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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使臣团在重新签订契约文书后先行离场,庞麟奉旨陪同他们前往驿馆,之后需得连夜点算赠与北齐之物,再派合适人选前往北齐将他们输给大景的一应物资带回,与此同时还要在边境与北齐同开商道,将互惠之策再详细制定并落到实处。要忙的事情太多,庞麟不仅带走了外务司还邀了一些相关官员,鸣风台上的人少了一半,不过皇上还未离席,其他人也不敢擅自离开。
皇上显然有些疲累了,正在太监的伺候下用一碗桂圆糯米粥,又用了些温热的点心,看着是即将离席的样子。太皇太后对唐芷漩说道:“趁现在,去求你想要的恩典。”
唐芷漩略略讶异,她本想着等明日再去觐见皇上,毕竟眼下皇上不仅看着疲累,而且心情未必上佳。太皇太后看出她所想,说道:“趁现在还有几位重臣未走,后宫及官员的女眷都在,还有哀家在这里坐镇,你去将事情定下。若等到明日单独觐见皇上,他若不允你所求,你又能如何?”
唐芷漩明白太皇太后之意,起身对太皇太后行了一礼,向着皇上那边走去。
皇上瞧着唐芷漩走过来,心里也明白她是想趁此机会将自己和离之事定下,虽有些不耐却也觉得顺了她的心意便罢,毕竟太皇太后刚为自己解围,给她老人家一个薄面也是理所应当。
承和却有些惴惴,看向皇上发觉他没有阻拦之意,一时也找不到理由让唐芷漩退下。虽然她并不想与唐芷漩同为平妻,但她也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唐芷漩,让唐芷漩称心如意!可眼见着唐芷漩站在皇上面前行礼又起身,承和仍是一点办法也无——皇上金口玉言谁敢阻挠?
皇上看着唐芷漩,笑意堪称温和,说道:“过几日你也要出宫了,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太皇太后凝望着她,崔崭遥遥凝视着她,崔嵬与承和一个紧张一个不悦地看着。
唐芷漩暗暗深吸一口气,对皇上说道:“民女深感天恩,祈请皇上准许我担任武库司郎中一职!”
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武库司主理武器的生产、储藏、分发,是攸关前线战事的重要部门,唐芷漩之父唐寰从前就担任此职。这职位虽说只有五品且劳心劳力,但因武器从制造开始就能以各种油头捞不少好处,是以这个职位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而在唐寰因罪离开此职后的这几年间,武库司郎中接连换了三人都不堪重任,如今仍是空缺,由兵部尚书傅堂暂代。
唐芷漩要求了一个如此炙手可热的职位,而她又是女子,虽从前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那其中的条件苛之又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太皇太后面上的惊讶已经掩饰不住,而崔崭更是惊讶之外还有些凝重。言霁川连声音都压不下去了,直接说道:“她这跟出家做姑子有什么分别?不是要求和离吗?和离之后逍遥自在去,不好吗?”
崔崭心中震动难当,却又莫名对唐芷漩这行为生出几分理解。他想起她对抗巨兽的无惧、想起她以陶响球交换宝物以期对决胜利的果断、想起她不顾自身挺身而出登台斗舞的决绝……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在她心中,将国之大义看得很重,可能重过了其他,又或者……其他能得到的并非她真正想要。
崔崭心中那一丝奢念熄灭了又燃起,再熄灭再燃起,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还应当保有这奢念——明明唐芷漩此时已经做出了决断!
就听皇上笑道:“且不说别的,你可知女子若要为官,意味着要牺牲什么?”
唐芷漩的语调没有一丝慌乱,答道:“民女知道。凡女子为官,即入孤芳阁直至死亡,当——断亲缘之助,绝血脉之靠,无嫁人之心,息传后之念!时时刻刻与大景福祸相依,生死相系,为大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如此熟稔地将这一串规矩念出,显然已不知道私下揣摩了多少遍。女子为官有这么多严苛的规矩,断绝了一个女子对于人生的诸多念想,却也有个好处——女官能如男子一般行走世间,再不受妇德的任何约束!这也意味着和离简单了许多,崔府必得允准和离否则是对朝廷命官不敬、也就是对皇权不敬!
皇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阵,还未做出决断,崔嵬就急得上蹿下跳,礼法都顾不上地走想皇上那边想要阻止此事。崔崭见状对言霁川使个眼色,言霁川几步跃过去拦住崔嵬,笑道:“少司急什么,这等好戏我可没见过,我还想看下去呢。”
崔嵬想绕开他却根本不是言霁川的对手,几个闪躲之间就听皇上笑道:“武库司可不是容易待的地方,你也没做过官,就觉得自己能行?”
唐芷漩:“民女愿意一试,恳请皇上成全!”
皇上笑起来,抬手示意她走近些。唐芷漩缓步上前,皇上仍然让她靠近。唐芷漩更向前走了几步,已到了皇上身侧,此时说话只有他二人能听见。
皇上:“罪臣之女还敢要求为官,你胆子不小。”
唐芷漩没听出来这句话里有责怪之意,便大着胆子说道:“民女听闻若为女官则此后余生都将无私奉献给大景,再不为自己有丝毫考量,所以前尘往事皆可一笔勾销。”
皇上笑了笑:“你是看了荣安大长公主的手札?”
唐芷漩:“在宁祥宫无事时看过一些。”
皇上:“皇姑母推举女子为官,当时父皇并不乐意,所以加定了你方才所说那些规矩,你可知晓为何如此?”
唐芷漩:“民女不知。”
皇上:“无论如何,你仍是一女子,这是你此生此世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唐芷漩吃不准皇上这句话的意思,就听他继续说道:“想要与男人一般,须得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代价——这是对你这种妄想凌驾于男人之上的女人的惩罚。”
唐芷漩心中一坠,以为皇上是要拒绝自己了,却又听他说道:“朕很想看看你在男人堆中摸爬滚打的样子,更想看看你被鞭挞得体无完肤时,该当如何自救。”
皇上抬手挥退她,她连忙低头退回原位。
皇上朗声笑道:“你为大景有如此高志,朕心甚慰,准了。”
众人一时无声,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皇上笑意更浓:“怎么,不来恭贺一下新上任的武库司郎中吗?”
在座众臣这才起身拱手,齐声道:“恭喜唐大人,贺喜唐大人!”
唐芷漩十分妥帖地拱手回礼,如男子一般说道:“多谢各位大人,日后还请多加关照。”
唐芷漩扶着太皇太后在回宫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人良久无言。
太皇太后微微偏头看她一眼,叹道:“你是担心和离之后被承和与崔嵬送回礼乐署才出此下策吗?他们肯定是不敢将一个五品官员送往礼乐署的,但你这代价是不是大了些?你没想过再遇好郎君,与他成亲生子,平顺美满地过一生吗?”
唐芷漩微微垂头,淡淡低声道:“我不想再麻烦任何人了。何况,再找个男子就一定会平顺美满一生吗?如何笃定他就不会纳妾不会养外室,又如何断定他会一直待我如珠如宝呢?”她抬眼看向太皇太后,“我不想再过崔府那样的日子,担惊受怕没个尽头,自己的一切都无法握在自己手上。”
太皇太后长长一叹:“这世间女子皆如藤蔓,皆依附于男子而活,那些想掌握自己命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哀家的世兰如此,如今你又……”
唐芷漩挽住太皇太后的胳膊,安慰地说道:“太皇太后放心,我会谨言慎行做好这个武库司郎中的,万一最后结局凄惨——”她忽而笑了笑,“那也是我选择的命途,怪不得旁人,我亦不后悔。”
太皇太后凝视了她一阵,似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臂膀,与她沉默地走下去。
崔嵬气急败坏地找承和商量对策,遭承和一顿抢白:“你在急什么?她当了官又怎么样?和离就和离,难道你不想和离? 武库司郎中仍在兵部辖下,你要找她麻烦随时去好了,如今皇上已经答应了,众位大人也都恭贺过她了,你还指望我能让皇上收回成命?崔嵬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你在急什么,你根本就不想和离对不对?你一直都想左拥右抱是不是?!”
崔嵬更着急了:“你还有闲心想这些?武库司郎中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她掌了这个权兵部其他人还能有好果子吃?从前那些旧账若是被她翻出来——”
承和:“怎么,你中饱私囊了?”
崔嵬急赤白脸:“我堂堂兵部少司还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的驸马,我怎能?!”
承和翻个白眼:“那你急什么!”
崔嵬:“其他人都伸手,如果我不伸手,他们就会剁掉我的手!明白吗?”
承和:“你是说,你多少还是拿了点儿?”
崔嵬闭眼点头,一脸闷气。
承和想了想,说道:“只要你不是主谋,这事儿我能担下。”
崔嵬睁眼看她:“果真?”
承和:“我对你说的什么时候没做到了?”
崔嵬放心不少,又恨声说道:“武库司郎中是个实打实的肥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一个人竟敢坐上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等兵部那些人将她生吞活剥,我看她后不后悔!”
承和凝神看了他一阵,冷笑一声:“要是让我看出后悔的是你,我也将你活剥了。”
离宫那日,太皇太后赠与唐芷漩很多好物件儿,足有五大箱,装了两辆车随她一同出宫。走到宫门口遇见崔嵬与承和的马车,还有崔崭的马车,似乎都是在等着她。她并不上前与他们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让等在车边的春桃先行回府,她转而坐着太皇太后给的随行马车,向着城中繁华街道上行去。
崔嵬在马车中见她如此,怒道:“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承和冷笑出声:“人家现在是有官身的人,与你这兵部少司也就差了半级,还需要亲自过来向你行礼吗?现在可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呢。”
承和说完这句,不知怎地莫名涌起一丝羡慕之意,又连忙压下,暗嘲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嵬吩咐赶车的仆役:“跟上去,看西院二奶奶做什么去了!”
承和眉头一皱就要发怒,却因马车突然急停而吓了一跳,听那赶车仆役说道:“二爷,大爷的车挡在我们前面了。”
崔嵬压着怒气,掀开车帘对着崔崭的马车喊道:“大哥要做什么?快快让开我有急事!”
崔崭的声音从马车中不紧不慢地传来:“二弟莫急,我吩咐明路快些转开便是。”
明路“卖力”地催动马儿转向,但收效甚微。崔嵬又催了一遍,明路抱歉地说道:“对不住啊二爷,大爷这马车大了些,转向实在是不便,您再稍微等等!”
崔嵬眼看着唐芷漩的马车已经拐进闹市难以追踪,忿忿道:“大哥定是故意的!”
承和盯了崔崭的马车一眼,说道:“你大哥老这样帮着那贱人,是不是知道这本应是他的姻缘?所以故意跟你对着干?”
崔嵬脸色微变:“不会吧?没人会告诉他此事,而且这陈年旧事知道了又如何?当时他心灰意冷诸事不理,还不准我成亲了?”
承和冷哼道:“那你好巧不巧地就找了他原先的姻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上了那贱人什么!”
崔嵬微惊,他一直不想在承和面前暴露自己看中唐芷漩的家学渊源及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于是连忙说道:“你想的都是什么,可别误会你夫君我啊!”
承和并不揭穿他,而是说道:“那贱人得了官身,马上就要与你和离了,有什么法子治她?”
崔嵬咬牙道:“想和离,没那么容易!”
承和阴阳怪气:“你果真不想和离啊。”
崔嵬:“她一介女流恬不知耻竟向皇上祈求官职!如今我已沦为京中笑柄!我岂可让她轻易如愿?!”
承和轻笑一声,想出言讽刺质问他其实就是不想和离,但又忽地没了兴致。想起唐芷漩对皇上要求官身的那一刻,竟生出些难言的羡慕。她不知道唐芷漩这样做是为了自救还是真的想为国效力,但起码那一刻唐芷漩所做出的选择,是她自认为最好的打算。
那承和自己呢?为自己做的最好的打算是什么呢?
承和不清楚。
从记事起,她最清楚的目标是讨父皇开心,后来是讨皇兄开心,因为她知道唯有皇帝才能庇佑自己,自己的一切福祉都牵扯在皇帝的喜怒之中。从小她就擅于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她很快发现皇上喜欢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喜欢她任性妄为不管不顾,所以她就一贯这样行事,而皇上也纵容着她,几乎达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她似乎从未为自己想过,从未真正依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些什么,她所谓的“最好的打算”,从来都是得到皇帝的欢心。
从前不觉得如何,而今日却因此颇有几分哀凉之感。一旁崔嵬的抱怨还在继续,承和却压根没有听进去,怔怔地望着马车外出神。
唐芷漩到了南大街,轻车熟路地往深处走,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前,亲自去叩门。不多时有个老人家前来开门,见到唐芷漩便热情行礼,说道:“您来了,这院子一直给您留着呐。”
唐芷漩拿出一包鼓鼓囊囊的银钱递过去,说道:“劳烦了,今日就买下这院子。”
老人家接过银钱掂了掂,喜笑颜开地将早已备好的地契文书等物交给唐芷漩。唐芷漩细细看过,与老人家分别画押,再送了老人家出去。
唐芷漩站在院中环视一圈,舒了一口畅快的气。
以后这里,就是自己家了!
是自己一个人的家!独属于自己,而没有任何旁的人!
她走进房中查看,其实这其中的一切都已经看过了。自她想和离的那天开始,就会趁着出府的机会寻找适合自己居住的宅院,这间院子看过好几回,各方面都很满意,房中的一应布置也都比较完善。
她来到院外,招呼那两辆马车的车夫帮忙把赏赐之物都搬入屋内,忙活了好一阵之后,她给了他们一些赏钱,他们道别离去。
终究还是要回崔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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