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这河岸有一株晚生草,我死命拉住,好让自己不被这湍急的河水冲走,我眼巴巴地看着那鬼差用冥火灯笼叩开了鱼灯门,姐姐回头看我,似乎真的在告别。她什么话都没说,却好似道出了千言万语。
几百年的相处,她还有什么话,是我不能意会的呢?
我手中的晚生草一松,顺着河水一路倒退,只看见鱼灯门后的阁楼一盏盏昏暗的灯都亮起来,掠过那些鬼魅的壁画,不知撞到哪一块石头上,轰隆一下,晕死过去。
醒来我睡在一片礁石岸旁,远方的天空没有星星,在与山峦交界的地方,忽明忽暗地闪着沙青色的光。映霁天拖着一条萱草黄的长裙蹲在我旁边,凌晨前的月光铺满她半面脸,显得更瘦了,我问,“你怎么来找我?”
“不是我找你,而是你被地狱的冥水冲到我厎阳山的岸边。”
“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这地狱有一条蜿蜒的内河,出口就在我厎阳山脚,四处往来的河流都在此汇聚,被称之为往生渡口。”
我想到姐姐走进鱼灯门的一幕,哭了起来,她抱住我的肩,我几乎哭破嗓子,“姐姐去地狱了!”
映霁天说,“也好。多少年以后她从地狱返回人间,便可将整个鹿吴轩踩在脚下了。”
我想不到那么远以后的事,捏住她的手,“求求你,去地狱救我姐姐出来吧,我虽然笨,但腿脚灵活,在你□□当个几百年的坐骑,也算是我的报答了!”
她推开我的手,站起身,“因为天地动荡,这人间几乎被清洗干净,地狱肯定塞得满满当当,我这副沉鱼落雁的熟面孔,从天界到地狱有谁没见识过?别说去找你姐姐,只怕我刚入地狱,就有鬼差要去通风报信了!更别提不知你姐姐被关在何处,又有谁在看守?如今她罪孽深重,肯定扣上了重重的枷锁,又怎么救她出来呢?”
我想到青林在崆峒山修行法术的时光,自诩也是个可造之材,又恳求她,“那你看看我,我能不能有这个天分呢?无论如何,你要像三娘教导玉子一般,□□我这头粗鄙的猪,无论千辛万苦,就算把我熬成一锅猪油,也要将姐姐救出来!”
“哦?”映霁天意外我说的话,“你从天界去人间,几百年过去,把你的法术在我面前展示一下。”
我只会变一碗卤牛肉和将自己变成石头,其他的都只是见不得人的皮毛。
我说,“只要你肯教导我!一年不够我就练十年,十年不够我就练百年,百年不够就上千年,我不信救不出姐姐!”
映霁天似乎看不上我贫庸的资质,冷笑一声说,“我怎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徒弟。敢情这天下人间的动乱及恩怨,都是我这里引起的。”
看她不肯,我直接给她磕头,都是我在巫山巷学来的人间礼数。
“你倒不似从前那般懒惰。却有了些不曾见过的精神头。”映霁天问,“你这是准备救出你姐姐还是去找南石报仇?”
“能救出她当然最好,不能的话,哪怕我能去趟地狱,见她一面也是好的。”
映霁天不知是否在安慰我,“你好好修炼自己的功力,他日便有办法救她出来。”
我点头,有一种看破生死的清明,窜到头顶。她站起身说,“跟我走。”
我问,“去哪?”
她倒觉得我问得蹊跷,说道,“自然是和我回女姊宫。你不是要练就一身闯入地狱的法术吗?以为我这里的水都是灵药,在这睡个几百年就通晓了?”
我从水中站起,拖着一身湿漉漉,跟在她身后走着,我想到她刚刚说的话,便问,“这里既通往地狱,那么是否会有鬼差往来?”
她想了想说,“会有。因为地狱关了太多人,便从我这厎阳山里召集了多少小鬼过去充当鬼差,又修了多少地牢,几乎将整个人间颠倒一把倾泻去了。这些鬼差有时候觉得地狱太闷,时常回厎阳山走动,也会从此处逃去人间玩玩。”
我停下脚步,说,“那我在此地守候,路过有地狱往来的鬼差,便上前询问姐姐的下落,看看是否能有消息。”
映霁天拿手中的扇子敲了我的头,想了想说,“这往生渡口摸着礁石往西原有一条小路,但是当年厎阳之魂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时候,就用一把冥火将这沿路的灯笼都给烧尽了。从此,这些偷偷跑去人间游玩的鬼差们都要手提灯笼出入,不如你就在这渡口修炼,再做起卖灯笼的生意,这样遇到来往的鬼差,也能顺便查访你姐姐的下落。”
我问,“那我如何修炼呢?”
“就从扎这鱼灯笼做起吧。等你练好了也能卖。”
“鱼灯笼?”
“对啊。”映霁天说,“这可不是简单的灯笼。”
我说,“巫山巷最不缺的就是灯笼,做这玩意也算修炼?”
“你可别看不起,”映霁天说,“这是阴阳两界通行的灯笼,飘在地狱之河上,所以能熟练扎起这个灯笼,必须像神医开方子一样,调和水与火的比例,如果你扎的灯笼能飘在水面不灭,那么你也算小有成就。”
我打量这一处荒凉落寞的角落,废墟一般。问她,“就在这里?”
“你自己收拾吧。”映霁天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施舍你去女姊宫,你不去,自己要待在这里的。”
我并不是没打扫过,但是大多都在姐姐的法术和指挥之下,扫扫落叶,搬搬砖头。可是这里一片崎岖,连一片平整的地都没有,不由地一声叹息,原来一个孤独的妖怪要舒坦的活下来,也不简单。
日复一日,我用简单的法术制作了工具,砍了些树木,烧了些砖石,每日折腾得蓬头垢面,才搭出一间简陋的屋子。有时候因为太过辛苦,天黑后我倒在草堆上就睡着了,醒来又赶紧去远处搬来物材。
也许刚修炼的人都这样,急于求成,贪多嚼不烂,我仅凭脑中关于灯笼的印象,草率地将那些竹枝和宣纸糊在一起,也能扎出一个圆滚滚的样子,可是我实在没办法操控这些“灯笼”,它们笨拙的像灶台前的锅碗瓢盆,我还没生起火,他们就乱成一团,不成章法。我无法做到想姐姐或是青林那样儒雅,我的法术稍微精进些,就要烧掉这半面山头。
映霁天慌里慌张跑来抱怨,“这火我给你先没收了!你先学会控制水吧。”
结果这水将厎阳山里的树木浸泡了半个月,映霁天从女姊宫醒来的时候,下半身都泡在水里。那些日子,我都在水中垫着脚提灯笼,映霁天跑到我面前说,“仰仗你这功夫,要放你去人间,至少还需要再花一百年,人们还能安居乐业。”
我自叹自己无用,“那我见到姐姐,只怕是痴人说梦。”
映霁天百般无奈说,“你太过着急了。要学会让自己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
“对。”映霁天说,“放弃你的焦躁。等你不再着急地等待日出,而将天地万物化为无常的时候,你就获得了平静。”
“你能帮我取回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
“灵峰山上的佛钟。”
“哪有什么灵峰山!”映霁天说,“那灵峰山不过是南石的一条蛟龙,将青林束去,所以你们才能在山洞中见到他。白羽扇去地狱之后,那灵峰山也变回蛟龙飞走了,你要的佛钟估计也找不回来了。”
这让我沮丧起来,这份失落并不来源于南石在灵峰山的诡计,而是那佛钟敲出的轰鸣之音,是唯一能让我平静舒缓的思乡之地。我看着不知方向流动的水,怅然若失。
直到第二日,我看到远方飘来了一个浮岛,因为太远,在眼中只有一块石头大小,漂近后才看清,这是灵峰山那口佛钟。而这钟,恰巧就停在我脚下,像是有人无形中放在我面前。
我将佛钟挂在苍劲的榕树下。折下一根树枝做了根钟锤,一击声传百里,连整个厎阳山都抖搂一下。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早晨我敲钟,剩下的时光都用来扎灯笼。我日日采集不同的日光,收纳到各色的灯笼架子中,似乎这佛钟真的让我别有一番难得的心境,这日光化作的火,也能灵巧地在我手中转动,抖落进灯笼里,照出一团小小的光。
有时候我抬头看斑驳的天空,像一个回天乏力的病人,满是淤青和斑痕,一只巨鸟倒着插在云朵之间,日积月累成了一座颠倒的焦山。厎阳山有的鸟想要飞去看一看,可是天空太高,无一只能够靠近。
我问映霁天,“那只巨鸟是什么来历?”
她说,“那是厎阳之魂的坐骑,打入天界后被神仙们追杀,他自己先跑了,留下这鸟死在天界入口。”
我说,“正如你之前所说,从天界到人间,都成了一团污垢。”
映霁天摇头说,“可是现在人间如同被大水冲洗过一遍,洁净清新。”
“什么意思?”
映霁天将我拎上云朵,俯瞰着简朴而清澈的人间,一番打探下,果然没有了以前的鼎盛繁华、烟花柳巷,男人和女人都规矩地打猎、务农、时代造就英雄,英雄又推崇权力之人,建立国家。人们为了温饱辛勤耕作,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
映霁天说,“人间又重来一遍,也许过了几百年,你就再能看到原先巫山巷的灯红酒绿了。”
我念叨,“再灯红酒绿,又与我什么关系呢?”
她不解,“你与海棠阁的姑娘也不过相处一年,怎么就这么深的情感呢?”
“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人都不认识,也未经历过什么事,自然像一只乌龟,什么都刻在石碑上,再驼上背,沉甸甸一辈子。”
我看着陌生的人间,女人身上的粗布衣服和草履鞋,在我眼中,只是浪费了她的青春和绚丽的日光。也许在其他人眼中,巫山巷代表着不堪的交易,可是我依旧怀念,那些流动在锦绸罗缎、金钗玉镯间的光亮,那是月光、灯笼光和姑娘炯炯目光聚集的热闹和相思。
映霁天将茶杯里的水往天上一洒,人间便下起了雨,我问,“你怎么又操心起人间的事了?”
映霁天说,“人间太平多无趣,不如折腾些恩怨出来。”
又是一个多事的人。
回了往生渡口,我一心一意敲钟和扎灯笼,路过的鬼差很少,每每路过,我都不收银子,递给他们一个灯笼问,“你们在地狱可曾见过一个叫白羽扇的人?”
他们迷茫地接过灯笼,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问不到姐姐,我只能听来一些地狱的奇闻异事,逐渐拼凑出我脑中地狱的样子,好像这样,我就能离姐姐近一点。
可是从来我只见鬼差出来,未见逆行者。渐渐我已经忘了,在往生渡口卖了多少年的灯笼。这是我多年勤学苦练的一门精致手艺,虽然我手胖,可是用细线将竹架捆起来的功夫却驾轻就熟,比海棠阁姑娘的女红还好。有时候我一恍惚,觉得姐姐还在身边,便举着灯笼空问,“姐姐,你看这个鱼灯笼怎么样?”
听不到回答我再转眼一看,原来我将飘落的花影当做姐姐了。
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喜欢上做这鱼灯笼,后来才明白过来,灯笼在人间是找人用的,而我一直在等着姐姐。我总是坐在挂着佛钟的树下,闭上眼,等待着一个梦,梦中要么还在天界猪棚,要么还在崆峒山,我与姐姐嬉闹的时光,最好我还是猪样,姐姐骑着我漫山遍野的跑。
可是多少年过去,我一个梦也没做过。
夏天做灯笼的时候,总有小动物在我脚下跑来跑去,我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何况是我这么肥的一棵大树。我拽来几只狐狸,拔了一些毛,又抓了几只兔子,拔了一些毛,做了只五彩斑斓的毛笔,再用海棠花瓣碾出汁水,蘸了在灯笼上作画。我举着笔,像一个旷古未见的诗人,提起笔却没有灵感。
我从未画下任何模样。
突然有一日,一只碧蓝色的高大骏马停在我面前,不同于人间驮人的马,这马像是赋予了高贵法术,四只脚都闪着蓝光,它器宇轩昂地说,“给我两盏灯笼。”
我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地狱。”
我按捺激动问,“你去地狱干什么?”
“有人在地狱受不了苦,非要去人间,他们奉上自己的灵魂,我便让他们载在背上,趁鬼差不备之时,将他们偷偷送到人间。”
“哦?”我似乎看到了救姐姐出来的一线希望。边问他,“你能否带我一起去趟地狱?我用灯笼与你交换?”
那马竟然笑起来说,“从来只听闻有人要从地狱返回人间,没听说过还有人自告奋勇去地狱的。”
我接着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是去地狱找人的,如果找到了她,还请你带她一同返回人间。”
这马笑得更厉害了,“那为何你要白白去一趟呢?”
“我怕你不能救不出她,所以要同你一起去。”
这马说,“你小看我,还有我救不出的人?”
我说,“她并不是人。”
“不是人?难道是个妖?”
我点头,“她原来是鹿吴轩的弟子,后来犯了事被贬成一头猪,下凡做了妖精后,犯了事,又替别的妖怪担上了罪责,这才在地狱受苦。”
“你这么说,我倒是猜到你找的是谁了。”
我问,“是谁?”
“是不是名叫白羽扇?”
果然有姐姐的消息,我激动地问,“你在地狱见过她?”
这马摇摇头说,“并未见过,只是听闻过她的故事,与天界的鹿吴轩还有一段匪浅的孽缘。”
我问,“那你可能找到她,救她出来?”
“也许真的需要你与我一起去趟地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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