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我奶奶张氏与世长辞了
队长的外甥叫王建平。
他在那天帮我家干了半天活之后离开了。
他得回家,虽然突然心里对大李庄有了舍不得的情绪,但他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舍不得是因为突然看到了我二姐这样俏丽的女子,当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了我二姐。
其实当村长的舅舅那天给他母亲说让他来一趟大李庄,p股没坐热又让他去给我家帮忙修一下房子,开始他不明白舅舅的意思,后来他看到我二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原来,舅舅是为了让他相一下亲。
王建平一旦明白过来就心里感到了一种暖意,干活格外卖力,一个下午就铺好了房顶的青瓦。
临走时多看了我二姐几眼,看得我二姐心里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难怪村长前几天看到她对她特别热情,问长问短总有着不一样的意思在里面,今天见到他外甥突然来我家帮忙,我二姐再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既然两个人都明白,大人们还假装着客气寒暄着,等王建平一走,到了做饭的时间,我二姐挑了水回来,我巧子妈就找了机会来问她:
“世红,今天这活干完得早,多亏了村长他外甥。”
我二姐嗯了一下,开始和面。
“你看那小子多能干啊,一个人顶仨,模样也好,白白净净还壮实。”
我巧子妈在我二姐面姐夸赞着王建平。
我二姐没有了言语,她心想:再好也是农民一个,能好到哪里去,嫁过去也是在农村生活一辈子,以后和我巧子妈的人生又有什么区别。
我巧子妈见我二姐不说话,着急起来,切着洋芋对我二姐说道:“女人就得嫁这样本分踏实的男人,以后日子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话倒是实话,我巧子妈就嫁了我父亲这样本分踏实的男人,她的后半生虽然过得艰苦,但我父亲靠得住。
“那是,妈你说得有道理。”
我二姐想到我父亲不得不承认我巧子妈的话是对的。
我巧子妈一听我二姐同意自己的观点,以为我二姐一定对王建平有着好感,索性将话说开来:“世红你看这村长,心热着要把你给他外甥说亲,我和你爹的意思你的婚姻大事还是你说了算。”
我二姐低下头擀着面,心想婚姻当然得自己作主,不然一辈子在这农村苦到死也没有出头之日。
我巧子妈等到一锅饭都熟了也没有等到我二姐表个态。
这事有点悬了。
晚上说给我父亲,他说:“你急啥,二闺女才多大年纪?再说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就算心里愿意也得认真想一下,她和那娃也只是见了一面。”
“我看世红咋是不愿意的样子,这妮子心高着呢,别看她现在低了头下地干活,我听村里传来的闲话,说她每次见到那个苏干事可亲热了。’
“闲话你也爱听?这村里的人就爱说闲话,不说闲话去干啥,我看你呀,别把闺女想得太那个。”
我巧子妈没敢提醒我二姐以前的事,老两口说来说去,还是希望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王建平二次来大李庄的时候,距离上次才过了七八天,他一来村长家,村庄媳妇揣着一双手就来了我家,说自己新扯了几尺花被面,又买了几床新棉絮,想要缝几床新被子,只是自己今年过来眼睛花得厉害,穿不上针线手工也大不如以前,想叫我二姐段世红去帮忙缝一下。
我巧子妈连说那肯定成,我二姐的针线活现在做得比她都好,手又快,活又好。叫了我二姐过来说明意思,我二姐心里早猜了八九分,不想去又不能驳了村长老婆的面子,只好去了她家。
进了门果然见王建平一身新衣新鞋在村长家,愈发比那日初见更俊朗,我二姐禁不住心里赞叹:这般人品,只是一个屈当农民了。
王建平笑着和我二姐打招呼问好,我二姐忙回应,想起上次给我家修过房子,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倒十分谦虚,说话有着分寸,大大方方给我二姐倒了茶水,端来自己买的苹果让她尝,我二姐推辞不过,吃了一个苹果,然后进了厢房帮村长老婆缝被子。
足足一个时辰才将第一床被子缝好,其间王建平续了几次茶水,夸了几句我二姐的人情话,我二姐头也不抬忙着赶活,心里左右比较着不该比较的——苏志伟虽然对自己有意,但人家已婚,确实是件艰难的事,王建平是好,听村长老婆说家境也殷实,但我二姐就是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落在这荣城平原的村庄里,她思前想后,一不小心手被针扎出了血。
她哎呀叫了一声。
王建平在屋外廊檐台阶上听到,进来问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二姐说没事,只是不小心针把手扎了一下,王建平关切地说慢慢来,这针线活是急不得的。
说着多看了我二姐两眼,眼中分明有着万语千言。
我二姐装没看到。
快缝好第二床被子了,还没做完这床已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村长老婆炒了两个菜,蒸了白面馍,煮了小米稀饭,端上桌让外甥喊我二姐来吃饭,王建平进了厢房叫我二姐,她下了炕穿好鞋去了堂屋,村长两口子热情地招呼她,这使得我二姐难为情起来,她没想过和王建平有啥明确的关系,这两口子看样子已把她当成了外甥媳妇,这可如何是好?
吃饭时村长说田里的谷子草都长得老高了,一会儿他得和媳妇去拨草,顺道把豆子的尖折一下,不然不结豆荚光长个头了。
村长媳妇答应着装出随意说道:“建平你在家帮着世红做事,别忘了给她添水,一会拿些瓜子过去让她吃吃。”
王建平嘴里答应着,脸上就浮起了喜色。
村长两口子一走,大门咣当一声关上,王建平站在廊下也不进来,厢房的门是开着的,他开始一句又一句地和我二姐搭话。
“你家厨房用了没有?”
“还没,灶台没砌好,我哥砌的,我爹又拆了重新砌了一下。”
“哦,那是,砌不好火不利索,做饭费劲。”
“就是,旧的灶台好使,可惜烧塌了。”
“没事,新的一定比旧的好,凡事要往前看。”
“嗯。
然后两人都没有了话题。
但王建平喜欢着她,他在修房时看到过我二姐干活的样子,她勤快又肯出力气,今天一见,针线活也做得这样好,心里又添了三分喜欢。
不知道她心里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
张了几次口,可惜有些话就是说不出来,进去给我二姐添水,见杯子还是满着的。
只好退了出来。
“你家里这几天闲着吗?”
我二姐怕他太尴尬,自己想半天又开了口。
“这几天闲着。”
“那你平时不干活啊?”
“干,不干怎么能成,活干完就帮着镇上去开拖拉机拉东西,也能挣几个钱。”
“你挺能干的嘛。”
听到我二姐夸他,王建平心里踏实好多,禁不住壮着胆子问道:“那你喜欢我这个人吗?”
问完自己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屋里老半天没有了声音,我二姐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不回答不行,怎么可以伤人家呢,万一呢——万一自己真要在这荣城平原生活一辈子呢?他可是村长的外甥,有着不错的条件。
“你人好,我爹妈也喜欢你。”
这话说得含义深刻,王建平挠着脑袋半天不知道说啥。
他得进屋把话说得明白,不然今天白来大李庄了。
“世红,我这个人实诚,也不会拐弯抹角,其实那天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了你,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看你对我有意思吗?如果有,我爹妈说了让我舅给咱们当媒,你要是觉得可以,就点个头,要是觉得不喜欢我、不可以,咱以后也是朋友。”
一口气说完这话,王建平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我二姐平静地缝完了最后几针,她才不急呢,急有什么用,她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真正的力气还没使出来,她得在苏志伟的身上赌一次。
“其实吧,我对婚姻这事没什么要求,多半听大人的,我也是个没出息的人,在学校做了错事不得不辍学回到了家中,象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要求别人,有人喜欢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王建平点点头,村长已告诉过我二姐在学校的事,没想到她竟是个有担当的女人,大大方方就面对了自己的过去,这让他对我二姐更有了一份钦佩。
“看得出你是孝顺父母的人,我也是,但时代不同了,婚姻需要我们自己做主,当然,听父母的话也没错,我就是听了父母和我舅的话才相中了你。”
“那依照你自己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我肯定喜欢你。”
我二姐笑了起来,她开始叠綘好的被子,她明白王建平的想法,所以更加气定神闲,当然,她得抓紧了和苏志伟的事,夜长梦多,好事多磨了有时会变成坏事。
村里开始平田整地,乡里派了十几辆大拖拉机开进了荣城平原上的每个村庄。
听着拖拉机的轰鸣声,乡亲们在秋收以后进入了比春播还高涨的集体农活中。
每家都出了劳力,我二姐和我大哥当仁不让成了我家的主力,他们被分到不同的小组中,我大哥在铲土的一组,我二姐在平地的一组。
苏志伟负责大李庄这边的工作,他基本两三天就来一次庄里。
我二姐在地里包着粉红的头巾,看他说话的样子和气中透着一比威严,高大的身影站在田垅上象一棵伟岸的树,她心里再一次生出了要和他在一起的念头。
可是干活的人太多了,总是搭不上话,有几次苏志伟从她身边过去,两人只能用目光匆忙交流一下。
从彼此的眼睛中读到的是一样的心事一样的情怀。
我二姐等待着真正的机会到来,一直到庄里的地都平整完毕,她才单独有了和苏志伟相处的时间。
她是收到苏志伟的信后准备去运城见他的。
我二姐给我父亲和巧子妈说准备去荣城几天,以前关系好的女同学捎了话来,让她来家中玩几天。
我巧子妈问道:“你不是说不喜欢和以前的同学来往吗?怎么忽然就冒出了这样一个关系好的同学。”
我二姐镇定自若说道:“就这个关系最好,家在城里但为人随和,读书时一直在一起的。”
我妈就给了她一些钱,叮嘱她不要在别人家住太久,看我二姐打扮得比平日里更上心,连刘海都剪得齐整,心想这进城又不是去相亲,又一想爱美之心谁都有,何况我二姐已长成大姑娘了。
进了荣城又找去往运城的车,搭上班车足足走了一天,将近傍晚才抵达运城。
下了车出了车站,苏志伟已站在不远处来接她了。
他还是很谨慎的样子,多少顾忌着遇到熟人,带着我二姐吃了饭,一直走到背靠农机局大院后面的一排房子后,才开了一间房门走了进去,拉了灯又赶紧拉上窗帘,我二姐见这房子宿舍一般,问他怎么住这里,苏志伟告诉我二姐,说这是他这次回来租下的房子,他来这边出差要呆一些日子,单位安排了住在办事处。
说着就握住了我二姐的手。
我二姐段世红一路行来,明白自己为何而来,她已不是糊涂地爱上一个人,她是清醒地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世红,我天天想你,日夜盼着早点能见到你,今天真正见到了你,又象做梦一样。”
苏志伟动情说道,看着我二姐的眼睛,她黑了许多,增添了一丝乡野气息,田间劳作让我二姐显得更为健康,乌黑的头发有着迷人的香气。
“怎么会是做梦呢?我不站在你面前了吗?你听听,我这心跳得多快。”
我二姐将他的手大胆挪到了胸口。
苏志伟的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抱住了她,生怕这一切象梦醒了之后会突然消失。
“世红,我愿意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嗯,我也是,就怕一辈子太长了呢。”
“我不怕太长,我就怕你跟了别人我咋活下去。”
苏志伟说起了痴话,我二姐明白男人在某种程度上都会糊涂地说一些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糊涂话。
她本想说“你和你老婆在一起我咋活下去”,但在有些事没有发生之前,或者她没有完全走进苏志伟的心里之前,她知道说这些都是徒劳无用的。
她示意苏志伟去熄灯。
她已做好了将自己做为赌注,押在了命运的局上。
我二姐在运城一直待了五天五夜,白天她在房中静静等待,只有到了黄昏,苏志伟才下了班回来带她去吃饭。
一个人等待的过程中,她有着深深的焦虑和恐惧,她怀疑过自己能不能赢一次,要是苏志伟未婚,她一定胜券在握,可是命运却给他老早安排了一个妻子。
白天睡不着,便在胡思乱想中度着时光,到了晚上,她便在他怀里小心地试探。
“志伟,我爹妈让我今年就定亲呢,我愁得很。”
“哦,也太快了,要不再等等。”
“等有什么意义呢,反正迟早要嫁的。”
他沉默着抱紧了她。
“我们总不能老这样藏着掖着见面吧,你不知道我白天是怎么度过的,我听着自己的呼吸都觉得时间都停止了。”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着办法,要不,你来荣城,我给你找份工作。”
目的是近了一步,但离想要的还差十万八千里。
我二姐搂着他的脖子流下了眼泪。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把自己这样给了你,要是父母知道我是活不了的,村里的人会把他们的脊梁骨戳断。”
“我知道,我一定对你好,你放心,世红,下个月开始,我的工资我会留一些,我存起来给你。”
我二姐告诫自己不能急着再提这些了,她必须装出知足,那怕心里再急切,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已经走近了一步,离她想要的目标不远了。
何况,她是真的喜欢苏志伟,苏志伟也是真的喜欢着她。
如胶似漆地度过了五天五夜。
最后,我二姐不得不回去了。
上了车她的心就疼了起来,她原来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不会心疼,以为自己只是为了达到一种目的,车子驶出运城,她的心疼得都让自己呼吸里有着窒息的沉重。
回到大李庄同样是傍晚,进了家全家都在吃饭,我二姐提着一大包糖果分给了家中每个人,还特意说明这是她那个同学让带来的。
堂屋的柜子上放着两瓶高粱酒,家里分明来过亲戚。
我二姐还没来得及问,我巧子妈对她说道:“村长亲自作媒来给他外甥提亲了,就等着咱家给话过去,我和你爹正等你回来商量这事呢。”
我二姐心便沉了下去,象跌进了冬天河水中,她的全身都感到刺骨的寒冷。
这个王建平,也太心急了吧。
但他能不心急吗?他已写信给自己,笔迹整洁,造句顺畅,每一个字都表达着对我二姐的钟情和真挚。
信是村长老婆捎来的,我二姐看着这纸上的每一句话,想到王建平憨厚的样子就难过了起来。
她得给我父母一个态度。
“爹,妈,我觉得婚姻这事还得听你们的,但时间也太仓促了些,他虽然喜欢我,但我也得多了解了解他,总不能这样就应允了人家把我嫁出去?”
我父亲觉得很有道理,我巧子妈觉得我二姐想得很有远见。
照着我二姐的意思传话给王建平,隔了几天他又捎了信来,说他理解我二姐的心情,都怪他太心急,他会耐心等着我二姐回话。
日子在一个月后降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我二姐很奇怪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她以为自己运城回来会怀上苏志伟的孩子,目前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有些失望,祈祷着自己的心愿不会落空。
直到第二次身上又来,她确定了自己没有怀上。
看来,还得想办法再见他,她心里每天每夜都想念着苏志伟。
深夜的大李庄静寂无声,只有风声呼啸着吹过旷野。
我们家的大黄狗在午夜时分叫了起来,有人急促地砸着门,喊着我父亲的名字。
点着灯,我父亲披着衣服去开门,夜色里,王大虎喘着气说道:“长贵哥,你去看一下咱妈吧,她快不行了,晚上吃饭还好好的,临睡跌了一脚就昏了过去,多亏当时在家里陪她说了会话。”
我父亲鞋子都没穿好就跑出了门,我巧子妈早趴在窗户上听得真切,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去撵我父亲。
三个人一路急行来到了王家庄,进了院子灯火通明中已站了许多的人,我父亲分开众人走到奶奶的炕头,见她已呼吸微弱气如游丝,他大声喊了声妈,跪在炕头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我奶奶已感觉不到了任何动静。
我巧子妈对王家弟兄和媳妇说:“把衣服趁早穿上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众人才明白过来,慌忙拿出柜子底下的老衣,帮着我巧子妈穿了起来。
我父亲上了炕,他对我巧子妈说道:“让我抱抱咱妈吧,她这一辈子,太累了。”
我巧子妈点点头,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父亲轻轻抱着我奶奶在自己的怀中,他一遍一遍抚摸着我奶奶白发,回忆着我奶奶张氏带着他和我二叔度过的艰难岁月,她这漫长的一生,都在为着儿女们活着——那怕王家的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她只是一个继母,但却给了他们最珍贵的母爱
院子中的人陆续散去。
村庄似乎恢复了夜晚的平静。
我奶奶张氏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我父亲和我巧子妈抚着她的身子想让她舒服一些。
鸡叫起了头遍司晨,我奶奶的身子忽然放松了一下,然后,她的头倒在了我父亲的怀中——她就这样睡了过去
我父亲帮着王家弟兄弟设好灵堂出来时天还没亮,下了堂屋的台阶才知道天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象要急着覆盖整个荣城平原,我巧子妈扶着我父亲出了门,他们得回大李庄通知家人,准备我奶奶张氏的葬礼,两个人跌跌撞撞还没有走到村子,就听到不远处的玄女娘娘殿传来了许久未有了的钟声。
他们愕然止住了脚步,听着这洪荒之声,我父亲对我巧子妈说道:“我记得有几十年没有听到这钟声了吧。”
我巧子妈点点头。
他们都不知道这钟声在这时响着因为什么。
回头却看到这漫天飘雪的原野中,分明地,东方有着天亮前的一缕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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