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杀夫正道三(捉虫)
青鸾殿上, 酒盏落地,酒液无声浸入地毯。
“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湮赆之缓缓从塌上坐起,仍微微发颤的手指似不受主人所控摸向颈后。
时至今日仍能清晰记起, 那时倒在血泊里,拽住仙人衣角,费力向他看时, 仙人眉目如冷玉雕刻,视线落他身也如雪降霜寒。
哪有什么情意。
湮赆之垂头大笑,满头白发苍茫, 嗓音嘶涩, 眼眶里都笑出水雾,红眸像是能流出血泪来。
被剔骨的剧痛感似再次袭遍全身, 却又全然涌上心口, 疼的他微微拧眉。
手指捏紧扶手,骨骼发白。
天地似一瞬风云变色,四周血红, 仿佛又回到了魔窟谷底, 妖哭鬼嚎声灌入耳中,一次次聚魂生骨, 一次次被邪魔啃食撕碎……
已记不清是反复多少次才从那里走出, 他只知, 魔窟里三百年,他念他,恨他, 想见他……想的都疯了。
湮赆之止了笑,缓缓抬头看殿门外长空无痕,嘴唇蠕动着念出他的名字。
“褚长溪……”
捏紧扶手的指尖失力般松开, 苍白泛着死气的手背如镜面般碎裂出丝丝血痕,像盛开的艳红花瓣。
滴答,滴答。
血水从指尖落。
湮赆之看着空中黑云滚滚,魔气疯长,恍惚看见那一年他们初见——
三百年前,最为恣意轻狂的魔界少君,初出魔域入凡世,他缩小身骨,隐藏魔气,化作苍吾外峰一名小弟子,在领事楼内,湮赆之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外峰小弟子,修为仅刚人门,领取任务也相对简单,无外乎猎杀妖兽,采摘灵草,湮赆之缩化的少年模样,白衣蓝带飘飘,俊秀挺拔。他翻遍牌子,正有些无趣地想走人,迎面走来三五成群结伴弟子闲谈说笑。
有人叹道,“我们何时才能见到名动天下的苍吾双杰啊。”
有人答道,“那般人物哪是那么容易见的,你首先得在日后大比中入选内峰,才有机会。”
有人横插一句,“入内峰还不行,我听说褚师叔独居清华峰的玄天楼,很少踏足其他峰。”
“那岂不是更加难见?”
他们虽说入了苍吾,名义上也能称那般天资之辈为师叔,但见上一面恐都难于登天。
先前说话的少年意气更加萎靡,不曾想远处有人洒脱一笑,道,“想见小师叔,自也是有法子的。”
少年眼神炽热向那边看去。
只见一篮色衣衫的师兄剑端指向天门外一高耸入云,直望不见顶的塔楼,笑道,“百年一塔试,闯到最后一关,就可被清华峰凌清道人破格收为亲传弟子,成了小师叔的同峰师弟,还怕没机会见?”
少年们刚面露兴奋,跃跃欲试之态,又被师兄身旁一粉色衣裙少女泼下一盆冷水,“你可别说笑了,塔试一百零八关,至今上千年,能闯至最后一关,安然无恙走出的也就小师叔一人。”
上千年。
小师叔一人?
少年们,“………”
真的很像在说笑。
众人正唏嘘,蔫了似的不敢再言此。
被勾起强烈好奇心的湮赆之,丢下手中木牌,虚心笑问,“请问……小师叔是谁?你们为何都这般想见他?”
“连小师叔都不知,你是从哪……”穷乡僻壤未说出口,众人见他模样身姿样样不凡,不像是小地方来的,正经下来,反问,“苍吾剑尊褚长溪,没听说过吗?”
白衣蓝带的少年,唇红齿白,他笑起来,意气风发,“不知欸。”
“你——”
众人神情颇为震惊。
放眼修真界,还有谁能不知苍吾天骄褚长溪剑尊的传奇佳话。
剑尊天资极高,传言他少时年仅十六就已结丹,修真界三百年一次的仙门大比,他一连三次独占榜首,名震修仙各派。
说话的少年神色倨傲,与有荣焉,“不仅如此,千年来褚师叔曾一人一剑,多次凭一己之力救天下苍生于危难。”
其中最为人所乐道的是五百年前,斩荒中有大妖无意触动了上古封印,放出魔兽潜渊在人间作恶,致缙国属地内一整座城池横尸遍野,魔障难行。
那时褚长溪与师兄容泽外出游历途经此地,见城池内所剩无几的百姓出不去魔障,几乎在城内绝望等死。褚长溪与师兄分两头,一人集结幸存者破障而出,一人断后对上魔兽潜渊。
城池中跟随队伍而行的百姓,至死难忘那一日。
黑烟滚滚,炎火焰焰的城池中,忽落一白衣仙人,仙人玉冠墨发,手执长剑,以开天辟地,雷霆万钧之力,斩下潜渊头颅。
一剑出,百里霜寒。
人们头顶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雪。
那一战足有几日,人们等在城门外,见仙人于漫天飞雪中走出,衣衫染血,墨发翻飞。
魔障散尽,炎火熄灭,日月山河恢复于顷刻间。
人们跪地俯首,感激涕零,言拜天神下凡尘。
剑尊师叔的名声自此在凡世间彻底传开。
初出入世的桀骜少君,听了如此风姿的人物,怎能不感兴趣见上一面。
于是几日后以误入之名,在玄天楼下,隔万千道玉阶,仙气飘渺缭绕之间,穿过星辉万顷,得见白衣仙人遥遥望来一眼。
惊鸿一瞥,惊心动魄。
仙人大抵性冷,眸光浅淡如冰碎,却若落星辰皓月,干净至极如赤子,直教人心动。
只那一眼,湮赆之仿佛被摄去魂魄,再难挪步,愣在玉阶下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那期间日月颠倒,万物倾覆,峰顶常年落雪的冷意灼融,满地落花欲往天外翩飞。
就是这一站,让他决心不再隐藏实力,闯过塔楼,成为了凌清道人的弟子,仙人最小的师弟。
后来,他追着这人浅色眸光百年,终与他相知相恋,得仙人许诺天地,愿与他结为道侣。
但谁能想到,竟在大婚那日,被仙人剔骨,扔魔窟,仙人下手狠绝,未见半分迟疑。
湮赆之那百年,就是一则笑话。
月前苍吾选拔新弟子那日,赶上魔界寻仇,泱泱大宗此时一片惨状。
苍吾主峰之一清华峰被无数妖魔占据,黑沉沉魔气萦绕整个峰石殿宇。群魔最高处有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魔兽驼拉着一纱帐软轿,黑雾凝实的黑纱,随风飘动,隐约可见一红衣男子慵懒身影。
红衣男子今日心绪罕见平静,慢声问道,“来了吗?”
纱帐之外,有人立刻恭敬回道,“还未曾看见。”
男子似笑了一声,极为短促。
而后,有苍白手指轻挑纱缦,露出一张美艳惊人的脸。
未显真形的弑神鞭在他腕处像系上去的普通红绳,如滴血般的眼眸隔着血水洒成的雨幕望向那群前来迎战的白衣剑修。
像是在找什么人。
被那眸光扫过的人皆都心中发寒,这一月以来,男子血洗苍吾行径已传遍修真界。人人都道,魔尊美艳张狂,暴虐嗜血,是为苍生大患。
男子红眸,没什么情绪。
他们却从他眼中仿佛看到白骨森森的黄泉路。
“会有何事耽搁——”
男子话还未完,一道银色剑光自天边劈破黑雾而来。
冷寒剑意如雪降,眼前血洒瞬间凝结覆霜花,滞在空中。
来了。
纱帐无风自动,湮赆之稳坐椅上,向天边慢慢抬眼望去。
凝结的霜珠开始碎裂,化作漫天血雨往下落。
被魔气遮蔽阴暗下的天幕,被一道又一道的剑光撕开裂口,清亮的日光大片大片泄落而下。
浮云拨日间,一人一剑在散开的黑雾中缓缓现出身形。
玉冠白衣,长发飞扬,风吹的仙人冠下绳结珠玉泠泠作响。
有那么一瞬,湮赆之恍然又回到了初见那时,仙人未曾变过,就连望向他的眼神也一如那日淡漠疏冷。
好像他们从未曾相知相恋。
好像他从始至终于他而言都是一无关紧要之人。
相伴的百年。
魔窟里三百年……
他于他,什么也不是!
背后疤痕传来隐痛,又熟门熟路汇聚心口。虽已设想过千万次,可真当对上仙人不曾有半分情绪波动的眼睛,湮赆之还是心口疼的发紧,疼的他难忍避开那目光。
褚长溪,你怎能如此心狠薄情?
怔愣间,脚下传来仙家弟子欢呼声,“看啊,那是谁?”
“是小师叔!”
“小师叔来了,还有容泽师叔呐!”
“苍吾有救,苍吾有救了!”
……
容泽?
嘈杂喧嚣中,湮赆之猛得抬头看去。
仙人身旁果真跟上来一青衫男子,男子目光快速在仙人身上扫过,语带担忧道,“师弟没事吧?”
仙人转眸看他,道,“无碍。”
天光遍洒驱散了黑雾,山林明净,恢复了轻薄仙气飘渺,仙人与他师兄伫立在云层,相伴而立,二人一般眉目清绝,一般同仇敌忾。
——真是碍眼得紧!
凭什么啊?
凭什么把他扔进魔窟里,被邪魔啃食了三百年,自己却和师兄二人神仙眷侣?
凭什么把他欺负成这样啊……
手下兽头扶手化为血雾,湮赆之瞳孔浮现极深的猩光,毁天灭地的痛与愤怒,灼烧他所剩无几的神智,他白发,似一段一段更白,腕上弑神鞭燃起熊熊焰火。
他抬手,留给下属一字,“杀。”
说罢,飞身而出,红衣如一道血光,一鞭挥向那神仙眷侣般的二人之间。
山河塌陷,洪水倒灌,整个天地都似被这一鞭,断成两截。
二人如他所料退往相对方向闪开,湮赆之森然冷笑,转而向青衫男子方向紧追不舍。
一鞭又一鞭。
他越挥越狠,越挥越急。
带着把人碎成肉渣的疯狂恨意,向青衫男子,边挥边道,“长溪与本尊已拜过天地,他是本尊的人,谁允许你靠近他的!谁允许——”
容泽起初还能抵抗,但架不住他一鞭又一鞭不间断,且威力巨大,与三百年前相比,简直大到无可估量。哪怕他现已是分神期大圆满之境,也很快毫无招架之力。
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简直匪夷所思看着眼前步步紧逼,冰冷邪森如浴血修罗的男人,乍见之下,实在无法把他看作三百年前在长溪面前乖巧听话的小师弟湮赆之。
余光瞥向脚下,鞭力所及之地,山林焚毁,已是残尸遍地,血流成河。
这人……真的疯了。
【他怎么这么厉害了?】
褚长溪被阻在湮赆之挥鞭形成的罡风之外,竟是连进入也进不得
系统:【啊啊啊,疯子!他觉醒了一部分神力,在这下界,大概无人能与之相抗。】
褚长溪,【……,开个挂。】
湮赆之挥鞭眼也不眨,最后一鞭更是蕴足了魔力,誓要让鞭下人魂飞魄散。
然而鞭身刚挥出去,便见一白衫身影撕裂罡风阵入内,挡在了青衫男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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