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第144章
望湖轩的生意给了我不多的乐趣,诚如紫来所说,不光是海棠城,连京城里的贵人,也慕名而来,嘴上说要讨一口海棠树下的茶喝,实则是来见识我船上三个少年的风姿,明面上又照顾各自的体面。
我从书上找来名字给了三个少年,分别是玄参、白茅和杜衡。玄参善于下棋,正所谓“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个头偏矮,如棋子一样偏圆的脸,眼神却透着十足的聪明,看破棋局一般洞察女人心事,总是故意输,好撒娇劝茶。白茅个子高,剑目星眉,不爱说话,擅长写字作画,客人们递上扇子,在耳边倾诉心事,他不过微笑带过,如春风拂过杨柳,题字或者作诗,尽显风流。杜衡看着最憨厚,长着画符一张脸,将那古往今来的传说史书编到自己头上,面对每个人的话术都不一样,他时而可以是闯荡江湖的侠客,时而也可以是弃医从文的谋士,客人们只当他是城外的丈夫,将心底最柔软的情谊靠近他熨帖。
男人要喝上半缸酒才能醉,而女人只需要几杯茶一眼眉目,就醉了,生意比海棠阁更轻巧。三个少年分别站在三艘小船上,将宾客如归的女人划分成不同的阵营,传递着不同的笑声。
端睿总是撇个嘴,一个也看不上。这日正好冬末的夜里,众人饭后聊天,莺莺刚熄了船舱里的火炉,紫来笑着打趣端睿,“他是羡慕人家年轻,十六七岁,正是风华正茂、拧出汁的好模样,说不定有天,被京城的贵族皇室看上了,坐上轿子走了,那可就飞黄腾达了!”
如去略微比他们再年轻个一两岁,却看透了世俗,一身迟暮的昏黄,说,“虽然他们比不上端睿哥哥,但是都有几分端睿哥哥的影子,围绕在女人中间曲意逢迎,却高朋满座,所以端睿哥哥不服气,只觉得是抢走了自己的光,倒成了陈年的醋、透了风的酒。”
紫来笑着迎合,“果然曾经是出家人,即便现在还俗,话还十分通透!”
此话端睿听了并不恼,只是拿筷子在如去头上敲下,“你个歪头筋,自从你留长头发以后,心思也不单纯了,果然老话说得好,头发长见识短。”
莺莺在旁边只顾笑,我倒许久没留意过她,越发爱打扮了,也给自己抹上了胭脂,学起了城里小姐的装扮。端睿又说,“他们不过都是我的影子罢了,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我也是那些俗媚女人都能说上话的?那些客人们做的不过是扑风捉影的事,你们也知道,客人多的时候,我都是躲起来不见人的!”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此处是白茅的声音,如拨断一根紧弦,接着船舱的门推开,那三个少年进来,在一旁坐下,杜衡也帮腔说,“白茅你可别胡说,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有人口重,非要那几百年埋在土里的老姜才好!”
白茅故意说,“你可别这么说,常言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可尊重些!”
我不喜欢这两人的轻浮,都不如玄参,不好争斗。想来前一两年,他们三个都是跟在端睿后面,舞文弄墨。如今出头了,却学会忘恩负义、离经叛道了。我用汤勺在鸭汤碗里拨弄,对紫来说,“今儿市集上那么多只鸭,你知道为什么我挑这两只吗?”
“为什么?”
我说,“我本来今日吃斋,并没有炖鸭的打算,只是在李婆的船上挑茄子的时候,听见耳边传来阵阵鸭叫,搅得我好不烦躁,于是找到那卖鸭的王大爷的船,让他杀了鸭,图个清静。”
紫来故意说,“那我还得谢谢这两只鸭,不是它们叫得欢,我还没能有这顿口服。”
我说,“要道谢的不是你,应该是卖鸭的王大爷。”
“为什么?”
我解释说,“因为这两只鸭虽然面上看着好,可是刨开肚子一看,里面内脏又肥又臭,多靠这白茅和杜衡两双巧手,淘了多少遍水,这才让鸭肉清爽干净的。”我转过头对他两说,“所以说,咱们喝上这碗鸭汤,还得谢谢你俩?”
此刻的两人逃也不是,脸红也不是,只是两个哑巴,喘不上一口有用的气。这下倒是端睿高兴了,碗里的鸭汤也不喝了,只闷了两口酒。
我冷眼看端睿,才明白,他只愿在我一人面前,说些无聊瞎扯的故事。我在他们中间,倒是调理了不少是非,紫来只是一个看热闹的,斗嘴的都是男人,拉架的只有我。
过了冬天,就到了我春眠的时候,每日只在船舱里督促郎方习文读书,或是对着《茶经》学着炒茶。正值三月初三,本来我不想出船舱,怕不巧被飞来人间的仙鹤撞见,翻着旧书乱看,可是郎方一直闹我说,“姨娘,为什么每年春天,都不让我出去?”
端睿不知哪来的主意,过来将郎方抱起说,“就是!我今儿便带他出去赏湖光山色,不然长大了,却成了一个不知春的愚夫。”
这人这几年越发皮痒,但他除了同我说话,其他人均有分寸,甚至冷若冰霜。我拿不住他什么,倒是老被别人说,说家道中落,他沦落到给我做牛做马,被我欺负地像个书童,我还委屈呢!
其实我也好奇人间旖旎的春色,便跟着出了船舱。眼前一闪,因为湖水的照耀,整个湖光山色仿佛更亮,船顶被围个水泄不通,而我和端睿坐在甲板前的茶桌旁,迎着清风和凋落的海棠花。伴着丝竹之声,这一片碧绿湖水的倒影,将整个热闹飞舞的海棠树全部装了进来,成了天下最壮丽的褚色染坊。
我背起一句诗,“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端睿笑着说,“哟?学起了杨贵妃,想吃荔枝了?”
我想我现在也不胖,好歹应该是西施,便说,“我既没那么高贵,也没那么多情,更没那么好的胃口!”
“我就说要出来走走,你看你心情都开阔了,不然憋了一个冬天,都要发酸了。”
我正想捶过去,结果被船顶客人的声音吸引过去。
一个客人说,“天呐!你看湖的那头是一群大鱼咆哮而来吗?”
另一个客人说,“倒像是一团飞蝗贴着湖面飞来了,好吓人啊!”
“不会是传说中会吃人的鱼吧!看我们都在船上逃不了,这会儿正中了它们的下怀呢!”
“赶紧跑啊!”
有的人开始逃跑,却被紫来拦住去路,非要交了银子才肯开路。
我和端睿听到船顶的闹腾,甲板上看得不真切,连忙跑上去,依然很多客人们挤在船头张望,身手好点的竟然还爬上桅杆,像一只杂耍的猴。
端睿拉着我挤到船头,放眼望去,果然湖的尽头似乎有一卷浪滚来,耳边还能听见远处细细的咆哮之声。
我冲着如去喊,“咱们赶紧往后划吧,不然只怕船都要被撞翻了!”
如去刚要转舵,被端睿喊住,“先等等!你们看,他们游近了反而不像飞蝗了,倒像是嬉水赶集一般。”
我说,“为什么?”
端睿嘀咕,“雪白嫩红的。不会是马吧?”
我看着那逐渐靠近的浪,倒像是一卷卷五花肉滚着油锅烫来,“马没有那么矮的吧?”
郎方在下面突然站起身,大喊,“是猪!是一群猪!”
端睿大惊,“猪?居然是猪?”
我也是这一反应,但心里明白,在这个荒诞的人间,比天界和地狱还要天马行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何况我那个曾经在巫山巷波诡云涌的姐姐,也许正是饲养侏儒花猪云游天下的人才。
果然郎方的眼神不差,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看到一群丹色的小猪扑腾扑腾地朝城边游来,列作七八排,约莫共上百只猪,这群矮小的猪,虽然笨拙,却灵巧可爱,他们脚程不快,不像是赶路,倒像是游湖,只是因为腿短,在水中踩出的波浪汹涌。
客人们有人说,“原来是猪呀,都说指鹿为马,今儿你们倒是指猪为马了!可是这猪居然会游水!”
旁边似乎是她丈夫,说,“小时候,我还骑着猪过河呢。”
“真的假的!不会是你又在逗我开心吧!”
“逗你干嘛,听说这些花猪原来就生活在水里,是因为太笨了,被鱼赶上了岸。”
我无暇去听他们的对话,只是痴痴地看着那群猪,我问端睿,“你看得清吗?这是传闻中的侏儒花猪吗?”
端睿眯着眼看,“好像是,但是以前没看它们游过水。”
又等了一会,那些猪真的游到船前,女人们拍起手叫起好,纷纷打量着侏儒花猪,如同见了凤凰一般,玄参和白茅害怕地躲到女人身后。我看着猪群的最后,有几头猪拉着一条青色的乌篷船前行,我揪着心,看着船舱里走出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子,一袭白衣,如同她第一次到人间的那般柔软样子,我忍不住的喊出来,“姐姐!”
我下楼回到甲板,拉来杜衡的那艘小船,跳上去,追着姐姐那漂浮不定的目光,好似几百年前就见过,抓起桨奋力划去,像是当年在天界猪棚那般追随。虽然她发饰妆容全改,连衣着也轻便多了,可是我依然认出来,她便是我等了这么多年的姐姐。
她好似曾经我在巫山巷喊她一般,愣着看我,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一般,含着泪,撇着嘴问我,“你是谁?”
我才反应过来,如今我已换了面貌,心中拘谨又紧张,“我是你的妹妹,珠花!”
她竟然笑了起来,往旁边一退,后面乌篷船内一个更眼熟的胖姑娘俯身探头出来,她说,“她才是我的妹妹,珠花呀。”
那人果然是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照着镜子一般,看着曾经的我腻乎在姐姐身边。而现在,无非是闯入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梦境之中。突兀地站在那,想说什么却都堵着。
姐姐不太聪明的样子,歪头问我,“你是谁?”
倒是望湖轩船顶的客人大喊了一句,“人家可是我们海棠城的龙井西施!”
姐姐眼睛一亮,打量我一遍说,“难道你就是那位龙井西施?这一路听说过,赫赫有名的!今日一见,果然气韵风度,都与传说中不同些,像一朵娇柔的水仙花。”
我泪流满面,直摇头说,“我不是龙井西施,我是珠花,那个陪你上天入地,见识人间负心男人的珠花啊!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你怎么能忘了我呢?难道你真的喝了孟婆汤,将我完全忘记了?”
姐姐一脸茫然,说,“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竟什么也听不懂。”
我不知道这眼前是什么阴谋,只知道这眼前的假珠花心怀叵测,我上前想推搡她,“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结果她反手用力一推我,我站在船沿,一下没站稳,晃晃悠悠地直接跌落湖中。
扑通一声,这下把四面八方的大小船只都吸引而来。这几年我在海棠城中一应来往都八面玲珑,借着三个少年的风流韵事,就将我龙井西施的名声传得更是宅心仁厚、精明世故,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多余事。
这下动静大了,端睿直接从望湖轩跳过来将我从水中捞起来。我想爬回这艘乌篷船,将姐姐抢回来,可是端睿要我回去,互相较着力。四周的船纷纷停下,都在嘀咕着,“那不是龙井西施吗?怎么和一个养猪的姑娘过意不去?”
“是妒忌那养猪的姑娘太漂亮了?”
“好像她本是龙井西施的姐姐,只是离别了许多年,竟然把她忘了,这才恼火起来。”
我看着那珠花白了我一眼,便将姐姐接回船舱,我心中大火,恨不得一口血吐出来,将这大湖染红。端睿死拽着我往回游,又让白茅和玄参跳下水来拉我,终于我如犯人一般,关进了望湖轩的监狱里。
摔了一日的物件,满地的茶碗碎片,将整个望湖轩折腾得一片狼藉,众人不敢吭声,我这副模样,把他们吓得都躲到小船上去,只有紫来在我身边,明白我的委屈。至夜里才平静下来,我和端睿坐在甲板上喝酒,觉得自己难堪又可笑,可是这南安姑娘的身体是我自己选的,又替自己可悲。他倒乖巧,只在旁边倒酒,并不过问我的心事。
杜衡跑到我面前说,“南安姐姐,那边有个客人找你。”
端睿先问,“找她干什么?”
杜衡摇头,“不知道。”
我问,“是男的?”
“不是,是个姑娘。”
端睿笑着说,“是个姑娘你都搞不定,你的饭碗只怕早晚也要被其他人抢走了!”
倒是如去在旁边说,“海棠城谁不知道,客人们起先都将目光放在玄参和白茅身上,是提神醒目的绿茶,但过段时日,才知道杜衡才是那浓烈到醉倒的酒。”
我好奇这个姑娘到底是谁,连眼前这位灵巧的少年都推脱不掉,我自然要去见识,说不定是映山在厎阳山呆腻了,回来戏弄我也未可知。
端睿想要跟着,被我拒绝了。我绕过船舱走到杜衡这条船上,一个胖胖而熟悉的背影背对着,我上前拍了拍,她一回头,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我珠花的身体。我幻出一把剑放在她肩上,说,“你到底是谁,竟然害我?”
“你问我。”她笑着说,“那你又是谁呢?”
珠花两个字我竟堵在嘴里,只能说,“我是南安姑娘。”
“这不就对了,你做望湖轩的南安姑娘,我做白羽扇身边的珠花。”
我将剑抵着她的胸口说,“我曾经在这副身体里待过,所以知道哪里最脆弱。”
她轻轻用手在我剑上点了点,这剑竟然变成朵朵白雏菊花,飞进空中,她笑着说,“别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我好歹也是鹿吴轩的弟子,青林的师妹,对付你这头猪棚里的猪还是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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