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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第156章


女皇帝深思倦怠,嘱咐男仆加重了香,靠在躺椅上渐渐睡着了。我和紫来退下,跟着秋省官和天恩官下了塔。

        紫来在我耳边说,“那国师一定就是南石,真是巧了。”

        我没好气,“他倒是市侩,知道到人间该找谁。”

        紫来说,“你这会儿竟吃起味来,他去海棠城找你,你躲起来。现在听到他找了女皇帝,你又不高兴了。刚刚在那高塔上看你捏紧的拳头,还以为嫉妒得要杀了她呢。”

        我不服气,“我不愿见他,又嫉妒什么?”

        “也是。”紫来说,“如果真是他,我倒是佩服他对你款款深意。虽说你生气,可是听这女皇帝之言,是国师让她来找的你。只不过你们自己的缘分纠葛,彼此都是对方的冤家,偏偏谁也不愿下个台阶,倒累了一众人,在中间替你们打圆场。”

        “谁要你们打圆场,这会儿费腿进宫回话的人又是谁呢?”

        紫来乐了,“你最劳苦功高,要修成大神仙的!”

        正说着出了宫门口,看到端睿抱着郎方守在一辆马车前,紫来嬉笑地说,“我看你这辈子倒是艳福不浅,天上有个大神仙,人间还有一段佳缘。我只替眼前这人可惜,终究是个凡人,也没办法让你做一个梦就怀上了仙胎!”

        可是见端睿满面愁容,不知是否知道了城外刑场之事。刚走到他面前,便一下抓着我的手,我安慰他,“不必担心,不过问了几句话,不是坏事。”

        紫来也以为他只是忧心,所以守在这里,笑着说,“她给陛下献了个好计谋,恐怕不过数日,白茅就要接进宫,而我们都要跟着飞黄腾达了!说不定能给你讨个官,也能给祖宗长脸了!”

        端睿不顾这些前程的话,恳求我,“我们离开这里可好?”

        我更疑惑了,“为什么?”

        他眼中招摇起一片烟雨,“我害怕这里,他要来找我了,我不属于这里。”

        “谁要来找你了?”我心中打鼓,他一定是知道家人们要被处刑之事,这会儿失魂落魄了,担心官差找到他,受到株连。

        可他接下来却说,“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骑着蛟龙来过这里,而我是卑微的,不堪入目的。”

        他一通胡言乱语模样,不知中了什么邪,似乎又与南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紫来将郎方抱上马车,我跟着他牵着马车走着。我问,“你这是生病了吗?”

        他低声问,“我们离开这样,划船南去或是乘车北上,一定有一个世外桃源之地,可以安详此生。”

        我说,“我在这京城和海棠城还有未尽之事,怎么离开?”

        他叹了口气说,喃喃自语,“算了。这便是我的命,我不属于这里,以后也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问,“你究竟是怎么了?”

        他放弃一般,勉强冲我微笑说,“走吧。其他人都在集市上等我们呢。”

        我不再说话,只看他激动的脸渐渐平静下来,恢复成往常样子。他像是回忆道,“以前我总是读书,从早读到晚,自以为理解人世间的道理,等到自己做人的时候,一定平淡如水,任凭世俗命运也难以搅起任何涟漪。可是如今我要走了,竟然舍不得这人间的日出日落、朝夕相处。”

        夕阳还没到,他却像说起了最后的话。我问,“你到底从何而来?”

        “东方鹿亭。”

        “东方鹿亭?”我问,“那里是否住了一位神仙?”

        “南石。你应该认识他。”

        这下轮到我犯傻了。他不作声,只顾驾车。

        端午节快到了,街上人头攒动着,家家户户购置着芦苇叶、糯米、腊肉等等。我坐在车前的另一侧,打量着端睿这张清澈见底的脸,如今也浮上了一些躲闪的秘密。

        他淡淡地回忆,“记得我和你说的关于鱼的故事吗?说我母亲梦见的两条跃过石坎的鱼。那其实不是我与你的缘分,而是南石的。只是有一日,他在廊下和灵峰聊天,余晖落满台阶的时候,我偷听到的。我来人间,不过借了他的影子,来试图与你亲近罢了。可影子终归只能是个影子,他不会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只想告诉你,守着东方鹿亭的书房几百年的时光,比不上与你在望湖轩哪怕一天。”

        我想到曾经他笑话三个少年有着他的影子,原来他正是南石的影子,似乎多少印证了这些日子我对他的怀疑。我问,“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南石派你来的人间找我的?”

        端睿摇头说,“不是。是我那时候调皮,自己来的人间,只是我可能有寻人的天份,这才有能耐留在你的身边。”

        什么寻人的天份?我不明白,却安慰他道,“等忙完这些事,咱们再做打算吧,这海棠城和京城都过于喧闹,也该找个清净的地方。”

        他缥缈的眼神并不相信我的话,只问,“我连那些微不足道的神仙都比不上,你看得起我?”

        我说,“神仙为了不同目的,在人面前变幻出了各种样子,欺骗我或是戏弄我。所以更愿意守护朴实和简单。”

        这京城车水马龙摩肩擦踵,倒让我怀念起曾经崆峒山的简单生活,哪怕一眼万年,却是没心没肺的自在。

        突然他转头问我一句,“你为什么来到人间呢?”

        我正准备说出所以然来,无数个字都挤在嘴边,却什么条理都说不出来。仿佛糊里糊涂地在戏台子上唱了几百年,念的都是陪衬的戏词,走的不过是其他人迈过的台步,浓烈的荒凉之感溢满心头。可能我还是那个背着姐姐在山野中乱跑的花猪,只是现在姐姐不在,我都不知该往哪里跑了。

        走到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看到连成一片的大小茶馆和酒坊,穿插着乐馆和书店,女人牵着男人出入各家店面,生气盎然。这会儿一家三层的茶馆吵起来了,楼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见姐姐和莺莺挤在一团,如去躲在靠近酒坊的一边。

        原来茶馆的二层阳台,白茅正和一个男子纠缠。这男子长得像只鹦鹉,鼻子特别大往下勾,说起话来尖嘴猴腮。他捂着口鼻,拉着白茅的手说,“你这个从海棠城偷偷逃出来的病人,还在这里和我夫人卿卿我我,是觉得自己的命不够贱,还要再糟践京城的人吗?”

        白茅煞白的脸,这会儿那利索的嘴竟一个字蹦不出来,还是杜衡强壮些,将这纠缠的男子拉开,“倒也不是他糟践你的夫人,是她见我们在这里喝茶,看到我们扇子上的字画,上来询问这画中典故,究竟是牛郎织女还是孔雀东南飞?未有一丝逾越之举,周围的人皆可见证,不信,你只管问你夫人好了!”

        我心里觉得好笑,孔雀能否东南飞不知道,这位鹦鹉男子叫嚣地满脸涨红,只怕他要先飞起来。身边那夫人气定悠闲地喝茶,画着薄荷色的眉毛,梳着清逸的发髻,身边跪坐着一众奴仆都不说话。她眯着眼问那鹦鹉男子,“你是我第几个丈夫来着?”

        他说,“第七个!”

        这夫人放下茶,继续说,“我想起来了,去年娶的你,这一年也没见你有今日的精神头。你可以先回家去了,等我回去再说。”

        鹦鹉男子不卑不亢,“我不管!这人要是把病带来京城,那不是害群之马?现在就要赶他走!”说完再次冲上前,要将白茅拽起身来。白茅多聪明,佯装摔了一跤,将手中扇子也随手折断了。

        那夫人心疼得拍案而起,对鹦鹉男子身后的两个男仆呵斥,“你们这会儿也不拉着他?是指望我生气将他休了,你们好嫁给我吗?我倒劝你们都规矩点,都别盼着这点好处!”然后对鹦鹉男子训斥,“我看你是不是中邪了!居然在这里造反起来!一年不见你说几句有用的话,这街头也是你能抬头说话的地方?”

        楼下看热闹的人群有其他男人帮腔,喊道,“要是都跟哑巴一样不说话,只怕京城的夫人们都要沉迷在这海棠花纹中,再将生病的男人娶进府里,岂不是也将病引来了!”

        隔壁乐坊的男人抱着焦尾筝说,“我看你们是担心自己的宠爱,被这些新鲜的男人瓜分走了!”

        另一边的酒坊也有人喊道,“就是,他们巴不得把夫人都守在家里!生怕在外面花费一点银子!”

        鹦鹉男子听到两头奚落的话,放下白茅的手,隔着阳台冲着隔壁的人骂了起来,“你们都嫁不得好出路,倒是说起这些妒忌的话!”

        那乐坊和酒坊的男人不和他纠缠,继续招呼客人去了。倒是有不少人替鹦鹉男子喝彩,“实在要好好训一训这些招摇过市的男人,古人的圣贤书不读进脑子里,不读进祠堂里,倒弹成了靡靡之音,编成了祝酒词,涂作了糟粕之画,一个个辱没了男人的德义!”

        旁边凑热闹的男人附庸说,“也不知道城门的守卫是怎么守护京城的,明儿我府上还要招待一品大臣呢,要是被他们传染了病,岂不是要被问责,说不定还要有人下大狱呢!”

        白茅身边那夫人指着他骂,“什么体面的招待也值得你这般炫耀,怕染病就赶紧滚回家吧!”

        另一个男人跟着起哄,“海棠城城门不都封起来了吗?怎么还有人跑出来?”

        “偷偷溜出来的呗,估计城中患病的人太多了,他们没银子看大夫,便趁着月色,跑来京城指望有人救他们!”

        刚刚那夫人的一番训斥不但没让鹦鹉男子退缩,反而激起了旁边其他男人的同仇敌忾。我看这些鼓动□□的男人们奇怪,不知是熬夜杂事太多,还是在不干净的地界扑上了什么妖,眼睛一个个笼上黑晕,像是地狱里那些被操纵的灵魂,附身在这些善妒的男人。我怀疑着打量这四周,可是这又是谁的诡计,又是再搭一个什么陷阱?

        杜衡一直护着白茅,和鹦鹉男子拉扯。一个奇怪的中年男人路过,也顶着一团黑晕在眼前,指着杜衡喊,“我认得你,你从小被爹娘送至姨母家寄养,做她家女儿的童养夫,可是你心不甘,她家女儿天生残疾,一心不愿嫁。为了逃跑,竟然勾结盗贼,将家中洗劫一空,他却跟着分赃跑走了!”

        杜衡想不到在京城被人认出来,竟烧身到自己身上“不是我要陷害他们的,是她们家里又生了几个儿子,无法再养育我,才将我卖掉的!她家被贼人盯上被抢劫,怎么成了我的过错!”

        “如今人都不在,这话都由得你来杜撰!你们这些不安分的浪子们,如今还要将这海棠花猪的病症传染开来,现在海棠城已经封起来,竟然还要来京城招摇,大家说,这些人该不该死!”

        杜衡挽起袖子给众人看,“我身上可没有花猪纹!我并没有染病,这病也不是这么容易染上的!”

        路人喊道,“你今日没有病,不代表明日不会染上这病!”

        “你们可别赖在这里了,跟流浪狗一样!”

        我讨厌这些人所谓正义的揭发,他们只有踩在别人不堪过往的身上,才能彰显他们的道德。

        我躲在紫来身后,悄悄施法,将白茅身上的海棠花纹化成一朵朵海棠花,从他身上绽放,飘扬在空中,在这盛夏的京城遮挡出一片片忽明忽暗的阴凉。再化作一阵风,绕着人群飞。

        妇人和姑娘们看到眼前的浪漫景象,纷纷停住手中的活,直愣愣地发呆,嘴里嘟囔着,“前两年我曾去过海棠城,坐在客栈的楼阁上,就看那海棠花绕着满城飞,想着就这么一辈子守在这树下,也值得了。如此奇景,倒也有几分相像了。”

        另一个姑娘握紧旁边公子的手说,“京城一板一眼的规矩,连树都长不高,那些几百年的苍天大树,除了夏天招蚊子,啥都不行。何时有如此的缤纷景象?”

        旁边的公子也闭起眼,口中念念有道,好像是对着海棠花许愿,说着诸如“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蠢话。

        刚刚义正严词的男人指着这动人的春景骂道,“妖术!妖术!这就是这些生病男人的诡计!”

        鹦鹉男子喊道,“快跑啊!这花要是落在人身上,也要染上那瘟疫了!”

        有的人真的跑走,拉着身边的家人,有的人更坚守这份浪漫,“看这海棠花已经飞满了整个京城,如果真是瘟疫,此刻也跑不掉了。”

        “就是!我看那公子也好端端的,不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他身旁另一个公子也安然无恙,可见这病也不传染。”

        酒坊有姑娘拎着酒壶出来解释,“只有吃了那花猪的猪肉,才能传染此病。我亲戚家就在海棠城,她说城里有大夫开了调理的药方,吃后便没什么症状了,只有这海棠花留在身上。”

        乐坊刚刚那男子又出来说话,“没想到这海棠花还能从身上飞起来。现在且是夏日,要是秋冬再让这海棠花在城中飞舞,那不成了天下最惬意的世外桃源了吗?我看这位生病的男子,只怕是海棠花树养出的最心疼骨肉!”

        这话将乐坊里的女人都招惹出来,要翻去茶馆见识一下白茅。那些似乎被黑影蛊惑的男人们,看着白茅和杜衡竟安然无恙摆脱困境,反而吸引了女人们注视海棠花纹的目光,气得从墙角拿起长棍,就要上前打他们,喊着,“你们这些鼓捣人心的祸水!”

        这举动一下被女人们盯上了,上前拦住他们,一把抓住木棍说,“明明自己失了理,这会儿还动起手来了!”

        楼下的男人拿起砖头,要向杜衡扔去,被我用一记法术拦在空中,摔在地上。

        姐姐说,“那女神仙说的没错,这男人真是可怕。”

        我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却看她怀中空荡荡,问这个傻姐姐,“你怀里的那头花猪去哪里了?”

        姐姐一下脸刷白。我心里暗骂姐姐的愚蠢,连头猪都看不住,又明白过来,眼前这出闹剧,打的是青林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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