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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57章


映霁天走了之后,姐姐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找了棵树,拉着我坐下,遥看人间的天渐渐变黑,对我说,“我没想到人间这一场历练,这么辛苦。”

        “你说乔婶的姐姐变成了什么模样?”

        姐姐摇头说,“我不关心,就算这天下的人全都瞬间老死,我也无所谓。记得那一日,我在崆峒山,将昏迷的青林带回灵峰寺的路上,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不就干脆与他就在崆峒山生活,就算关在一起十几年,也能有一番感情吧。可是我也不甘,就像乔婶说她姐姐想要和那爱慕之人倾诉衷肠一般,我白羽扇这么个风度翩翩的女子,怎么就不能够与青林在人间邂逅一场,像其他风花雪月的故事一般,说不定出了名,几十年后也被人记在本子里,唱成戏词,传个千秋万代。那样,即便我被琉璃光罚去地狱,偶尔在阎王那碰到新来报到的死人,说起人间还流传着我与他的故事,那该多幸福。”

        我说,“姐姐,你快呸呸呸,又咒自己了,去什么地狱。”

        姐姐过来揉了揉我的头说,“知道你,最心疼姐姐。”

        厎阳山回来后,我一直打不起精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倒觉得这海棠阁热闹也不是,安静也不是。所有来往宾客的眼神,都像是藏着什么不怀好意的秘密。

        紫来过来说,“珠姐姐,你怎么失了魂似的?是不是没吃饱?我让乔婶再给你做点饭吧。”

        我摇摇头说,“不是。映山在哪呢?王员外又来了,还是接去府上去了?”

        紫来说,“姐姐你真傻了是么?映山早陪她表哥上京赶考去了。”

        文三娘提着条碧绿的罗裙下楼,也过来凑在一旁说,“下午就没看到你们人影了,偏偏胥境轩今儿开业,直到晚饭也没见到你们。你和白姑娘这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都这么失神落魄的模样?”

        紫来问,“不会是被人欺负了吧?”

        文三娘说,“如果受欺负就只管说出来,没我摆平不了的事,叫几个小厮去教训一通也就完了,不就花点银子么!”

        她们不懂,我更不愿上楼去找姐姐,想必她此刻也惴惴不安,忧愁就是这样,两个同等忧愁的人坐在一起,那就是加倍的忧愁。

        我到后院搬了个椅子坐下,看乔婶正在洗鸭蛋,我问,“乔婶,你姐姐回去了吗?”

        乔婶点点头说,“嗯。黄昏前我们在厨房发呆,突然姐姐就变年轻了,抱着我哭了一场。想必是白姑娘法力无边、或是求了灵验的菩萨,替她找回了应该的年纪。本来是要等白姑娘回来要磕头的,可是直到天黑,便不好再等,有其他人看到,不知该怎么解释,便劝她先回去采观村,日后再来报恩。”

        我问,“你洗鸭蛋这是在做什么?”

        “腌皮蛋呢。现在腌起来,过两个月就能吃了。你爱吃吗?”

        我说,“我没吃过。”

        “以前在家里也没吃过吗?”

        我摇摇头。乔婶说,“这个好吃。我也是今天看姐姐带了些来,便想着要腌些,不管白姑娘喜不喜欢,总是一道新鲜味道。”

        我撑着下巴嘟囔,“好希望一辈子就这么简单地过下去了。”

        “事情都是被你们想难了。”乔婶握着一根木棒搅着缸里的黄泥,停下撒了点盐水,又说,“不去胡思乱想,什么都简单了。你看我,这辈子孤家寡人,别说嫁人了,连个像姐姐那样的爱慕之人都没有。在这巫山巷的深处,我倒是那个最清白的姑娘,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说,“乔婶,你现在多自在,就算你没有丈夫孩子,可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呀,那一日你刚变回这副模样,映山和岩桂说的话,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乔婶乐呵,“就是这样。我一直也是这么简单地过活,所以睡得着,吃得香。”

        这话之于我和姐姐,对也不对,我不知道,这海棠阁上上下下的姑娘们,有一日知道了我和姐姐原来是两头猪,会怎么重新看待我们,是否还会笑脸相迎?我只记得,每次在城里或是郊外,她们看到有人赶猪,或是屠夫杀猪,她们都满脸嫌弃地躲过去,彷佛靠近了一点,都会沾染猪身上的气息。

        我回到房间里,竟然有点失眠,时不时地起床看看外面的天,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巫山巷夜晚的热闹也没有丝毫变化。

        也许是我和姐姐杞人忧天吧,我劝说自己,便渐渐将自己哄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岩桂喊我起来吃饭,我看了看窗外的天,说,“天还黑着,这么早吃饭么?”

        岩桂说,“不知如何,我今儿醒得早,却也精神,日头还没爬上来,就饿了。便闹着乔婶做了饭。”

        我说,“怎么不见你把水华闹下来?偏偏折腾我。”

        岩桂挽着我的手说,“说来好笑,昨日祝公子本来在水华房里听她弹琵琶,说好了要将一对金玉钗送给她,结果琵琶声刚过半,祝公子竟然跳窗户走了,你说好笑不好笑,这是映山不在,错过了这个热闹,在的话,只怕要在地上笑得打滚。”

        说着乔婶带着娉婷端上来几碗水饺,岩桂用勺子尝了一口说,“依我看来,乔婶比乔婆好,之前难得吃一回饺子,自从乔婶来了,隔三差五翻着花样添些好吃的。”

        乔婶愣着看着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生气,我讨巧说,“可是这口味还是一如既往的鲜美。”

        岩桂说,“我看是更好吃了。”

        乔婶轻轻哼了一声,就回了厨房,岩桂放下汤勺看着我说,“你说这乔婶的脾气好像也有点像乔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四处打量这圆桌冷落的几个人,问,“暖烟呢?”

        岩桂说,“她也犯傻呢,在屋里陪着水华吧。”

        我看着眼外面的天,“怎么这么奇怪,都这个点了,天还没亮。”

        峰青突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听说祝府出了件奇事。”

        岩桂说,“什么奇事?难不成昨儿祝公子回去把家宅都卖了,要过来打赏水华吗?”

        “不是,听说祝公子一夜之间老去了几十岁!”

        “什么?”岩桂满脸疑问,“这怎么回事?”

        金蕊在旁边小声的问,“会不会像牡丹坊那顾公子一样?”

        峰青说,“可是人还活着。听到祝府的下人说,昨天夜里,突然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头一瘸一拐地想从后门溜进去,可是行动不便,三两下就被仆人拦了下来,可是这老头只管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也不抬头,众人问的话也不回答。直到祝夫人过来查看究竟,那人开始也不动静,可是当祝夫人靠近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给她看了一个物件。祝夫人屏退左右,只带他一个人进了房间,一直到今日凌晨,祝夫人的贴身丫鬟去喊来大夫进屋查看。后来大夫传出话来,那个老头正是祝公子!”

        岩桂说,“听上去,果然和顾公子的故事有点像。”

        峰青继续说,“大夫束手无措,祝夫人又喊来了道婆驱魔,已经闹了有一阵了。这会儿祝府虽未明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几乎全都知道了。有人说发了人瘟,从顾公子这么传到了祝公子,还有人说他们得罪了灵峰寺的和尚,这是因果报应!”

        金蕊突然嘟囔了句,“外面的天怎么还是漆黑?”

        众人又将目光看向巫山巷,果然依旧一片死寂,确切地说,是比往常更鬼魅了十分。似乎这条街巷的男女老少,都在屏息凝气地等着什么,或者是灾祸,或者是不讨巧的幸运。

        连同祝公子的故事,一切都变得诡异。好像金蕊的那句话之前,这屋里所有一切还是如初,这句话后,这海棠阁突然变得阴森起来,甚至连各处的烛火也变得摇曳和慌张。

        姐姐房门被推开,看着她一脸严肃地走到二楼临街的窗边,端详许久,又转过头,招手让我过去。其他人本来也跟着我站起身,姐姐说了句,“珠花一个人过来吧。”

        这么奇怪,我走上楼,靠近姐姐,站在窗户旁,向巫山巷看去,除了一片黑漆漆外,空气中似乎流窜着不安的冷雾,然后看见一些无头青蛙一般的小鬼,举着黑色的灯笼,探路者一般。可那小小的破旧灯笼,却不是带来光明,而是去扑灭星星点点从各楼各坊漏出去的光亮。

        跟在无头青蛙后面的是两排发着幽暗蓝光的花鹿,他们直接悬浮在空气之中,像是在空中铺陈出一条走马道,发出清脆的踏足声。

        那些鹿泛着蓝色的微光,在水里如履平地,优雅而敏捷地走着步子,像是从天上走下一个个看不见的阶梯。走过之地,留下了幽蓝的光迹。

        我转头看楼下,楼下的大门是敞着的,岩桂、金蕊也时不时地往外面看看,可是她们竟然一点也不惊讶此时出现在街上的景象。姐姐看出我的疑惑,对我说,“她们看不见的,只有我们看得见。”

        原来只有妖怪才能看见。水华和暧烟也走下楼,从我们身边走过,看了看,又走下去吃早饭。

        我在姐姐耳边问,“这都是哪里来的妖怪,就这么恣意妄为地来到人间?”

        姐姐嘀咕说,“我猜是这都是琉璃光弟子们在人间养的妖怪,要乘着黑暗混入人间,所以派人把天空遮住,好让人看不出来。”

        我说,“这天空被人遮住了?”

        姐姐不说话,我看着对面的青琐姑娘也站在窗户旁边,时不时地看着街上,她手上拿着一面雕花镜子,像是刚起床正梳妆时分,在窗边吸引公子哥的照面。对面三楼的窗户也推开了,竟然是瓷面狐狸,他光着膀子,一脸沮丧地看着着街上的游行。

        那两排鹿已经走过,后面是各种猪头人身、牛头人身、马头人身、蛇头人身,正如第一次去厎阳山看到的,还有与蔷薇嫂子大打一场见到的怪兽们,正举着斧头和战戟,眼睛直看前方,脚步走过之地,轰隆,轰隆,振聋发聩。

        我又看了一眼楼下毫无动静的姑娘们,原来她们也听不见。

        姐姐说,“我还以为能看到那些遮着画符的弟子们。”

        我说,“那些弟子们不算妖怪吧。”

        正说着,一群和尚们跳着大步扭曲的舞蹈往前走,一个个身上套上了麻绳,后面竟然牵着一辆辆车,车前遮着一扇扇帘。和尚们正如同一匹匹牵着马车的马,可舞蹈,却像在厎阳山看到的枕树上蛇变的女孩子们。

        “哎呀,这不是灵峰寺的和尚们吗?怎么都下山啦?”

        我转头看,原来是岩桂站在门口,金蕊、水华等人也凑过去看,再往对面看,牡丹坊及巫山巷的姑娘们都围在一旁,看着这些稀奇的和尚,怎么要经过巫山巷?

        青琐姑娘喊道,“和尚哥哥!有空来我这里坐坐,我上次去寺里许的愿还没实现呢?”

        水华在这边隔空喊道,“你这样有辱佛门,小心惹怒了佛祖,下地狱不得好死!”

        岩桂故意喊道,“那一日夜黑风高,见过我的两位和尚哥哥,得闲了咱们再续佳话呢。”

        这说的即是岩桂在灵峰寺的赏花之夜。

        金蕊嘟囔,“这些和尚是在跳着什么舞吗?”

        暖烟奇怪,“也许是在驱魔吧。”

        水华同意,“可不是要驱魔嘛,这南安城最近出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岩桂说,“倒是祝公子突然从你房里逃走这事,并不奇怪。”

        此话一出,两个人又厮打成一团。

        姐姐右手指尖绕出一个圈,生成一道微风,吹了过去,那车帘掀起一个角,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和正常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高贵的身份,却能坐在马车之上。

        我问,“姐姐,姑娘们看到和尚们拉车,不觉得奇怪吗?”

        姐姐回答,“可能人只能看到和尚,看不到身上的麻绳和后面的车。”

        “所以车上的人也是妖?”

        姐姐摇头,“兴许他们就是琉璃光的弟子。”

        “那画符呢?”

        “来了人间,便不用画符遮住了,就像在女姊宫看到的国字脸一样。”

        我还是不解此时巫山巷一幕的含义,嘟囔了句,“如果映霁天在的话,她兴许知道这是什么回事。”

        乔婶突然跑来喊,“姑娘们,快去后院看看!”

        我心想哪里还有这巫山巷街上的一幕更让人惊奇的,便托着身子跟着姐姐过去,虽然天是黑的,但是河的两岸都有小灯,照得湖面发着微光,成了黎明一般,河的一头飘来了一只白白的死猪,翻着肚皮,这一幕让我想到了他们给清客送殡的那个雾气朦朦的早晨。

        不是黑猪,不是花猪,而是一只白猪。我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如同一个厄运降临,但我不敢说话,看向姐姐,她此刻脸色已经煞白,嘴唇发抖。这头大白猪,也许就是天界猪棚里的某一只。

        岩桂在一旁说,“不知道怎么一头猪好端端地就死了,还飘在这河面上。”

        姐姐叹了口气说,“为什么没人领走?”

        乔婶在身后说,“都在等猪的主人吧。而且说来也奇怪,沿河一路上也有人用竹竿拨动那猪,可是那猪仿佛千斤重量一般,怎么都动不了。”

        刚说到这里,那猪飘到了我们眼前一动不动,像是找到了归宿一般。岩桂说,“怎么停这里了?”

        乔婶说,“只怕有邪气,还是小心点为好。”

        姐姐转头对我说,“找一根竹竿给我。”

        水华拉着岩桂的手,问,“白姐姐,你和珠姑娘都不吃猪肉,干嘛要惹这身腥?”

        姐姐说,“你闭嘴!”

        乔婶后从厨房拿来一根竹竿,递到我手上,我又递给姐姐。姐姐伸过去想去将那猪拨过来,可是刚碰到那猪,猪的胸口就开始往外面渗血。岩桂啊的一声尖叫起来,连乔婶也害怕的抱住我的胳膊。

        姐姐用力想将那猪拨过来,可是那猪只管停留在原地,突然前院似乎又传来了一声鹿的鸣叫,那漂浮的猪仿佛触动了什么一样,又继续顺着河流的方向,渐渐飘走了。

        我问岩桂,“可听到了什么叫声?”

        岩桂摇头,“不曾听见啊。这猪好奇怪,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能突然流血呢?”

        乔婶说,“今年不知是什么年份,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现了。”

        死猪后面,还跟着一只死去的狐狸,飘在湖面上,如同一场绵延的葬礼。我转眼打量一圈,看瓷面狐狸正站在最后面,他居然从牡丹坊赶了过来,此刻死盯盯地看着这一幕,暖烟站在他身边,小心地问他,“韩公子是害怕了吗?”

        瓷面狐狸似乎没听见她搭的腔。姐姐叹了口气,喊上瓷面狐狸,拉着我回了房。她坐下,又叹了好几口气说,“这倒不像是一只平常的猪。”

        “那是什么?”

        “像是琉璃光给我的警告。”

        “你是说琉璃光知道了我们在人间的所作所为?”

        “所以用一头死去的猪给我警告。我马上,就将获得那头猪同样的命运。”

        瓷面狐狸问,“那只死狐狸,是不是也在警告我呢?”

        姐姐说,“你放心,从此以后,我与你就是一丘之貉。我活着,就时刻守护着你的性命,就算有天我抵抗不了,或者你现在就害怕,我送你一个跟斗,让你立刻去厎阳山躲起来,那里有你的安生之所。”

        瓷面狐狸有点悻悻的摇头,“我不害怕。我没惹着那天上的傻神仙,我怕什么。”

        我问,“为什么没有一只死去的花猪?”

        姐姐伸手揉了揉我的脸,露出弃世的微笑,“这是我最欣慰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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