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7.第907章 与君诀

邢晓景的堕天并非出于本心，他在昊苍内中过溯魂吞噬，靠着强健的根基与毅力，在音境里强行压制下来。但回到问道坛后，经历了登顶石上自爆元神、叶藏锋与灵虚之死，后又被妻子战死的消息打击。

        他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都呈现出崩溃状态。现在又被魔俢合力灌注摄魂道术逼问《天机图谱》下落，再自毁丹田释放魔气堕天，最后又遭到桐之上特有的千魂刑魄术冲击。

        如果拿地球医学上的术语来界定，现在他的状态已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病入膏肓，就算是绝品神物九转玉露，也无法使他恢复正常。当唐天茜奔到他身边，想要喂服灵药时，邢晓景有些清醒了过来。

        但他的瞳孔已完全呈现出幽黑，没有一丝光彩，全身如穿山甲一样，密布坚硬的鳞片。那张昔日英俊方正的脸庞，此刻也大部分被腐蚀，他的颧骨部位高高肿起，脓血从七窍中断续滴落，已找不到以往五官痕迹。

        正气与魔气在邢晓景体内相互冲撞，使他周身膨胀宛如被充气起来，好像一个随时就要爆炸的气球。这种堕天即使在酆州，也极为不正常，被称为“疯魔化”。陷入这种状态的魔俢，往往会神智癫狂，成为依照本能杀戮的凶兽，对酆州而言并不算正常部族成员。

        疯魔化的魔族有好几种结局，但都是极糟的结局。

        有的被关入血腥竞技场，与大型魔兽生死搏斗，供皇族们取乐。有的被送入司祭长老院，进行实验研究。有的则浪迹在酆州的城镇角落，被人追猎殴打，最后因饥寒暴毙街头。

        在酆州地域他们的结局都如此，更何况容不得魔族的其他地盘。邢晓景以最后的神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近在咫尺的那人。当看清斗篷下唐天茜的容貌时，他的眼睛里抹过一丝血色暗红。

        他已无法发出任何字句，只能抬起尖尖的手指甲，朝妻子脸庞轻轻抚去。唐天茜在他锋锐的爪下凝然不动，一双妙目流淌泪珠，温柔平静地凝视着丈夫。

        他们隔得极近，近得彼此的呼吸微微吹拂起发丝。

        没有人上前打搅他们，人修们屏住呼吸，围成一堵墙将魔族牢牢隔绝。他们为这对情侣打造出一个半圆空间，绝对安静、干净的空间。就连一直激动近乎疯狂的邢淑彤，也只手持玉骨鞭侧立在旁，连抽泣也极为小心。

        邢晓景的尖利长爪触碰到了唐天茜。

        唐天茜的脸颊上迅速溢出血痕，殷虹在雪色上滴落，从眼睛直抵下巴，划出一道狰狞的深口。但她只紧紧抱住丈夫的肩头，没有皱眉没有躲闪，好像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像春日和风一样温馨。她的嘴角依旧含着笑意，眼神里满满的宠溺柔情，投射进邢晓景浑浊的眼眶。

        邢晓景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开始了剧烈发抖。他难以置信地举起手掌，怔怔盯着那尖利的长爪出神。上面的银钩上，一丝丝滴淌着爱侣的鲜血。而唐天茜的脸颊，被腐蚀剧毒侵染，正逐渐溃烂。

        红绿交织的大片斑纹，攀援上雪白的肌肤，映到邢晓景的眼中。他发怔完毕后，突然开始了大力扭动，好像妻子的怀抱里遍布荆棘，狠狠地刺伤了他。

        唐天茜死死拖住他，他却愈发挣扎激烈。埋着头捂着自己的脸颊，邢晓景终于踉跄站立起来。他的眼里滚落两滴泪花，仰头想要喊出什么，却只能发出闷声咆哮。

        怜生水与梅成功立刻催动音境，想要让他平静，岂料剑气刚接触到他附近，邢晓景的肌肤突然炸裂了。森森白骨翻出了肉体，发出折断的脆响，他就像被万箭穿心一样，再次跌倒在地面痛楚扭动。

        木越西上前一步，挡住两名乐剑师，大喊道：“停止再对他施展神州的救助道术！此人已是疯魔状态，全身被魔气腐蚀，不能接触半分正气。他在少阴灵脉附近就已难支撑，哪里还能接受你们的音境治疗！”

        “你们会杀了他的！”邢淑彤也扑了上来，双手按在号钟和太常上，整个身子卧拖到地面，声嘶力竭地对众人求援：“快……快带他离开西宫……否则他会死在少阴灵脉纯正的灵气里！”

        邢晓景对唐天茜的轻轻一抚，就已将她的半边脸腐蚀。此人现在浑身剧毒，形同疯狂野兽，神智也在消失。不能让他再呆在正气浩荡的西宫了！云雁急急思索：将他捆缚带走后，得寻一处密地安置，然后找到暮沉风……

        现在只有他或许能帮助邢晓景。

        “咱们带他走。”她开口出声，与伙伴们同时跃起，警惕地持剑包围住邢晓景，就像要围猎一只上古凶兽。想不到这个举动，使那人骤然紧张，他嘴里发出呜咽，瞪大了黝黑眼眸，朝着平台边缘瑟瑟滚去。

        “晓景！”唐天茜忙不迭站起来，张开双臂朝他奔去，柔声呼唤。

        “呜呜……”邢晓景连连后退，全部注意力投射到她的脸颊。当看见那被自己抓伤腐烂的痕迹时，他眼底血红之色再次泛起。邢晓景像狼一样仰脖发出嘶嚎，其中的悲恸绝望，牢牢揪住众人的心。

        与唐天茜相遇时，他们都还是十来岁的少年。一同沐浴过春晖，行走过雪景，也并肩看过星光，在月下合奏缱倦。两人足踏神州各地，联袂修行一起御敌，笑过哭过，吻过闹过……

        几乎所有能想到的互动，他和她都曾发生过，但是只有一件事。

        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可是……想也没有想过的伤害，在今天却发生了。

        天茜被自己抓伤流血，还腐蚀到了该死的魔气！

        邢晓景无法发泄胸中的懊悔与痛楚，甚至连出声安抚妻子一句，也无能为力！他只觉头中被无数小虫啃咬，神魂里虚空一片——天茜还活着！真好！

        可是……自己却无法再接触活生生的她，因为自己已堕入了幽暗地底，会化为一头无智的，只能毁灭她的疯兽！而天茜她……定会一直走近自己，就算死，她也要这样靠近自己……

        这丝最后的清明神智，在脑中如电光般闪过，爆炸的恐惧感使他全身肌肤又一次破裂。浑身浴血的邢晓景猛地转头凝视唐天茜，目光炯炯十分专注。

        要记得她的模样，今世，来世，以后的无论多少世。

        别了，吾爱。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巨大的力量，狠狠扬起巨大的臂膀，朝太阴灵脉的正中用力砸下。在激昂的气流中，邢晓景顺势一滚，沿着喷薄冲天的璀璨灵光，跳跃进深渊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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