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第五章
“……陛下,李大人虽然私德有亏,但罪不至死……”
什么声音?
贺淼淼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地砖坚实平滑,上有阳刻的莲花纹,还有一层烧制出的釉彩。漂亮是漂亮,就是看上去有些硌,又很凉。贺淼淼伸手抚摸砖上细致的纹路,明明看起来摸到了实处,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原来是在做梦啊。
贺淼淼生得一种怪病,自有记忆时,她便会时不时地突然晕厥,一瞬间五感全失,对外界完全失去知觉,任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不知瞧过多少次大夫,不知喝过多少副苦药,这病就是不见好。
旁人都以为她昏迷之后便是身陷黑暗,但实际上每次犯病时,她都会经历奇妙的梦境,梦里有水光山色,有雪月风花,有一切她不曾见过的风景与图画。
在尘世中,她碍于病情无法远离贺家,就连小小的上邽县也不曾如何游览过,或许这梦境,就是上天给予她的补偿吧。
贺淼淼呆坐一会儿,爬起来,拍了拍身前身后并不存在的尘土,抬起头,极自如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是一处极宽阔恢宏的殿宇,粗壮的赤金盘龙柱顶天立地,撑起高高的殿宇,脚下精细的莲纹彩砖,头上有彩画绮丽的覆海,每两道擎柱之间都有两排金座灯盏,有鹤形的、雁形的、连枝树形的,形态各异,不胜枚举,将整座宫殿照得恍若白日。
贺淼淼兴奋不已,绕着盘龙柱看了又看,又蹲下身一样一样数过去,又用指尖画图一般描绘着上面精巧的纹路。说来也怪,她平日里稍一跑跳便会气喘呛咳不止,在这梦中倒是能跑跳自如,像只自由的鸟儿。
可当她看到殿宇正中,那汉白玉高高堆砌起的高台,还有那高台上金玉龙座上的人时,她笑不出来了。
“陛下!擅杀非长生之德,更非仁君之道啊!”高台前,文武官员分列站着,一个紫衣老者跪地磕头,发冠跌落,露出一头花白发髻,“李氏不过贪渎之罪,按律罪不及三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听小人妄言啊!”
牵连三族?
贺淼淼心头一跳。
那老者磕得实诚,三两下便见了血,贺淼淼看得不太舒服,别过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向高台金玉座上,那冷漠高傲,睥睨众生的郎君。
这个人,她才在修禊集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穿的并非是这玄绀衮冕,而是学宫发派的青衣冠服。
他……好像是赵远的同窗好友,似乎叫蔺……蔺章?
贺淼淼远远看着他,心情复杂。
他竟会当皇帝么?
贺淼淼会做怪梦的事情,她并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就连阿爹也不知晓这件事。
因为她发现,梦里如果出现了其他人,那便不再是简单的梦境。
她梦中所见到的人,所发生的事,会在现实中一一复现。
可是从前做梦时,梦见的都是自己极熟悉亲近的人,譬如故去的阿娘,譬如阿爹……
她今早才头回见蔺章,怎么这下就梦见他了呢?
梦里的蔺章已经完全脱去青涩,漂亮的凤眼威光慑人,眉目间满是戾气。
他冷笑道:“爱卿是同情李贼,恨不得以身替之吗?那好,朕便成全你们的一片交情。来人!将他拖下去,夷三族!”
“是!”
便有两个黄门躬身上前,干脆利落地将人拖下去,另有两个黄门走上来,一个提桶,一个拿着抹布,极迅捷地擦干净地上血渍,熟练得仿佛做过上百次。
老者面目青白,不敢置信地挣扎:“陛、陛下……不!陛下……”
不甘的哀鸣还在耳边,而人已经被远远拖走看不见了。
贺淼淼惊恐地回过头,看向撑着手不耐拧眉的蔺章。
这样也可以??!
这就是个暴君吧?!就是吧!!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还在后面。又有一个戴着梁冠,穿着紫袍的官员上前,躬身朝蔺章一礼:“禀陛下,已经擒获的在逃逆犯犯贺金财等一干人,该如何处置?”
蔺章挑眉,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官员便更深地鞠躬,小声提醒道:“陛下,就是昔日在天水郡,上邽县,趁人之危,强逼陛下……的贺金财。”
阿爹?
贺淼淼:!!!
阿爹,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蔺章若有所思:“哦,是他啊……”不耐地摆摆手,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拉下去砍了就是……等等。”
他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翘起唇角,眼中充满兴味。
“人在哪里?带上来,朕要亲自动手。”
“是。”
贺淼淼捂着胸口,看见两个士兵很快便将一堆肩带枷锁,手绑镣铐的人上来。
贺金财站在前头,桃枝,五叔连在后头,还有贺家的其他下人……他们都穿着灰白的囚衣,脸上是一般的麻木死灰。
蔺章慵懒起身,从乌紫檀木架上取下镶满各色宝石的佩剑,眸中满含厉色,一步一步地走下汉白玉石阶。
“唰——”
冷漠阴鸷的帝王抽开佩剑,将剑鞘随手扔在地上,锐利剑锋直指向囚犯脖颈。
“阿爹!”贺淼淼扑上去挡在贺金财身前,惊恐地瞪向蔺章,“你不能杀我阿爹!”
然而那剑锋却直直越过贺淼淼半透明的身体,搭在贺金财的肩膀上。
“贺金财,不对,应该叫您,贺老爷。”蔺章形容疯癫,仰头哈哈大笑,手中长剑也随着颤抖,“贺老爷当初硬逼朕入赘贺家时,可曾预想过,你我会有如今这一天?”
贺淼淼看着那上下晃动的剑尖,觉得心脏都要不是自己的了。
什么入赘?阿爹逼他入赘?入赘给谁?
贺金财跪在地上,听见这话只掀了掀眼皮,没有任何反应。
蔺章并不满意。他弯下身仔细打量一番,扛着剑直起身。
剑锋远离,贺淼淼才舒了一口气,便听见那暴君道:“瞧你这幅行尸走肉的德行。”他意兴阑珊道,“没意思,还是砍了吧。”
说着,他手中长剑挥来,贺淼淼直直看着锋锐利器越来越近,下意识闭上眼。
脸上一热,耳畔响起骨碌碌的声音。
是、是血吗?那声音,是……
贺淼淼不敢再想。
她紧紧闭着眼睛,遍体生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她不敢睁开眼睛,害怕一睁眼,便是阿爹身首分离的尸身。
不知过了多久,四肢渐渐回暖,贺淼淼忍耐许久,被一股力量驱使着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是熟悉的承尘,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梦醒了。
一切都是梦,或者说,现在还都只是梦。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出了一身冷汗,黏黏得不舒服。贺淼淼轻呼一口气,侧过脸,正要起身叫人时,视线却正落入一双寒潭般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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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章打开院门时,正如他设想,院外围着一圈圈明火执仗的壮仆。
打头那人笑意谄媚:“敢问可是蔺郎君?不知生辰几何?”
先礼后兵。蔺章侧目看他,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哪有上来就问生辰的,可那人却很着急似的,又追问道:“冒昧了,郎君可是……恶日出生?”
蔺章这才正眼看他,淡淡道:“是。”
他确实是生于恶日。八年前朝廷大乱,他与王氏出逃西行,从雒都一路远来至天水郡。路上有关卡,进了城又要隐姓埋名,是以两人在路上便花钱做了假身份。但蔺章蜗居在窄巷小屋里,并非是要在这躲一辈子。
他迟早是要回雒都的。姓名、身份都可以更易,唯有这生辰不能轻易更改,否则容易多生事端,是以假身份上落着的,仍是他真正的出生时辰。
五月初五,午时。
如今还没回到雒都,便有人急吼吼地前来确认他身份了。
蔺章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听闻此话,那群人果然面露喜色。打头的头领迫不及待地上前攀扯他:“太好啦,这是找到正主啦。还请蔺郎君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
“救人呐!”头领咧着嘴将蔺章拉扯出门外,“蔺郎君,现下人命关天,还请您赶紧去救命吧!”
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包裹困在正中,蔺章半推半就地顺着人流往前走,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藏身在暗中的人按兵不动。
他倒要看看,这群人究竟是在卖什么关子。
蔺章就这么被裹挟着走出巷子,左弯右拐拐进一处宅院,又跨进内院,院子里早乌泱泱站着几十个人,蔺章逡巡一阵,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赵兄怎会在此?这里是……”
赵远缩在墙角,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别开脸又往阴影里躲了躲。
蔺章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方才仆人带着他抄近路,走的是后门,因而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家宅院,直到看见赵远才想到,这样大的宅院,这样豪丽的装饰,应当是贺家。
但是,赵远才刚与贺家退婚,正当避忌着才对,他又怎会到这里来?
难道是贺金财回来了,听说此事,叫赵远和他来这里算账?
蔺章眉心一展。与安定郡的那封回信无关,与他的身份无关就好。
但随即又紧紧蹙起来。蔺章看了眼墙角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身影,心下暗道:“麻烦。”
那头领也并非什么头领,而是贺府的管家五叔。甫一进院门,五叔便报喜高喊:“老爷,仙师,人带回来啦,确实是恶日出生!”
恶日出生?蔺章心头一跳,见着一个邋邋遢遢的疯道人迎面走过来。
“好,好啊!啊呀,真是好!”
缺眉道人原在院中勘察风水,远远见着蔺章,先道了三声好。
他绕着蔺章转来转去,上下打量一番:“龙章凤姿,印堂开阔,既有紫微之气,又……隐隐有几分贪狼恶相,真是好相貌。又是恶日出生,正好以恶镇恶。”他摸着缺眉喃喃自语,“这可真是命不该绝啊……”
屋里急急奔出个人来,身姿灵活,大腹便便,正是贺金财。
贺金财见着蔺章便大喜:“这就是?确实是恶日出生吗?”
“正是!”
缺眉道人哈哈笑道:“老道方才见贵女郎面相,已是贵不可言,然小小方寸之地,竟藏龙卧虎,不可小觑。这郎君……正是天作之合,快请进去吧?”
贺金财扬起眉毛,上来便拉着蔺章要进屋:“小郎君快来,请进吧。”
这一下却没拉动。
蔺章仍旧站在原地,紧抿着薄唇,一张俊俏的脸气得煞白,周身气势几乎凝水为冰。
荒唐、荒唐!这简直荒谬至极!
他活了二十年,曾受万民吹捧高高在上,也曾遭遇过最恶毒、最深刻的背叛,一朝流落地底沦为尘泥;他当过太子,也曾受过幽禁,更在战乱时四处奔逃,见过何为真正人间炼狱;也曾在歌舞升平的雒都一掷千金,也正在这西北小城中苟活度日……
他自忖也算是见过几分世面,却从未遇见过这般荒唐事!
“那家女郎样样都好,只是摊上那么个病,也不知道究竟能活多久……哦,我是说,我家徒四壁,就算倾尽家财,只怕也供养不起她半年的耗用呀……”
“蔺郎君,人命关天的事儿,还请您赶紧去救命吧!”
“您、您是恶日出生的吧?”
“恶日出生,以恶镇恶!”
所有散乱的话语连成一线,蔺章眉目间寒霜更重。
这分明是贺家女病疴沉重,要拉他冲喜!
不愧商户贱者,果真荒唐!
这屋子便是贺家女的闺房罢?可恨院中这一圈又一圈的男人干站着,他方才竟没能看出一二端倪。
再细看,这些人背上还挂着药箱,分明是请来给那病秧子看诊的!
“这位大人,这样,不合适吧。”
蔺章拨开紧紧拉着自己的手,转身便想离开这荒唐地,却又被人拦在身前。
来都来了,哪能那么容易离开?
贺金财方才拉了一下没拉动,便咦了一声。
这小郎君看着弱不禁风,身板倒是挺壮实。
壮实好,壮实好啊!淼淼身娇体弱,正该配个壮实的!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人命关天!”贺金财担忧着女儿,那双大手也变得如铁钳一般,抓住蔺章往里拉,“以后成了一家人,谁还在乎那个!
蔺章一个闪神,竟然真被他拉了进去。
馨香阵阵萦绕鼻间,青若柔云的青纱帱帐拖曳在地,处处皆精致,这里果然是女子闺房。帐内有一张大床,隔着纱帐影影绰绰地,依稀能见到娇小的一团裹在被子里。
真是不知所谓!
蔺章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甚至生出几分嘲讽笑意。
贺家如此不知廉耻,他身为男子,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吃亏的又不是他。
贺金财满怀期待地拉开帘帐:“淼淼,淼淼?”
床上女郎是蔺章早间见过的,样貌精巧,眉眼玲珑,一张小口牙尖嘴利,颇会搬弄是非。
他才方一靠近,那女郎便颤一颤睫毛,缓缓睁开眼。
这就是所谓“要人命”的重病?
蔺章蹙起眉,瞧见女郎睁开毫无焦距的双眼,盯着承尘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微微侧过头,看了过来。
贺金财大喜过望:“淼淼……”
还没来得及说完话,便看见自家女儿盯着新女婿好一会儿,瞳孔慢慢放大,像是看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然后一个抽气,两眼一翻,居然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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