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关茜曼妙的背影义无反顾地朝光走去,把多年坠落在黑暗里的严清继续留在黑暗里。
手上的余温还在,但佳人已去,严清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间,用巨大的关门声表达愤怒。
生锈破旧的铁门可经不起这番折腾,合页上的螺丝颤抖地往外蹦,要是再有一下,恐怕要扯着墙皮一起倒塌。
“谁啊?他妈有病吧!”
“哪个不要脸的孙子,还让不让人睡觉!”
“呵呸,狗艹的。”
走廊里的谩骂持续了一刻钟,就因为一声震天响的关门。
回到斗室的严清,在进门的瞬间,竟有一秒迟疑,看着眼前的房间,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席卷全身。
掉皮的墙壁,杂乱堆放的衣服,包浆似的沙发,还有歪倒的酒瓶,聚堆的烟蒂。灰尘、蜘蛛网、蟑螂,好像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鼻翼很快被就算通了风也无法彻底清除的腐朽的臭味填满。
“yue”
严清捂住嘴,心想关茜眼中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吗?可是他的嘴里,从胃腹返上来的气味不比外面好多少。
太长时间了,他已经融入了这里,陷进臭泥的深处,躯体和灵魂,都丧失了感觉。
“咳咳,咳咳”
严清猛烈地干咳,要把胆汁也咳出来的架势,身体随之颤动,他扶住墙壁,因为咳嗽涌出的眼泪紧紧扒着眼眶,按在墙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肚碾着墙灰。
他脑海里回响着关茜的那句“你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当然记得,九年前的今天,他是影帝,九年后的今天,他是蟑螂,被人踩着还要忍不住碾几下的蟑螂。
分不清是太长时间的堕落让人难过,还是唯一还关心在乎他的关茜决定放弃他更让人难过。
他日夜颠倒,精神混乱,日子却一点不留情地跑过。
晕眩,咳嗽,干呕,他抠着嗓子眼,却吐无可吐,最后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愣是花了五分钟,才缓过来。
灵魂深处传来年轻狂妄的声音:“看吧,身体被糟蹋成这副德行,你可真是垃圾啊。”
阳光毫不吝啬地赐予他温暖,他却觉得那是高傲者的轻视,无能的狂怒最终都会转化成暴力,冲着无辜的窗帘发泄。
桌上那只金灿灿的雄豹,没有嘲笑严清,更没有唾骂,因为根本就没看他,它目空一切,始终专注,保持百分百进击的状态,无论环境如何改变,它永远势不可挡,百夫莫拦。
严清看着它,忍不住苦笑。原来,放弃战场,举旗投降才最令人难过。
恍然大悟后的痛苦由心漫向四肢。是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只不过在同样的时间里,人家一直在拼杀,他却在堕落。
尘封太久的斗志,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快要窒息。
也许九年的时间的确漫长,期间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也是有力的借口。
但是,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是自己亲手毁掉了最心爱的武器,浪费了生命。
太迟回来的自尊心击垮了他,全身颤抖,无法再厚着脸皮,带着一身肮脏沤坏的皮囊登上他崇拜,视为信仰的战场。
严清深呼吸了几次,忐忑地抱着一丝侥幸地不知道怕被谁看见地,偷偷摸摸捡起刚才被某人当做卫生纸且随意扔在一边的剧本。
严清捡起垃圾桶内雪白的纸团,展开,铺平,那是节省饭钱换来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他通宵写的企划。写了几张都不满意,最后自暴自弃地扔了。
他将纸翻个面,虽然全是细碎的折痕,但总归还是能写字的,他打算覆着他的企划,写这份剧本的笔记。
严清抿着唇,眉毛因为注意力集中而微微皱起,先是抹了抹手,才敢触摸透明的塑料膜。让关茜以分手要挟的,得是什么大制作吧,想到这,心脏也跟着紧张。
郑重地展开,狗啃一样的截面,触目惊心,粗糙的手指颤抖了下,来不及愧疚,立马专注在文字上。
第一页写了角色和人物简介。
“嗯,两个男主角,现代戏。”刚看了第一行,严清就满意地点头。
是像《暗战》那样一警一匪,似敌似友,惺惺相惜的戏吗?刘德华和刘青云的惊绝表演能让人看一万遍,当中蒙嘉慧和刘德华,公交车上的偶遇对手戏,更是让严清印象深刻。明明连手都没有牵,可空气中流转着爱情的香气,清新又弥长,惹人沉醉。
杜琪峰导演下画面营造出的氛围感,一切尽在不言中,无声胜有声。
配乐悲伤又深刻,要不是严清没有电视,他真想放下剧本,立马重温一遍。不过也不用重温,几乎每个画面,他都背过了,牢牢印在脑海深处。
刚开始是华仔因为病态和虚弱,套着宽大的西服,一阶一阶爬楼梯,刘青云永远乱糟糟的鸟窝头发,不修边幅的衬衫,吃着早点对镜头憨傻的笑,任何一帧画面都适合珍藏。
···,然后是吐血,张彼得的每次呕血,都揪住了观众的心,在生命尽头顽强挣扎,他不认输,却在跟何督查出生入死后,流露真心,那一刻他是柔软的。···
最后刘青云在公交车上对蒙嘉慧说的那句“说不定他突然出现,哎哟吓你一跳啊,嘿嘿。”那两声苦笑,写尽了遗憾,何督查的生活恢复平静,却将观众的不舍,不甘与期待带向高潮。
仅仅是回想了几段场景,就让严清心潮澎湃。对于表演,他是喜欢的。在这种喜欢面前,羞耻和内疚不值一提。这种程度的喜欢,可以盖过一切。什么都不重要,还能够演戏,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严清感到幸福。
“好了,让我们看看剧情吧。”他睁大双眼,背脊挺直,笔尖落在白纸,时刻准备好记录,虔诚地翻开。
中午,楼下小饭店飘出葱姜炝锅的香味,隔壁不知道哪家邻居,炖好的五花肉刚刚掀起锅盖,窗外翠绿的白杨枝桠上,几只麻雀悠闲地蹦跶。远处飞来一只灰雀,啾啾地打着招呼。
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季节。
严清四仰八叉倒在沙发上,胸前盖着精读过的剧本,茫然又失神地念叨:“怎么会是这样?”
这种感觉,就像打满鸡血,全副武装,拿着大刀,准备好屠龙砍怪,结果推开门发现,人家让你泡面。不对,说泡面,还高估了它。
这是一部网剧,导演和制片严清听都没听过,类型是甜宠偶像,剧情老套狗血千篇一律,完全不需要过大脑,全是工业糖精,逻辑漏洞百出,结尾更是烂得出奇。属于商业快餐产品,两周就可以拍完,只要有张帅气的脸,是人都可以参演。
之前严清拒绝过的剧本,最烂的也比这个强一百倍。他完全不明白,关茜为什么要让他演这部戏,还推荐,那个老张,唯利是图,钱到位了,什么都干,关茜怎么会不知道严清最讨厌这样的人。可何苦糟践他呢!他不理解!
他愤怒地拿起剧本,朝着洇出水渍又干掉留下一圈圈水印和鼓鼓囊囊的墙皮的墙重重甩去,蓝色的塑料抽杆被撞坏,灰色的墙皮簌簌掉落。窗棂上垂丝的蜘蛛,吓得爬回蛛网。
严清猛地起身,抱着脸盆,杀人似的冲进公厕。
匆匆洗漱好,包着脑袋回了房间。他刮了胡子,抹了凡士林。用过期发胶勉强抓了个还算精神的发型。
在衣柜里翻找,干净的只有一件深卡其色秋季长袖衬衣,当初不穿是因为丑,觉得穿上跟粑粑似的,后来就一直压箱底被彻底遗忘。
现在看着仍然觉得丑,真不知道当初关茜是怎么想的,怎么会送自己这件衣服。灯芯绒的材质,内火旺盛的严清冬天穿都嫌热,但不管了,套在身上,下面配一条蓝色牛仔裤。
尽力捯饬一番后,还算满意地朝外走,临出门前,突然觉得差点什么,又回卧室,喷了几下六神,才把铁门碰上。
说起关茜,她来自南方小城,典型的辣妹子,性格泼辣豪爽。因为年龄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又爱笑,可爱极了。但演艺圈不乏美女,还爱欺负人。她靠着南方人特有的倔强,一路撑到现在。
这两年才走性感路线,早先单纯的犯傻,大白脑门上就差贴着“我傻,快来骗我吧”的标语。
她和严清相识于剧组,严清是男主角,关茜是没有台词的女配角。那时候严清倍受排挤,还陷入多门绯闻,官司缠身,整个人像被衰神附身,干什么都倒霉。
两个月后杀青,出乎所有人意料,严清向关茜表白,更出人意料的是严清被拒绝了。
后来严清又问了关茜几次,都被拒绝。渐渐的表白成了习惯,被拒绝也成了习惯。奇怪的是,这些年严清单身,关茜也单身,直到严清从大众视野消失,关茜走了性感路线。
性感其实是女星最无奈的走法,走好了,人家说你靠肉上位,走不好,人家说你哗众取宠。但关茜似乎走的很坚定,以至于她的性感让人有些敬而远之。
有时候,下午两点的阳光要比中午的还要刺眼,投射到玻璃面的高楼大厦上就更是,那些巨大的棱形镜子,反射出无数太阳,蒸腾榨干柏油马路残留的水汽。
不管过了多久,到哪里,北京依然是“首堵”,人山人海,步履匆匆,人们急地像要赶去投胎。
仔细算算,严清得有半年没有出门,上一次还是因为急性肠胃炎去的医院。
本来借着买水,倒垃圾还能下几回楼。后来垃圾扔家里,水喝自来水,去公厕都算是远游。跟以往比,今天相当于探月。
严清走在街上,就这么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外面,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被无数细菌入侵,感染,迷惑。
掺杂各种味道的空气对他来说也绝对新鲜。可猛然从臭粪沟换到大花园,严清还是不适应,感觉那些友好清新的空气十分危险,也太过热情,像多年未见故人的拥抱,灼的他生疼。他搓着像是得了空气过敏症的皮肤,厌烦地朝前走。
车笛暴躁地争鸣,送外卖的红黄蓝摩托和快递员的各色三蹦子一齐同四轮轿车抢路挤红灯,那速度和刁钻的角度,让严清感受到了生死时速,一秒魂穿《非常人贩》。
小路口的斑马线形同虚设,杵在街角的红绿灯警示的声音一直没停过,嗡嗡地比苍蝇还烦人。
转向灯,拐弯线,七绕八绕的高架桥,近一米九的大汉子严清后脊背冒出一层细汗。
他把心慌和冒汗归咎于长袖长裤,然后抹了下额头,故作淡定地朝前行进。
人们脚下装着风火轮,低着头刷手机也不耽误行走,逼着他往前,一步迟疑就会换来几个白眼。大家都在高速运转的流水线上,只有他一个像是山顶洞人,茫然委屈地不知所措。
耳边环绕着衣服呼啸而过的声音,皮鞋运动鞋高跟鞋趿拉趿拉用力踩地的声音,车轮胎漂移急刹车碾马路的声音,小吃店廉价音响外放的音乐,超市卖场外喇叭广播的“五折五折,惊喜大促购”,还有混乱的听不清的人们的笑声骂声。
他被这些包裹,痛苦的快要窒息。
他太想回去了,逃避是厉害的毒品,让人上瘾。可心底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又在嘲笑他:“看吧,你连走路都不会,还想演戏?真是笑话。”
那一刻,他联想起重返社会的家庭主妇,在心底竖起大拇指,真是厉害,巾帼不让须眉,他要是公司老板,绝对专门给这群人开设岗位。
严清被人群催促着逼挟着来到了地铁站,站口外站着三个穿jk制服的小妹妹,一双双大长腿白的晃眼,她们打着蝴蝶领结,扎着双马尾,笑脸盈盈地发扇子。
一举一动颇有漫画的感觉,阳光热血,青春美好,原本头晕眼花,心慌不安的严清一下被振奋鼓舞到了,心情也跟着轻松愉快了许多。贾宝玉说的对,女子是这世上最干净纯洁美好的。
一个带着樱花粉猫耳朵的女生看严清呆呆地杵在人群中没有方向,虽然从穿扮上可以看出这人没啥钱,那凝滞迟缓的眼神又好像这人脑子有大问题,但还是善良地走上前,从一沓蓝白边形状各异的扇子中,抽出一个吐司形状的递出去。
“先生,我们是blues后援会的,方便扫下二维码吗?”
严清一怔,下意识的接过扇子,女生看出来了,这人是耳朵不好使,又大声问了一遍:“大叔,我们是blues后援会的,请扫下二维码。”
这回显然嫌弃了许多,要不是有数量要求,那扇子就当做慈善白给了,她没好气地双手叉腰等待着,像是一个不良少女。
严清太久没和人说话,周围的声音哄的他耳鸣,他回过神,略带歉意地赶忙说:“哦布鲁斯我懂,蓝调嘛!挺好的-”可看着姑娘穿的jk裙,明显和忧郁的音乐不搭,赶忙换了话题:“错了错了,是蝙蝠侠,恩,超级英雄,哈哈”说着他还比划着蝙蝠侠的经典动作,心想这回准错不了了,dc漫画,大家都是漫画。
可氛围尴尬的结冰,姑娘一把抢过扇子,粉色爱心贴钻的美甲指向扇面上的四个少年,啄木鸟般地点着。像期末老师给学渣第一万次重复重点一样的语气说:“看清楚了,blues是亚洲最强偶像男子天团。”
严清努力地睁大眼睛,跟上“老师”进度,不可置信地重复:“亚、洲、最、强-?”
姑娘一把把扇子塞到严清手上:“哎呀,算了算了,送你了,不够费劲的。”
此时的严清就像被问的老大爷,执着的问:“什么冬梅啊?马什么梅啊?”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严清无奈地扯着嘴角,可能他也觉得可笑,明明才23岁,却被嫌弃到这般境地。
世界变化的好快,这已不是他的时代。
如果一直幸福或是繁忙的活着,即使宅家十年,严清也不会这般局促,偏是那接连不断防不胜防的暗箭,跳不完的套路陷阱,还有一次次信仰的倒塌,加上他的自负,才让他如履薄冰,不屑也不敢再接触外界。
从那天起,他摔坏手机,封闭自己,和世界断了联系。
有些伤口会被时间淡化,但永远也不会愈合,尤其是严清这种强硬,恨不得自己每天扒开撒盐,反复回味痛苦,反省到痛恨厌恶自己的人。
严清祭出地铁卡,还算顺利地坐上地铁,狭小的空间,人人都划着手机,搞得他像个异类,于是举起手中之物,就像上大厕什么都没拿只能看沐浴露成分表的,仔细端详起“亚洲天团”。
吐司形状的扇面让他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咕直叫,四位身材姣好的美少年,穿着暖色系休闲秋冬毛线套装,在一颗挂满了彩色灯球的圣诞树前,各自端着没来及拆封的礼物,笑的灿烂,显得邻家可人,温暖甜美。
“嘶-”
严清像是被人强行喂了一颗甜度过高的彩色奶糖。19年他去瑞士参加电影节,场外有人发小袋子的奶糖,看起来白白的,他还以为是薄荷糖,一下放进嘴里,好家伙,差点没给他齁死。外国人真是不怕甜,那能给舌头甜麻了。
想到这,严清忍不住分泌大量口水,再一次警告自己一定要远离甜的东西,包括人。
他不敢再多看一眼的将扇子翻过面去,这回终于不是齁齁甜的美少年,而是单独一个人。
他背对镜头,穿着黑色衬衣西裤,展开双臂,逆着光双腿交叠,低侧着头,露出完美的下颌线,但看不清脸,那是迈克尔杰克逊的经典动作,被他做出来,多了几分青涩和稚气,倒是可爱许多。
星星点点的闪粉背景下方,乳白色釉滑的记号笔连笔签下两个字,凭严清长年在娱乐圈被虐的经历判断,那字写的应该是——这一团乱麻,像幼儿园小朋友乱画的,鬼能判断出他写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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