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我和姐姐走进内殿，檀香丝丝飘进我的鼻孔，酥软又清明。不同于海棠阁理乱不清的热闹，这里却是字迹分明的寂静。让我想到了崆峒山上南石给我泡的茶，好像将那厎阳山女史官日晷里的时间，放在佛灯下，细细雕刻出一尊四弘誓愿的菩萨，又放大了无数倍，竖立在面前，雷霆压顶的庄严肃穆。

        这一刻我悟出来了，人与人是不同的，眼前的青林低着头敲着木鱼的模样，和巫山巷衣衫褴褛的那位完全不同。如果之前的是一块劣石，那今天这位变成了美玉。怪不得姐姐任费千辛万苦，也要找到真的青林，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姐姐看着他在佛灯下，翻看着经书，即使我和姐姐走到他面前，他也未能感觉到我们的靠近。

        姐姐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看到一滴泪从空中落向地面，砸出了一片相思无岸。

        和尚抬起头，依旧是青林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他看着姐姐，一字一句地说，“施主，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便知道你来找谁。”

        这话说得奇怪，还未等姐姐接话，他又说，“我不是青林。”

        我如五雷轰顶，觉得人生无望，这琉璃光到底是要使多少道障眼法，到底要派多少个妖怪来阻挡姐姐与他的一段缘分？

        我觉得姐姐此刻也快疯了，但她还是忍住问，“你不是青林，那为什么长着一副他的模样？”

        他说，“我受人之托，来替换他的身子。”

        “那青林去哪里了？”

        “他去了崆峒山。有人告诉我，天上有一位好多管闲事的神仙琉璃光，将他困在寺里，是为了阻挡与他在人间的姻缘。而这段姻缘的始起，正是崆峒山，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他。所以我告诉青林，让他去崆峒山，而不要留在此灵峰寺。”

        姐姐怀疑地问道，“你告诉他有段姻缘在崆峒山，他就信了？”

        他站起身，捏着佛珠，笑着说，“我自然不会告诉他姻缘之说，我只不过让他看到了灵峰寺昏暗荒诞的真相，他便放弃了在此地修行，我再指引一条通往崆峒山的路，他便去了。”

        我问，“灵峰寺的真相？”

        “表面上灵峰寺是国寺，是修行，是普渡众生的圣洁之地。但是我看到的，却是这黑夜之下，鹿吴轩和人间贩卖的交易，还有和尚愚弄平民们的计量。”

        姐姐说，“我略有耳闻。那么你是说，你让青林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失望，所以才去的崆峒山修行？”

        “正是。我告诉他，崆峒山是他自在的归所，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宁静。”

        姐姐猜测，“所以你和他交换了身体？又让他逃离了这里？”

        我突然明白过来，问他，“所以说你才是南石？”

        他点头微笑说，“我正是南石。”

        这一刻，我突然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信任，而不是出于对姐姐心仪之人的好感，却是一种好像本来就认识只是不得一见的缘分。

        他继续回答姐姐的问题，“我是蹭着夜色与他交换的身体，不然那天上的琉璃光会发现他逃走的。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他此刻的身体并不是自己的。”

        姐姐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他的脸上一片平静，“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的一生都在被不怀好意的神仙操纵，不然，这人间不就白来的么？”

        姐姐不相信，“可是他有千万个机会看到自己的样貌。”

        他解释道，“我告诉他，他的身上有一道咒，不能看到自己的样貌，否则心中只有自我，不能获得修行的自在。他为了解救自己不可饶恕的自责，只能听信我的话。”

        “不可饶恕的自责？”姐姐担心地问，“他有什么不肯放下的过往？”

        他说，“青林不肯放下的过往，正是他来灵峰寺修行的原因。你既然关心他，自然自己去过问这一切，我为了你们，做得够多了，而现在告诉你们的，也够多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又是谁拜托的你？”

        “姑娘，正是你来找我，说了你与他的一段故事，我才这么做的。”他保持一脸神秘，“说实话，我的心思没那么细，你刚刚一切疑问的答案，都是你曾经教我的话术。”

        “我教你的？”

        他说，“不是现在你，可能是过去的你，也可能是未来的你。但正是那个和我说话的你，为了你与他在此世的姻缘，交代了我这些。”

        这下让我和姐姐更加迷惑了。这些话倒像是在厎阳山，听到映霁天和女史官说过的，关于时间的传说，也许时间的循环，是真的。

        他笑了笑说，“我现在和你说这些也没用，你以后自然会知道了。”

        姐姐问，“那现在怎么办？”

        “他应该还在崆峒山。”

        姐姐转头看着我说，“如果是这样交换过身体，那么你在崆峒山，那位南石的梦里见到青林，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也明白过来，“因为他就是青林。”

        姐姐苦笑一声，“原来是他先来找的我。这该死的缘分，阴差阳错一般。但愿最后不要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

        真是人在寺庙，说的也是天书一般的禅语。

        姐姐依旧有些怀疑，问他，“你说是我让你做的这一切，那么你为什么答应下来？”

        “我是青林多年的挚友，愿意成全他，而且他比我运气好，这段姻缘来临之时，他与佳人正是好时光，而我要等的人，即使她在我眼前，我也未能感化她。未来我的时间到了，也许要找到姐姐，帮我一道忙。”他笑着说，“或者你来找我帮忙，本身就是因为你在过去或未来，先助了我的一场桃花姻缘。这时间的先后，我也说不明白。”

        姐姐问，“那你可知道你这份姻缘的人在哪里？”

        “有人告诉过我，她就在我的身边，但是她还未开化，还没学会怎么去做一个人，拥有人的情感。”

        “原来是这样。”姐姐看了我一眼，神秘一笑，又对那人说，“我不管其他人的事，你带我去找青林吧。”

        他说，“我不必过去了，你们只需将他带到这里，我与他交换了身子后，你带他下山即可。”

        “那么我们将青林的身子带下山，琉璃光会发现吗？”

        “只要你们能将他带下山，我想就没有问题，而且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大不了姑娘到时候再用法术将我换成他的模样。他不过派了个弟子守着灵峰寺，琉璃光自己还要忙着去巴结其他神仙呢，哪有功夫天天盯着自己徒弟？”

        我问，“可是真的青林出现在南安城，他的弟子不照样能发现？”

        “姑娘忘了，曾经这多事神仙用一只妖怪，在人间替换了青林的模样？难不成那只妖怪已经跑了？”

        这就妥帖了，可姐姐仿佛还是不相信，“青林对你说的这一切事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此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姑娘与他有缘，赶紧去找他吧。”

        我和姐姐走出内殿，姐姐感叹了句，“想不到我千方百计要找到青林，最后却变成他来找我。之前的种种，却成了缘木求鱼。还好没和那只猴子发生什么，不然我现在只怕要上吊一百万次了。”

        姐姐肯开玩笑，说明她此刻心情不错，想想也是，青林搬去崆峒山住，不证明了这段姻缘天定么。但我不愿见到南石，至少让我想到那张我以往对话的脸，我便不自在起来了，现在就希望青林和南石将身体交换回去。

        我说，“姐姐，我也不去崆峒山了，便在这里等你吧。”

        姐姐狐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你之前和他发生过什么事？所以不愿再去见他？”

        我说，“我不过是懒得动罢了，你要真想我去，那我去就是了。”

        姐姐卸下提防，“算了，那你在这里等着吧。”

        姐姐走后，长着青林脸的人，也就是南石，光脚走了出来，说，“你刚刚在门外同你姐姐说的可是真话？”

        没想到他心眼也不少，我说，“她多精明呀，我可骗不了她。”

        他笑笑说，“也是了。也是了。”

        我留在此地，其实也不愿和他说话，毕竟长着青林的那张脸，我可不愿意惹出什么故事来，如同海棠阁里水华和岩桂为男人争辩的打闹一般。

        南石对我说，“既然你不愿和我说话，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事？”

        他说，“据我所知，青林在人间还有一段错误的姻缘。”

        我大惊失色，“什么？”

        “是琉璃光给他安排的一段姻缘，这个姑娘姓伍，是他的青梅竹马。为的就是防止你姐姐与他相遇，便骗了月老，把这绳子先系到那个人身上了。不过你们也放宽心，既然是错误的姻缘，只要你们有心，便能够矫正过来的。”

        原来我那梦境里看到的，便是青林与伍姑娘的缘分。我十分想骂这个南石，可是巫山巷里的脏话我却一句也学不会，“你刚刚怎么不和我姐姐说？”

        “我怕我说了，你姐姐她打我。所以告诉你，你去说与你姐姐听。”

        我更想骂脏话了，这么五百年，姐姐为了这一段姻缘，几乎废掉了一条性命，现在和她说，琉璃光还安排了一段错误的姻缘，不如直接喂姐姐一杯毒酒来得痛快。

        “那怎么才能断了那一段姻缘呢？”

        “我要是知道怎么办，那你们在人间干嘛呢？不如直接坐在这寺庙下面喝茶，等着青林来接你姐姐好了。”

        这话轻巧。我盘算一番，有点后悔没能让紫来早点将伍姑娘打发走，这下可麻烦了。但是推她堕入深渊，我又于心不忍，心中如同拧出了一盘麻花。只希望她此刻在媚男河边走的时候，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然后飘到没名没姓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清贫生活。

        “算了。”我放弃，“让姐姐去烦吧。我在人间瞎晃荡好了。”

        他问我，“你在人间就无所求吗？”

        “只要海棠阁管我每顿吃得好，我便知足了。”

        “你倒是有趣，你们待在海棠阁都在干嘛呢？这是个什么地方？”

        我不愿说皮肉之话，便故意说，“我们收养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将她们培养长大，并教习她们声色表演，从京城，到南安城，所有的香气，所有的诗词歌赋文章哲学，都是从我们那出来的。”

        南石笑着说，“真是为善好施不甘后人，把灵峰寺都要比下去了。”

        我问他，“那你是妖怪还是神仙？怎么躲在寺庙后面，又通晓着天上的事情。”

        他喝了口酒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妖怪还是神仙，我没有人那么世俗，但也活得不如神仙那般通透。青林要等的人已经到了，可我要等的人还没来。”

        “你在等一个什么人？”

        他笑着说，“我在等一段姻缘呀。”

        他爽朗地笑起来，与他说的话越多，越觉得他不像一个修佛之人，并不是说他更世俗，更像南安城或是巫山巷出现的男人，相反，他从上到下有着一股比和尚更超脱潇洒的自在，他仿佛不该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像是来早了，在这里等着一个时间，所以随意摆弄着还未到来的一切。

        这一路的山路和灵峰寺的遭遇让我也累了，正碰上这房间里的悠哉，我随便找了个坐垫，也如修行一般休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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