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再伴吾君身（七）
“君父……”琉莲小声嗫嚅道。
隔着眼中的泪水，她看着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这身着广袖玄袍，黑发以白玉冠束起的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面上总是一副从容沉着的神色。
正是她的君父，曾经执掌三清天九千万年的前任昊天圣君，尊号“太徽”。
她本是昊天殿中供奉的上古神器，是上古时期的古神们留下的一盏琉璃灯，在昊天殿中供奉了数十亿年都未开灵智。
直到太徽圣君执掌三清天，登临昊天之位，每日以天帝之血供养琉璃灯，如此过了九千万年，她才渐渐开了灵智，化形为一名神女。
她出生时也并非上神的位格，经历过几次天劫才逐渐晋位，晋升为了上神，有了执掌一方水源的资格，成为湘水元君。
“莲儿，你刚刚化形，神识不稳，怎么又下界到了人间？为父去了南极天一旬，回来听说你下界了，让为父好担心。”太徽圣君虽则是个三十左右的模样，但是为人是有几分唠叨的，他匆匆走来，“莲儿，你上次下界说北辰国的冰糖葫芦好吃，君父就特意点了个北辰国最擅长做冰糖葫芦的厨子上界天天给你做，就是怕你嘴馋又下界。你出生天界，未曾在凡间待过，不知道世间复杂，你要是想去凡间，就和君父说，我陪你或者派别人陪着你都行。”
太徽上君顿了顿，又略带遗憾道：“玄元神君已挂了牌子下界历劫，不然由他看顾你，最是妥当。你出生时出了点岔子，幸亏当时有源君为你的君父护法，只是你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长得和你那先去的姐姐有五六分相似，为父并没有刻意为之。不过当时情况的确凶险万分，为父也差点难以自保，眼看着你要化形失败，形神俱灭……”
上君说到此处，竟有两分哽咽。
“为父想到那时的情形就后怕。幸好玄元神君及时出现，为你聚拢神魂，生生替你扛下了你出生召来的八十一道雷火天劫，否则天界的希望可就渺茫了啊。”
琉莲看着君父唠唠叨叨，想到如今天界都说太徽圣君不苟言笑颇有君威，却没人知道君父在女儿面前也有这十分絮叨普通的一面。
其实，这些话都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但是当时她才出生，脑子懵懂，还有些嫌君父唠叨，大多数话左耳进右耳出，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才知道，她出生时君父差点为此殒命，源君为君父护法救了君父，却无暇顾及她的死活，好在情况危急关头，玄元神君保住了她这刚刚出生的小生命。
天界有数万神仙，分为五个位格，最末一等为地仙，一般称呼为“贤君”，多是刚刚飞升才有仙籍的神仙，往上依次是“道君”，“真君”，“神君”，而上神便是“神君”这一位格，女性上神也被称为“元君”。在上神之上便是“帝君”，是神仙中最高的位格，也被称为“圣君”“上君”。
琉莲本是上古神器，虽没有灵识，却也是等同地仙的位格。若化形成功有了神识便是“道君”，因此出生便召来晋升天劫，玄元神君为她挡的就是从地仙晋升“道君”的天劫。
而自有神界以来，神仙应劫都是靠自己，从来没有别人能够顶替的说法，其实并非是天劫不可由别人代替。
只是这代价太大，所以没人会替别人挡下天劫，更没人会脸大如盆要求其他神仙帮自己挡下天劫。
为何会说代价大呢？看看玄元上神为这最末流的地仙挡下晋升天劫后就挂牌子下界历劫就明白了。
纵使高位上神为最低位的神仙挡劫，都能落得个跌落位格的下场，更不用说一般神仙挡劫了，说不定直接就跌到了凡人位格，直接被销了仙籍。
玄元上神从“神君”跌了一级，变成了“真君”，为了重新列位上神只能下界历劫。
这件事，琉莲是有印象的，但是当时她听说的只是玄元神君为证得无情大道，自行跌落位格，然后下界历劫。神界的神仙们都不知道玄元上神其实是为她这盏琉璃灯挡劫才跌落了位格的。
包括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在这幻境中所见的其实都是自己记忆中的事，但是她淡忘了许多细节，如今一一想起，才明白许多。
君父在她一万岁生辰时在天界设了琉璃宴，当时好不热闹，据说是天界万年来最热闹的一场盛宴，天界神仙都来赴宴。
却唯独没有玄元上神。
因他还在凡间历劫。
当时她虽然对玄元上神毫无印象，但觉得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却只有他一个人历劫，实在很是凄惨。便在琉璃宴当晚溜到了凡界，当时的玄元神君在凡间是个寒窗苦读十年，在殿试时却因为一字不合官家之意而错失状元的寒门学子。
通晓古今，惊才艳绝，只是因为一个字重了官家生母的名讳，而官家非常忌讳别人提起自己那位做过娼妓的生母，便找了个由头让他落榜。
人间正是大雨滂沱的雨季，他落了榜也没带伞，却十分怡然自得在街上漫步，他这一世是个孤儿，无牵无挂的，没人关心他有没有中进士，自然也不会有人关心他淋成个落汤鸡。
而他自己也乐得没有压力，落不落榜也无妨碍，且是官家钦定的落榜，这辈子都与官途无缘了，若是有父有母的，恐怕还要担心回去让父母跟着难过。
他现在只是个凡人，并不知道自己本是三清天的上神，所以他现在知道的只有自己这辈子前途无望。
但他似乎并不沮丧，当时才一万岁的琉莲远远看着他，觉得他看起来如同闲庭信步，十分惬意，虽然落榜却似乎根本没受任何影响。
他是个一等一好看的郎君，面容俊美无俦，神色怡然自得，如月光静谧，如冰霜冷淬。
然而他这样一个冰魂月魄的神仙，在漆黑的夜晚被大雨浇灌实在太不应该了。
可是这是玄元必须受的苦。
盛京之中万千灯火，却没有他的归处。
漆黑的巷子中传来幼猫断断续续的哀嚎。
青年驻足，寻到了一只断了腿，全身血淋淋的狸猫幼崽。
万物皆有灵，哪怕是如此孱弱，随时随地可能就会死去的幼小生物，都不曾放弃一丝生的希望，在大雨中哀鸣。
他的面容在大雨洗刷之下显得如同纸月般惨白，雨水顺着线条柔和的下颌沿着脖颈流进衣领之中，他弯腰将那只不足巴掌大的小猫放进掌心，仔细观察。
然后，他从取出一把匕首，让琉莲不禁屏住呼吸，不知他要做什么。
旋即，他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液滴下来。
他在用他的血喂饲这只濒死的小猫！
这只小猫已经奄奄一息，就算救助也没法活下去，他以血饲喂，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小猫吮吸着血液，那绝望而凄厉的哀鸣逐渐化为了满足的呜呜声，并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蹭了下他的手指，
看到它闭上了眼睛真的死去时，琉莲觉得也许这样看似徒劳的行为是有意义的。
她分明感受到了这只小猫是体会到了世间的温暖而死去的。
今日神界之上，天帝之女受万神朝贺，而为天帝之女挡下晋升天劫的上神却因着跌落位格在人间历劫。天界之上惠风和畅，入目皆是美景佳人，赏心悦目，而凡间大雨滂沱，深夜寒冷刺骨。
这番对比让当时的琉莲十分不是滋味，如今的琉莲虽然知道这只是个幻境，是她跌落堕魔渊时依照自己的记忆产生出来的幻像，但是她依旧感到十分的坐立难安。
当时的她是个一万年的小神仙，虽然出生便化形神女，但其见识也就相当于人界十岁左右的娃娃，且修的是更偏向于无情道的逍遥道，当时的她虽然对于这一情景感到很不是滋味，但体会并不深刻。
毕竟当时她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天帝之女，天上的大小神仙都要敬她两分，她天性并不难以相处，但是大家碍于她的身份总是会与她保持距离，后来她下界到了东圣国，做了斋宫殿下，也是一以贯之的，虽则其天性朴实易于相处，但也带着几分不通人情的冷清。
所以她对襄王的亲近感到麻烦，对翊王的帮助也并无太多的感激之情。
就连形势所逼之下，她被厉帝封为了淑妃，她也只是淡然的接受了，然后自裁。
直到厉帝为她造了黄粱一梦，以人为镜，以前任斋宫为镜，以爱着镕帝的和淑妃为镜，以过去的自己为镜，以愿为她舍去修为的襄王为镜，她才开始尊重“情”之一字，承认每个个体的独特与珍贵，得到天道的认同，以上神的位格归位神界。
坐立难安的琉莲看着这在盛京漫无边际的长夜中如同皎月般的青年，终于感受到了强烈的愧疚之感。她之前因为对神界诸神的神都不怎么上心，很多事情都有些漫不经心的，以至于她虽然听过君父提过玄元神君下界是为了她，却没听进去。
其他神仙也大多不知道她出生化形时的艰难不易，只知道她是太徽帝君以血肉供奉无数年才启了神识化形的神女，天界出生的神仙，身份尊贵。
在她出生后的两万年，天界上神中一直不见玄元神君，有很多神仙都传言说，玄元神君修无情道修出岔子了，所以跌落位格。
又有人说他是为了讨好太徽圣君才下界的，为的是能够得到太徽上君赐予一件上古重器，助他证得无情道。
又有人说玄元神君即将证得无情道，登临四君之位，引起太徽天帝的忌惮才被贬了位格下界。
还有人说，玄元上神因爱慕上了一名女子，所修的无情道功亏一篑，才跌了位格。
想到玄元上神不在天界时的种种传言，当时的自己就没心没肺当八卦听了好多。
压根就没意识到，玄元上神跌落位格，让他不得不下界历劫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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