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163章
人间此刻还是深夜,这条通天之路已经开始蒙蒙地亮起光。南石站我前面,像是平常百姓家门口,只因春日的桃花开了,隔壁公子邀我一同去赏花,而灵峰倒成了书童,跟在旁边一蹦一跳。
我对灵峰说,“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灵峰说,“我在别处的人间历练了一些日子。”
我胡说,“或者化作一座山,好提防着琉璃光对人间别的企图。”
南石若有其事地说了句,“他做错了事,我罚他去人间种树去了。”
“种树?”我说,“莫非那海棠树是你在悉心守护?”
灵峰摇摇头,似乎不愿提及,跑到路前头去了。我似乎猜到了他做错了什么,在我面前羞愧,无非是当初劝我不要相信南石,远离他。如今我俩和好,他不愿说话。
我走向南石,跟着他走上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我问,“从这条路去鹿吴轩,要走多久?”
“约莫三四天吧。”
我惊讶地看着这位大神仙,“怎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他理直气壮地说,“我特地挑了一条最远的路。”
“为什么?”
他问,“你知道人间和天界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不知道。”
他手中变出一把扇子,打起风来,将天上的云拨动地如姑娘手中的丝线,“人间多是虚度的时光。万事万物交错着不同的时间轨迹,但凡成为旁观者,就有了岁月空过、光阴浪掷的权利,比如站在花草中发呆过整个春天,再在秋日抹在卷轴上。而神仙不一样,他们总是忙碌,巴不得将万年功德在一瞬间捏成烟花,灿烂绽放。须臾一瞬间,人间万年更替。天界各宫躲藏在云朵之间,彼此连路都没有,神仙跨上坐骑,轻轻一跃,就能往返千万里。”
南石用扇子在空中比划着次序,将那些凌乱的云朵循着亮光连成一条线,再铺上一层层路,他说,“路,就是人间虚度的光阴。懒步天台路,惟登地肺山。幽岩仙桂满,今日恣情攀。”他这会儿竟成了个诗人,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可以虚度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他的目光像巫山巷的客人,我低头躲开,看着这脚下烟栗色的泥土,两边是青豆色的柳树,成了一把把浸过水的梳子,将天上的云朵撇开,果然诗人做的神仙,连路都铺陈的如此意境,既是路又是桥,成了悬在天界的人间。
我看着下一层的云朵间跑过一群猪,白的黑的灰的都有,唯独没有花的,我笑着说,“这是天界猪棚里的猪都跑出来了吗?”
南石说,“自从你和你姐姐下凡为人,猪棚里的其他猪纷纷效仿,一年期间,竟逃出一大半。有的猪逃到人间,可是好吃懒做,又被抓了回来。有的猪逐渐练就各自的技艺,好在人间造就一场风云。”
我看着云朵上这些猪,似乎在练就各自的本领,有的猪跳在一堆琵琶和筝上,看似逗趣,却拨出一段袅袅之音,而另一边的猪竟然叼着笔,在扇面和卷轴之中泼墨,成就一番风流雅士。
我站在崎岖之路上,看得入神,“不过可惜,无缘在人间遇见旧识,也好彼此倾述曾经在天界猪棚的往事。”
“你在天界猪棚吃了睡,睡了吃,哪有什么往事?如若有猪在人间与你招呼,你也未必知道是曾经与你抢食的哪一头。”
“也对,我只认识姐姐一个。”我边走边说,“你倒是给了这些猪一处安命之所。”
“都是它们自己争来的,只不过以前的花鸟城荒废无用,便让给它们。”
这些猪迈着欢快的步子,踩着云朵渐渐往上跑,绕到后头追上我们,在前面的虚空之中跑出了一条烟栗色的路。
这倒省了南石的事,我笑着说,“这些猪取代了你,成了引路人。只是跑得飞快,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后有屠夫在追着。”
南石戏说,“说不定哪一日猪将地上的人都赶跑了,人间也变成了猪间。”
我说,“那也要先把屠夫们都关起来!”
有了这些猪,我似乎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走了一个时辰,双腿有些乏,正看到一处长亭,上面题字“告忘亭”,我走近一看,亭中有一块并不方正的窟窿,我坐在一边,吹着凉风,南石坐过来,指着窟窿说,“你猜猜这里以前是什么?”
我说,“难不成是人间为你雕刻的一尊神像,让灵峰给你搬到天上来,只是后来被鹿吴轩的弟子们嫉恨,一下给你推倒了?”
灵峰先笑了,“那我可不搬,天上可没人间好。”
南石摇头说,“那还是几千年前,这儿原来有一个龟驮碑,上面细数了上古神仙在人间的恩德。”
我问,“那这乌龟去哪里了?”
“跑去人间了。”
“为什么?”
本来开路的那群猪此刻也成了好奇的听众,聚在这告忘亭下。南石用手一挥,灵峰带着那些猪渐渐散开,如马戏走索般在云朵间畅游,抖搂技艺。
看来南石嘴里的故事只愿我一人听,“这还是几千年前,有个小仙徒在天界四处玩耍,遇到了一个迷路的小仙娥,正碰到天界云谲波诡,电闪雷鸣,小仙徒就拉着小仙娥躲在这亭中的龟驮碑后。闲着也是闲着,两人游戏,竟将石碑上的文字篡改地一塌糊涂,乐了好几天。结果那只老乌龟是天界一位老神仙的坐骑,在这里守着万年功德。老乌龟见碑文乱改,气得想将石碑甩掉,可日积月累早已长进它的身体,他没办法,只得从那亭中挣脱,背着石碑去人间寻那游历的老神仙去了。”
我说,“那是去找老神仙告状去咯?”
南石点点头说,“小仙徒的师傅得知此事,知道这老神仙脾气大,定不会饶了这小仙徒和小仙娥,于是要将小仙徒派去人间历练,小仙徒开始不答应,师傅告诫他,此刻不躲起来,被追究的话恐怕要变成石碑立在这里千年万年。小仙徒这才答应,还央求师傅收小仙娥为徒,好受得师傅庇佑,起先他师傅并不答应,可是经不住这孩子百般撒娇,终于师傅答应,让他们一同在人间历练,回了天界再做打算。”
这故事姐姐最爱听,“后来他们在人间,想必是一对神仙眷侣?”
南石摇摇头,像一个保留悬念的说书先生,“这路的后面你就看到了。”
我坐在长亭中,看着那群无忧无虑的猪群,吹着这天界的风,似乎甜甜的,我伸出舌头来接,却什么味道也没有。南石看着我这个动作笑了,我瞪过去问他,“你笑什么?”
南石说,“有点我很好奇,为何你每次都是这般无牵无挂的样子,好像任何事情都难以让你紧张。”
我想了想说,“在人间看着姐姐紧张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与青林的缘分,也终究逃不了被神仙们戏弄的命运。所以说,紧张无用。”
南石说,“倒是你姐姐历练了苦,修出了你的心性。”
不知坐了多久,我靠着凉亭睡着了,好似曾经在崆峒山,我百无聊赖的生活。醒来不知何日,即使找药着急,可连岩桂也说了,姐姐在人间,即便与青林一人一猪,可是养尊处优,便是最好的长相厮守。
起身往前行数十步,再往后看,那告忘亭已经化作一股烟飘走了。只有几只顽皮的白猪,在那学着乌龟,背着对方,好似也在拓碑。
行至一处人间的街巷,空无一人,陈旧不堪却一尘不染。我问,“这竟像曾经见过一般的集市,在南安城或是海棠城。”
步行七八步,停在一处南北货行前面,招牌已经歪在门内,里面却整齐拜访着人间各色珍稀的物件,有精巧的莲鹤方壶,柔美的三彩三花马,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一对藏在中间的唐三彩侏儒花猪俑,曾经出现这位南安姑娘家的故事之中。
我随意拿起几个放在手中婆娑道,“这些玩意郎方看到了肯定开心。”
南石拿起一个青釉弦纹樽,递到我手上,问我,“这颜色怎么样?”
“像雨后的天空。”
“雨过天晴云破处。”南石说,“小仙徒和小仙娥去人间历练,就来到了这样的人间。”
原来如此,“那这条街巷是谁搬来的?”
南石说,“是那个小仙徒从人间历劫后,搬来天界的。”
我打量着四面暗淡无光的墙壁,这小仙徒带回的记忆,不是卧房不是庭院,而是一处货行,看来此趟人间的际遇并不圆满。我问,“他们在人间如何相遇,这又是何处地方?”
南石说,“这是一家南北货行,经营着南来北往的生意,小仙娥投胎成这家货行商人的二女儿,人称二姑娘。”
“那小仙徒呢?”
南石说,“小仙徒在人间投胎做了个工匠,跟着一个官窑师傅后面学艺,十六岁那年,一日将出窑的瓷器送到那货坊,留给当官的送进宫讨封赏。正巧碰到这二姑娘跟着娘亲在这里玩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撞上了这玉器,还在脖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我说,“只怕两人都遭了罪。”
“是啊,工匠被师傅打了一顿,二姑娘脖子上留了道红疤,后来两人再次遇见,工匠便用给瓷器上色的笔,映着那红疤描绘出朵朵海棠花开放。”
居然是海棠花,我说,“两人从此,一定是情投意合。”
南石被看破般,颔首点头,“可是天不遂人愿,这二姑娘偏偏有个姐姐。姐姐多疑,总觉得这个妹妹过于天真,担心被奸人欺骗。见妹妹常出门,便暗暗跟在身后。姐姐目睹了妹妹心中的郎君,却心生妒忌,竟也倾心于这个工匠。”
我玩笑说,“看来这小仙徒投身的工匠生得颜如舜华、器宇不凡,让两姐妹都一见钟情。”
南石继续说,“待妹妹十六岁那年,工匠托媒人提亲,可是姐姐早把心迹透露给娘亲,偏巧这娘亲疼爱的是二姑娘。”
我问,“既然娘亲疼爱她,必定知道二姑娘也心属于工匠。”
“因为娘亲疼爱,所以希望二姑娘嫁进官宦人家,好享荣华富贵。又嫌弃工匠的穷苦出身,于是这个糊涂的娘答应了姐姐,意图断了二姑娘的念想。”
我忿不平,“真是造化弄人!就这么错过了?”
“二姑娘从未在工匠面前提过这个姐姐,媒人也只说是这货坊商人家的女儿,直到新婚之夜,二姑娘才看到这个姐夫正是工匠,而他也明白,盖头下的人不是他的意中人。”
我熟知这故事套路,沉默不语,听他娓娓道来,“这二姑娘不知是看透了还是并不在意,她不恼也不恨,只是暗自下定决心,此生不嫁人。双亲给她订过一门亲事,她执意不肯,还上吊自杀,还好工匠发现不对,从横梁上救下,也有人说是脖子上的花有灵性,化作一双手解开了绳子。无论如何,二姑娘从此留在家中,再不嫁人。”
我为这缘分遗憾,“可怜了她的心思。”
“从此二姑娘的笑带了份痴傻,看不出是快乐还是忧虑。工匠接下了这南北货坊的生意,但不愿见到妻子,正好借着店里的由头,南来北往地贩货去了。”
我猜测道,“他也不愿面对二姑娘。”
南石点头说,“是吧。偏巧第三个年头,这姐姐生了一场大病,工匠收到书信赶了回来。死前拉着二姑娘的手说,要她记得姐妹情分,夫君多有积虑,又常奔波,让她好好照顾姐夫。又拉着工匠的手说,这店是祖宗留下来的,还需要他多费些精力,不要让祖宗基业白白毁了,还有这个让人操心的妹妹,务必当做亲妹妹看待。”
我听懂这煞费苦心的临终遗言,沿着松垮的楼梯走上二楼,看着一扇歪着的门,想推开却收住手,“其实这姐姐早知道这份姻缘不是她的,可是临走还要说上这番话,赌得就是要给他俩栓上一辈子的枷锁,白白浪费一生,为她殉葬。”
南石看着我说,“你懂了。可是二姑娘却悟得晚,工匠离开了家,继续奔波,可是每年都会在姐姐忌日这天回来。二姑娘来到店里,日日守在二楼的露台,等着他一年牵着马车,带来满满一车的货物和金银。他们一同去山上给姐姐祭拜,而工匠每次都会带一件世间珍稀的物件给她,但都加一句,你姐姐和我提过,你喜欢这个。”
我想到楼下陈列的玩意,原来如此,“‘姐姐提过’这几个字,不过是两人说话的借口,像一面屏风一样挡着。”
南石说,“就这样,两个人每年在姐姐忌日的时候见一面,匆匆熬了十余年的时光。”
我遗憾,“他们情谊深重,为何不忘记过去,长相厮守呢。”
“两人中间那面‘姐姐’屏风,一开始还只是薄薄一张纸,后来日积月累,也厚成一堵墙了。”
我不理解,“可是这桩婚事,起初就是姐姐偷来的啊!”
“人都死了,还去和谁争辩?她早就认命了。”南石说,“那一年极寒,他因为北方风雪,延误了归期,二姑娘以为他出事了,忍不住心中挂念,出城等了数日,却没有寻找的方向,熬着六月的冰雪,终于病倒。工匠赶回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他握着她的手,说出了十几年不曾说出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问二姑娘,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所以十多年前才让她姐姐嫁给自己。”
我意想不到,又有些生气,“他到这一刻还在怀疑?”
南石似乎眼睛湿润,“二姑娘也是这么问的。她说,她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想嫁给他了。”
我问,“他怎么回答?”
“他说,十多年前本来都不怀疑的,可是时间久了,再坚定的心也不敢面对当年的执念。”
这是一份不可诉说的辛酸和隐痛,像心中一块重重的石头摔下,我看着窗外灵峰走在路上,用狗尾巴草逗着那些猪,却一片自得恬静,心里复杂,对南石说,“我似乎明白,这也许正是那小仙徒和小仙娥在人间的历练,不然这么容易就能赎了那涂改龟驮碑的罪过。”
南石点头说,“正是了。他们下凡历劫攒修为,自然要为情所困。”
我在楼梯间绕了一圈,走回那扇斑驳的门前,伸手轻轻一碰,这门终于挣脱了户枢,轰隆一下砸在屋内,捣碎了不少物件。我像是犯了错一般站着,南石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不打紧。旧事即便没了,也还存在记忆之中。”
南石继续说,“二姑娘死后,工匠疯了,将十余年的隐忍或作一场大火,在城中烧了三天三夜,这条街巷烧个精光,可是货行里罗列的东西却完好无损。后来他明白,这些都是与她的记忆,所以烧不掉。”
我听得出神,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发呆,他拍了拍我说,“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摇头,“没有。我只是替他们可惜。”
离开这货行,继续往前行,我问,“小仙徒和小仙娥经历了人间之事,死后是否回归天界,修得了同门师兄妹的缘分?”
南石点点头说,“是的,他们如愿以偿,重新见面的时候,彼此不开口,不知是都忘了人间之事,还是彼此缄口不言。”
“世事没于尘埃,人间不过梦一场。”我感叹,“后来呢?”
“后来,他们在天界的银河之中修行。”
我问,“再后来呢?”
南石停下脚步,“再后来我就没再听说了。”
眼前那群猪雀跃地在前方引路,天空一片灰蓝,似乎人间的世态炎凉与它们无关,却留着沧桑变幻过的痕迹。我对南石说,“竟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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