玉戒,你找到了吗?”
杨碧桃已经将点心塞得满嘴都是,嘟囔着道:“玉戒!你说起这个你家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连鸡鸭拉粑粑的地方我都找了,真的没有,说不定”
杨碧桃垂下眸子,“真的是被山贼拿走了,不过你也别担心,镇上的官老爷已经在追捕他们了,又或者是突然哪天你不找它就出来了,肯定会找到的。”
许明奚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安慰道:“无妨,总会找到的。”
说罢,她继续端详着手中的檀香木盒,发现其雕纹精致特殊,但经年累月又有点摩擦划痕,这纹路像蟒,但瞧着又不太像。
而且为何要用这么特殊的机关来封存,她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怀南娘子临终遗言——“不要去上京。”
可现在哪是她能做主的。
“不过”
杨碧桃趴在桌上,讷讷地看着她,似乎有些犹豫。
许明奚合上樟木箱,“怎么了?”
“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叫沈什么宁的将军啊!我一路上打听了他的一些事,实在是要不我们逃吧!我跟我娘说一声,我们一起!”
“哪有那么容易!”
许明奚少有的打断她,轻抚着樟木箱,瞧不清眼底的情绪,“凭我们几人又能逃去哪?伯府将我们抓回,不费吹灰之力,既然如此,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快和我说说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只记得小时候听咱们村里的说书先生说过,记不太清了”
杨碧桃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压低声音道:
“听说,有次他们老夫人叫侍女给他送些吃食,结果好像那些侍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居然被他下令拔舌挖眼丢了出来。”
许明奚一怔,小脸闪过惊诧,喃喃应着:“嗯”
杨碧桃似乎来劲了,又以手挡着,悄悄说道:“还有啊!他们家的主母是那个四房的婶娘,为了绵延子嗣想给他送些通房,结果不要说怀子嗣了,都被他玩死了又随地丢到哪个山头上去,都衣不蔽体。”
倏地,茶水哗啦啦的四溅,许明奚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双肩微微颤着。
“还还有吗?”
杨碧桃长叹一气,语重心长道:“还有就是些打骂下人来泄火啊!一天到晚不出府!窝在那跟鬼屋似的松别馆,家里哪有人愿意搭理他,不过还听到些有关三年前他输了战役的事。”
“嗯?什么?”许明奚似乎来了兴趣。
“唉!也没什么!”杨碧桃蹦跶着跳下来,拍了拍手,“就是之前的成宁军可是我们北朝的王牌军队,引得北面突厥和南面南朝都十分忌惮,可三年前他们之所以在大漠峡道被偷袭,是因为沈敬臣将军的副将,也就是卫南成私自出卖军情,害得大半成宁军折在异乡,后来卫南成全家被判了满门抄斩,现在成宁侯府大不如前,沈淮宁兵权被夺,只留下个天策上将的空名,又双腿残疾,难怪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真是可惜啊”
杨碧桃自小就爱跟着村里的说书先生玩,如今头头是道也有七八分相似。
奈何许明奚心下一沉,眸光逐渐暗淡下来。
前半生都在为朝廷百姓戍守边疆,战场厮杀都百战百胜,如今竟因为就输了一场,落得如此下场,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换来一声唏嘘便罢。
杨碧桃注意到她的异样,“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送他样东西,算是见面礼,以后也能好好相处。”
“送什么?”
许明奚稍愣,泛白的小脸立刻染上绯红,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就是就是用夏布做个迎枕,能够坐在桃尻下的那种,里面放些磨碎成粉的黄柏、赤芍,土茯苓药草,因为一般身患残疾之人都有个苦恼,就是”
杨碧桃眉眼一挑,“就是什么?”
许明奚攥紧着手,面上红得滴血,嘀咕道:“会长痔疮。”
杨碧桃:
小雪时节,清晨时分。
今日永安许家要摆宴席宴请友人,所以秦令仪需要多些老嬷嬷来准备冬日的温泉吃食。
许明奚这才难得空闲一日不用被折磨教规矩,她便想着四处逛逛,看看寻个时间偷溜出去买药材和夏布来做这个迎枕。
不料回廊千回百转间,古宅样式如出一辙,她竟然在里面迷路了,兜兜转转都找不到个后门在哪,这里是许其琛安置她的旧庭院,许多地方破旧都落了灰,更不会有下人路过。
一时间,她心下不妙,到处寻着出路。
倏地,啪嗒一声,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
一颗小石子砸到她的头便咚咚掉到假山的冰面上。
许明奚一怔,转眸一看,瞧见一女子站到阁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袭烟霞银罗花俏纱长衣,外面罩着丝绸纱衣,身披镜花绫披帛,面相小巧精致,雪团小脸惹人怜爱,水盈盈的眼睛让人心生欢喜,眉眼间还有几分与秦令仪相似。
是她要替嫁的嫡妹,许思蓁。
她从阁楼上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家碧玉的侍女。
“诶!你要去哪?”
许明奚下意识地连退几步,不小心踩到石子还上摔倒假山边上,但还是极力站稳身子,颔首道:“许姑娘,我没去哪,就出来透透气。”
“哼!”
许思蓁狐眼稍扬,上下打量着她。
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哪里长得像爹爹那般好看,怎么可能会是姐姐,肯定是那娘也是一脸山丫头的样子,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嫁出去搪塞沈家也足够了
思及此,她双手叠在身前,“我告诉你啊!你那小娘都进我们家祠堂,那是她家祖坟冒青烟,如果你不听话,就挖坟出来鞭尸,你听到没有。”
许明奚心下一颤,颔首:“是我知道了。”
“不过”
许思蓁以手捻过青丝,朝她闻了闻,似是受到什么惊吓面露嫌弃,连忙走远几步。
“你这身上怎么一股苦苦的药草味,真是要命,得赶紧让嬷嬷给你弄点香薰,否则送到沈家岂不是丢死人。”
许明奚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窘迫得面颊涨红,偷偷藏起手来,还下意识地闻了下,可依旧闻不出什么味道。
许是多年浸润在药草堆里,早已经习惯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原来那么不好闻。
见她这般不敢说话,引得身后的侍女都忍不住笑起来。
许明奚攥紧着衣袖,又想往后退,不料身后已是假山,触及冰冷,退无可退。
“罢了罢了!我们走,爹爹娘亲还等着我用膳呢!这家伙恐怕是大晚上给个后门她都不敢跑出去的!”
许思蓁一扬青丝,从青石小路上走到回廊,一路和贴身侍女有说有笑,说是近来有西南的世子爷到上京面圣,不知什么时候能一睹风采
许明奚呆站在原地,直到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才回过神来。
后门,晚上
晚上亥时,前厅正堂外一片嘈杂,热闹非凡,来往皆是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梨园戏曲高亢的戏腔,引得堂下满声喝彩。
奈何老嬷嬷还要让她抄《女戒》,杨碧桃就干脆佯装她书写的模样坐在案桌前,借着烛火能够看清她的人影就行,更何况府里几乎所有人都拨到前厅,无人在意她。
许明奚就披上斗篷,借着杨碧桃起初为她探路画的地图,寻到了后门出去。
奈何她却不知,身后的许思蓁正偷偷瞧着这一幕。
侍女不免担忧:“姑娘,我们快回去吧!老爷若是看到我们不在宴席上就惨了。”
许思蓁眉心一蹙,拂开她的手,嗔怒道:“别闹!那家伙鬼鬼祟祟的肯定有猫腻,更何况爹爹他们都喝起来了,还在那看戏,哪顾得上我!”
说罢,就非要上前跟着。
许明奚穿过后街,及至上京御街。
忽地,唿哨声响,似有一束火光直上云霄,于星空夜幕绽开火树银花,接踵而来,伴随着星光点点,缓缓坠下。
放眼望去,灯火星星,人声杳杳。
栩栩缕影浮光映宫阙,轻胡旋伎舞于云楼之上。
似有仙女下凡,水袖起舞,乱世烽火亦有繁华笙歌落。
引无数看官竞相折服,心驰神往。
此情此景,许明奚呆呆地愣在原地,五彩斑斓的烟花倒映在清澈的瞳水里,勾起小姑娘的惊叹赞羡。
于这暖烘烘的闹街上,面颊染上两抹绯红。
原来这就是书里写的上京啊!
不多时,周遭繁闹四起,来往过节逛街的人争相寻处看烟火,摩肩擦踵间,人群涌上,挤得许明奚差点喘不过气来,不知该往何处去好。
她一路脚踩着脚到了石桥边上,不知哪位大汉撞了下。
一个趔趄之下,许明奚跌出人群,不料身形一晃,眼见着快要掉下河,忽然后脖颈一紧,似有人拉着她的兜帽将她拎上来。
许明奚余光一瞥,一袭月白长衫,白发垂落,老枯树皱纹布上满面,许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多谢爷”
她刚想道谢,奈何一对上目光就顿时止住了话语,此人吓得往后一仰。
骨相眉眼之处,似有些眼熟。
许明奚眸光一亮,惊喜道:
“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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