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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照看姐姐的时候,崆峒山众多的小妖精们也格外殷勤,特别是白兔精和黑兔精,她们比我聪明,总能够在山上山下搜罗出好药材,嘱咐青蛙精熬成一锅心血给姐姐服下。这两只兔精总是形影不离,时常又变幻出各种样子,去人间玩耍。我时常感叹,我这只能变成石头的法术,连两只兔子都不如。

        一日黑兔精变成一个算命先生,手持平津帆,头戴混元巾,下巴粘了一圈胡子。我看着有趣,便上前问,“你又去假扮算命先生了?”

        黑兔精说,“对呀,天下不太平,人就会信命。”

        我问,“天下又怎么不太平了?”

        黑兔精说,“这天下多少年就要为女人惹出一场纷争,循环一般。几百年前,因为一个女人,开启了多少年缠绵的战事,这才消停几百年,又渐渐躁动起来。人间刚热闹,就开始把女人分为三六九等,又有玉子和一般女子之分。偏偏女人也不是那随意让人摆布的主,开起了花阁、花船,让那男人引入其中,如同瓮中捉鳖一番,男人觉得女人是掌上的玩物,殊不知早已落入了女人的圈套。这才演绎了多少故事,也给了我不少生意,好让我去平息纷争。”

        这又是关于几百年前往事的另一种说法。因为女人引起的纷争,我猜肯定是映霁天在人间的故事,只有她这么有能耐。而这些洋洋洒洒的话,让我又想起她在厎阳山说过的关于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搭腔,只能装作听明白的模样,微微点头。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去扮算命先生呢?”

        黑兔精说,“为了赚银子呀。赚了银子我和妹妹才好风流,找个翩翩公子给我按腰捶背,又在我耳边念好听的诗词,这都不光只有好皮囊,也要花不完的银子才好。男人也精明,我想与他耳鬓厮磨,他也要看我有什么。我和妹妹有大宅子,有左右服侍的丫鬟小厮,这才事事都如意呢。”

        原来这人间除了姐姐眼中的男人,还有银子值得向往,我问,“原来银子这么好呐?”

        白兔精插话说,“可不是嘛。有了银子好办事,这人间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包括人也是。”

        这两只兔精的一席话,让我良思许久,看来此前我在天界猪棚的日子还是太简单了。而且姐姐和兔精们在人间的心思,也让我开始好奇起来,原来还有比吃更值得向往的事?

        之后的日子,不同于黑兔精热衷于世俗,白兔精总是不见踪迹。我问黑兔精,“以前我总以为你们寸步不离、亲密无间,可是最近却总是不见白兔精。”

        “她找到了她的前尘往事,正栖息在某处布散忧伤呢。”

        我不懂,“是怎么样的痛彻心扉?也能让她这般沉沦。”

        “我也不知道。我带姐姐去看看吧。”说完就拿着平津帆一晃,我一个恍惚,就来到了一处洁白,像是一个用幻境搭出的冰峰之地,有凉风却不寒冷,一根干枯的树干倒在地上,白衣女子坐在上面,背对着我们,看不见凄怆的脸,我问黑兔精,“他就是白兔精?”

        黑兔精点点头说,“她又沉溺在酸楚和凄怆了。”

        说着就过去摇了摇她说,“你快醒醒。”

        白衣女子摇摇头,只是念叨,“我被一个男人卖转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第一次,我天真地相信一个人的时候,他却狠心抛弃了我,使我受尽屈辱。第二次,当我痛定思痛、满腹怀疑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含恨死在我面前,仿佛我背叛了他一般。最后,当我对人性又生长出那么些希望的时候,终于把自己托付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却不巧成为了男人们玩弄的工具,像那舞狮子表演中的绣球一般,看是相互争抢,实则彼此推诿抛弃。”

        她一滴泪滴到地上,又迅速结了一层冰,再覆上一层霜。层层叠叠,不久就把她的脚困在地上,连我和黑兔精在旁边也被冻结住,任凭黑兔精如何叫唤她,都不为所动,依旧念叨着她的痛心,“你说我是一只飘摇的花,可是送入你的口中,毒死了你,到底是你看错了我,还是我根本不值得?我想走了,可是这人间悠长的岁月,总有些不切实际却充满幻想的春天等在前面,让我纠结,可是我总是知道,这些虚无聊赖的希望,终究是一场烟花,空热闹。”

        黑兔精指尖点起了火,使出全身力气,努力将这周遭的冰霜统统瓦解,可是那白衣女子的眼泪越低越多,那从下面封上的冰也是层层叠上。黑兔精紧张得捏紧了双手,几乎要将我们送进火海一般,从她的十根指尖,冲向地面,熊熊燃烧。

        她边施法边对我说,“赶紧拉上她!我们马上回去!”

        说完我立刻上前拉住白衣女子的手,黑兔精见状一个挥舞,刹那间,我们三个摔回了崆峒山。

        白衣女子摔了一身泥,脸也终于露了出来,变回了白兔精,问道,“这是怎么了?”

        黑兔精骂她,“没什么,刚刚你在人间做了坏事,差点被人打成一盘兔子肉,还好我把你救了回来!”

        白兔精摸了摸头说,“我怎么不记得了?只觉得肚子饿,好像好久没吃东西了。”

        黑兔精踢她一脚说,“你可不就是在人间偷食失败了么!快去搜点吃得来吧,还好我救了你。”

        白兔精抱歉地笑着说,“那我走了,去找点好果子再来孝敬你。”

        白兔精走后,我问黑兔精,“为何你不和她说实话?”

        “我担心我一提起,又让她陷进了那深渊一般的往事。”

        我心中余悸,人间还真可怕。又问她,“那你的前世是什么样子?一定是如鱼得水幸福美满吧,不然你在此也不会如此自在。”

        她淡淡地说了句,“我没去看那前尘往事,人间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可不愿去徒惹伤悲。”

        黑兔精倒是别有一番领悟。

        姐姐醒来后,也不急着去南安城找青林,而是躺在我的怀里和我聊了几天,问到这几年我一个人在山中的生活,我将那自称是青林的人的故事说与她听,但没有提及那个惊险可怕的梦境,怕被姐姐责骂,还说到了黑兔精假扮算命先生的事,我以为姐姐也只当一则玩笑乐呵一阵,但她却认真起来,让我把她喊过来。

        两只兔精来后,姐姐盯着黑兔精问,“你这算得准不准?”

        黑兔精说,“我对白姐姐说的话,不敢撒谎,姐姐尽管去查验就是。”

        姐姐靠在石桌旁,端着不说话,我自然要拉下这个脸的,我说,“看看一个叫青林的人在哪里?”

        黑兔精在石桌上用八只胡萝卜摆出了一个阵,又在嘴里念了一通,对我说,“珠姐姐,我看这人好像在巫山巷。”

        我看姐姐也是一脸不懂的表情,便问黑兔精,“什么是巫山巷?”

        黑兔精只管一脸奸佞的笑,倒是白兔精趴在那阵上,用舌头去够旁边的胡萝卜,说,“巫山巷就是男人爱去的地方。”

        我和姐姐一头雾水,青林一个男子,不爱去男人爱去的地方,难不成偏喜欢女人爱去的地方?我又看着姐姐,她好像也没听懂,黑兔精继续说,“我看着卦象,青林是南安城第一风流公子。”

        姐姐好奇地问,“怎么个风流法?难不成他现在成了一代诗人?也学那名家一般,将诗留在墙上、桥上、酒坛上?”

        黑兔精窃笑两声说,“他日日流连在花街上,做的诗也都是女人怀里的放浪厥词,那诗呀,三五成句,七九成行,都写在了女人的胸上、背上还有大腿上!”

        此话一出,姐姐就笑不出来了,她半搭子的笑凝固在那里,像一只被摔碎的西瓜。红不红,紫不紫。我也隐约能猜出黑兔精说的男人爱去的地方,是怎么回事了。

        白兔精看姐姐不高兴的模样,“姐姐好皮囊,人间随便和这些凡夫俗子耍耍吧,终究还是要归入正途的。”

        这会儿她倒是会劝人了,真是忘了自己白衣女子伤情的模样。我摇了摇姐姐,姐姐才不知道从那个爪哇国游回神来,看着我,又看着黑兔精问,“那他可娶亲没有啊?”

        黑兔精看了看那两只胡萝卜,说,“说了好几门亲事,最后都黄了,有的把人家姑娘都骗进了屋,上了床,然后又毁了婚约。现在就算有姑娘家想嫁给他,家里也是死活不让。”

        姐姐的脸这下如阴血般,紫透了,开始发起呆来,白兔精看向我问,“白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随便推脱了句,“中午吃多了噎着了,多喝两口水只怕就好了。”

        听完这些话,姐姐也不说别的话,默默站起身,转头便走了,我跟着她走到海棠树下,夕阳将海棠花照出了一片沧桑的紫蓝色。夜色渐渐袭来,像冬夜爬上身的棉被。姐姐游神一样,轻轻将手放进溪水里,拨弄着水里的石头。

        我劝姐姐,“姐姐,你也别难过,我这些年也听说,人,是最善变的动物,不像咱们这些猪,认定一个,就是一个,千年百年也变不了。”

        姐姐摇摇头说,“我不是难过,我只是有点遗憾,要是当时听你的话,在人间一路陪他过来就好了。”

        我说,“你病恹恹那副模样,怎么在人间陪?就算你一路碰他长大,他该碰到的女人也一个都不会少,难不成你还把他给锁起来,寸步不离地在你身边吗?”

        此刻月光下的姐姐,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傻最痴最笨的女人。过了许久,夜色也越来越凉,我几乎都要靠着海棠树睡着了。姐姐眼睛一睁,不知想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纠结什么,纵然他和其他女人有过来往,就算他在别的女人的身上留下缠绵悱恻的诗句,那与我又有什么想干?与他爱我有什么挂碍,又与我爱他有什么阻隔?我在这里烦恼这些干嘛?”

        我心想,善变的是人,同样也是姐姐。既然她此刻已经想通,无论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理论,我都可以放心去睡大觉了。

        等着下山的日子,碰上天气晴朗,我依旧回归猪样,姐姐骑着我在山野烂漫处奔跑,山下是当年姐姐砸出来的湖,后人起名叫灵娥湖,我砸出来的那个湾叫潇湘湾。有时姐姐会牵着风筝放,有时会吊着一块羊蝎子在我面前诱惑我,我便追着疯跑起来,好不乐哉。

        正是一日艳阳高照,骑猪少女突然停住目光,说,“就是今天了。”

        我顺着姐姐的目光朝不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白面书生架着一辆马车,车上满是书,远远看我便认出了他,和女史官日晷里的样子一模一样,不过阳光照在他脸上,更青涩了几分,我说,“真的是风流才子,车上居然都是书。”

        姐姐没理会我,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果然是我心中的样子。”

        我心想,是,躺在巫山巷女人的怀里,更是你期待的样子。

        姐姐杀伐果断,“你傻站着干嘛,冲过去呀!”

        于是我冲了过去,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凝聚了一团团乌云,刹那间像波浪一样翻滚,我问姐姐,“咱们是不是逆了天意?”

        姐姐说,“我们下凡本身就是违逆,还怕什么,下凡我们能作妖,留在天上只能做成红烧猪肘。”

        电闪雷鸣,我不怕命,只是雷劈到我的猪蹄上,一道道贼疼。这么我就跑得更快了,直到撞道了赶路的青林。

        姐姐还能保持端庄淑女的形象,我不得不佩服她,我已经和马车撞到四脚朝天了。

        青林站起身,扶起姐姐说,“姑娘还好吧。”

        姐姐一时哑巴了,说不出一个字,脸憋得通红,那个伶牙俐齿能怼遍整个猪棚的姐姐消失了,只是摇头。

        青林倒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说,“我好像见过姑娘。只是不知姑娘的名字。”

        姐姐点头,还是不说话。我用鼻子拱了拱姐姐,她终于开口,“白羽扇。”

        青林从袖中拿出一把扇子,给姐姐一端,问,“是这样的白扇吗?”

        我心想姐姐说的是白羽扇你这只是普通的折扇,一样个屁。

        姐姐突然回神,只是点头,说,“公子,我还好。都怪我的猪,被这天雷给吓坏了,四处乱跑。抱歉把你的书都打翻了,这怎么好呢?”

        好多年没看姐姐这么矫情了,听得我一身臊。

        青林说,“白姑娘不必客气,这书不过是陈年的文字罢了,即使烧掉了这几本也还有其他本在世上流传,比不上姑娘每日呼吸的新的气息,下一刻就消失不见了。不珍惜就成了罪过。”

        我又一身臊,这么多年没见了,嘴巴果然更甜腻了数十倍,或许就是在黑兔精嘴里的巫山巷所修炼而成的吧。

        青林转头看到才把身子翻正的我问,“姑娘是骑着猪来的?”

        姐姐点头。又俯下身子抚摸我的大耳朵,“这头猪,脾性甚好,骑着格外舒坦。”

        青林笑着说,“小生这么多年见过骑马的骑牛的骑驴的,也听闻在那沙漠之中有人骑骆驼,骑猪的倒是第一次见,稀奇!稀奇!”

        说着也想上前摸摸温顺的我,可是那手还没过来,姐姐就拦下来打岔问,“公子是教书先生还是书店老板?怎么这么满满当当的一车书?”

        “我一个旧友,上个月因病去世了,死前写了一封信,因家人不识字,故而将所藏书籍都赠予给我。今日我趁着天气好,便雇了辆马车,要把这些书带回家里去。”

        姐姐念叨,“死得好,死得好。“

        青林说,“姑娘说什么好?”

        姐姐马上摇头说,“我说的是书好,书好。”

        也许是姐姐还没准备好与青林说什么,将手中的扇子塞回他手中,便扭过头牵着我就走,留下青林在后面喊,“姑娘,我家住在……”

        姐姐回,“我知道的。”

        青林又喊,“那姑娘在哪里?”

        姐姐不回答,马上骑上我身上就蹬着我快点跑。回到崆峒山后,姐姐红烧的脸色终于退下来了,我想嘲笑一番,但姐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开心一回,何必扫她的兴。

        离开崆峒山的那天,姐姐红光满面,似乎比修养之前更精神了些,我问她,“姐姐,咱们要去哪里?”

        姐姐说,“海棠阁。”

        我想到了后山的海棠树,便问,“这是什么地方?听上去和鹿吴轩、女姊宫不同。”

        “这是人间的伎馆,坐落在巫山巷旁,就是白兔精说的男人爱去的地方。”

        这话吓破了我的猪肝,虽然青林爱去巫山巷,可是也没必要把我们搭进去,结巴地只是问:“为什么?”

        “瞧你这个猪宝,今天晨起我又让那个黑兔精算了算,竟然算到婆婆这一世在哪里了,你说巧不巧,也在青林所在的南安城里,就在这个海棠阁做生意,大家叫她一声文三娘,所以也算是我们的去处了。”

        文三娘想来便是婆婆此世的名字了,我想起婆婆活着的时候,对伎馆或是花阁总是一脸鄙夷的样子,巴不得自己提着菜刀,去了解这里面男男女女的是非之事,可是这一世竟然自己去操弄这门子生意,让人难以置信,又有点滑稽。我说,“可是这世人的眼光,对红尘中的女子,总是别样的看法。”

        “那你想怎么样?去当个大家闺秀,等到十七岁上了花轿,在洞房花烛夜羞答答的张开双腿,只到熟练地像掰菜帮子一样张开腿,就不算枉这人间来一回吗?”

        我连忙摇头,我不知道姐姐这些日子趁我睡觉去了哪里,还是我又不小心睡过了十天半个月,今日的姐姐竟大彻大悟到如此地步,这几句话出来,吓死猪。

        姐姐又说,“清白不清白,只是一个眼光而已。要做大智慧的人。”

        说完我和姐姐便开始收拾行装,我看着自己那些无聊的粗布衣裳,幻想着巫山巷还有海棠阁的种种风姿,这些旧日衣裤都应该拿去烧了,省得丢人。

        走之前我想去婆婆的房子那和南石告个别,可是我讨厌说再见,说到底,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又不想再有什么事情惹出姐姐莫名的情绪来,便由此作罢。姐姐看着我发呆,问,“怎么了?咱们要走了。”

        我说,“没什么,不过怕落下什么东西,所以再盘算下。”

        姐姐笑着说,“这话说得,好像你在这里有什么家当盘缠一般。快走吧。而且咱们想回来,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我看了眼姐姐,她此刻心里都是青林,哪里放得下我的心思,我只能说,“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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