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卷二:第37回·巴山夜雨(下)
“古往今来,都没出过这等事。”
后宫之中,谢如愿坐在椅上等着宋琬琰,只打算请了安就早早回去,奈何耳力好,不得不听着身侧两位刚来的妃子嘀咕。
“陛下今年都二十一了,龙体也还……但先帝此举,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
“就是说啊,这根本不合祖宗规矩嘛,但有孟公公和翰林院为证,不信也不行。”
“宁国公本就握着兵权,如今一道遗旨,将他推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上——”“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万安——”
“都坐吧。”宋琬琰落座凤椅,温声道:“徐妹妹和邱妹妹刚来就这么投机?在聊什么呢?”
徐婕妤讪笑:“臣妾、臣妾也只是随口聊聊。”
宋琬琰微微一笑,柔声道:“本宫只是随口问问,你莫紧张呀。”
邱才人则立即离座跪下,惶恐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等人妄议前朝,请皇后娘娘责罚!”
“真是的,你们二位的父亲都是辅佐陛下的功臣,如今进了宫,本宫好好待你们还来不及,怎么会罚你们呢?”宋琬琰轻轻叹了口气:“贵妃,你来说吧。”
谢如愿压着嗓子,低声道:“她们在聊宁国公。”
“聊他什么呢?”
谢如愿继续说:“说宁国公位极人臣,前无古人。”
“哦。”宋琬琰轻轻点头,道:“伏湛辅弼、吕雉临朝、孔明摄政、武曌登基,哪一个不是前无古人呢?若有利于朝政,自然无妨,但那就不是后妃该议论的事情了。”
谢如愿微微欠身:“皇后娘娘,臣妾身子不适,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妾想告退了。”
“嗯,你回去吧。”宋琬琰温婉而笑:“论史不论政,本宫就借这个机会,给他们讲讲那些‘前无古人’之事。”
“多谢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谢如愿出了栖凤殿,轿辇已经候在外头了。
已是处暑,天却不减暑热,她上轿后命人卷帘,呆呆地望着外面,良久忽然笑出了声,喃喃一句:“都听不出说的是他。”
越是临近正午,越是闷热。
谢如愿蔫蔫地回皇宫去了。跑的时候至少还有疾风扑面解暑,一旦回到了书院内坐着,她便开始浑身冒汗,忍不住拿起书本扇风。今日的曾云程格外好脾气,不但对她的迟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提早下了课。
宫娥拎着食盒入堂,端出了冰凉的蜜桃,学生们欢呼着大快朵颐。
谢如愿也心满意足地啃了一口桃子,咀嚼之间忽然觉得背后发凉,一侧头才注意到嵇铭煜正盯着她。
她咽下桃子,故作平静,道:“你不吃?”
嵇铭煜轻轻摇头:“太凉,我尚在病中。你若喜欢吃,便吃了吧。”
谢如愿:“吃太多凉的也不好,我不吃,你放着吧。”
嵇铭煜点点头,沉默着用膳。
谢如愿心不在焉地用膳,由于食盒内封闭,第一层的糕点已经被热气蒸得瘫软了,她都没吃出区别,直到合上食盒一回头,才发觉除了她和嵇铭煜,其他人竟然已经走光了。
宫娥拎起两人的食盒,也小步退了下去。
谢如愿看向嵇铭煜,对方果然开口道:“对,我在等你,我没带铜镜,看不着伤口。”
谢如愿叹了口气:“太子何苦为难我,我又不会包扎。”
嵇铭煜:“总比我自己看不着要好。”
谢如愿:“……那行吧,药拿来。”
嵇铭煜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就被对方十分不客气地夺走,他蜷了蜷手指,道:“你今天心情不好?”
“低头。”谢如愿懒得回应他。
嵇铭煜乖乖低头,一副示弱的姿态。
谢如愿将他头上的纱布除去,瞧着他额角有些可怖的伤口,心想:你怎么没一下磕死?
她打开一瓶药放在鼻下嗅闻,便知晓了这瓶是消杀伤口的药,于是取了药包中的棉花浸透,用木夹擒住,在嵇铭煜额角反复擦拭。她擦掉了伤口之前敷上的已经凝固的药粉。尽管动作并不轻柔,再加之药物与伤口相接,定会刺痛异常,然而嵇铭煜却神色如常。
谢如愿又取了药粉倒在掌心,取了另一块棉花沾粉:“闭眼。”她话音刚落,手腕却被握住一瞬,没等她挣开,嵇铭煜又松开手。
对方闭着眼,喉结滚动,轻声道:“下手轻些吧。”
你也知道疼。
他虽然这么说,谢如愿也没有照做,下手如旧:“我没什么给人包扎的经验,你这伤口瞧着又吓人。”她给他敷好药,重新裹上纱布。
谢如愿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他额头时便觉得对方有些发热,却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太子殿下又不是不能叫太师为你单独授课,既然生病了,大可不来学堂,免得还要把病气过给别人。”
“你说得这样直接,我听了伤心。”
她一边收起药包一边道:“你何苦折磨自己呢?身体弱就多休息,生病了就去吃药睡觉养病,非要在我这里摇——”摇尾乞怜。但她住了口。
嵇铭煜睁眼,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既然你都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心软一些?”
谢如愿瞧他这副模样,心道:估计是在皇后那儿挨了骂吧。
和上辈子一样。
那个夏天,她耳垂发炎,疼的厉害,偏偏嵇铭煜这时候来信道歉,说是想晚上找她聊一聊,就在她屋顶上聊。她生气归生气,夜里凉,她要是赌气不来,他真在她屋顶上吹一晚上风怎么办?
所以她趁着身旁奴婢打瞌睡,瞧瞧溜下床,离开屋子,点足飞身上了屋檐,她上来时,嵇铭煜已经在上面坐着了。
她缓步走到他身边,未发一语地坐下。
一只手忽然触碰了她的右耳,她下意识一躲,回头对上嵇铭煜微微睁大的双眼:“你戴上了?”
谢如愿没好气道:“废话,你看不见吗?”
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半天没说话,她便忍不住瞥他一眼,却见对方眼眶微红。
这下子她慌了:“你怎么了?”
“因为我太开心了。”嵇铭煜笑道,但他笑得时候眨了眼睛,睫毛挂出眼眶中的一滴泪珠,晶莹随着颤动弹落下来。
谢如愿见不得他哭,笨手笨脚过去抱他,像是谢旭哄她那样哄嵇铭煜:“开心的话为什么要哭?别难过了,我在这里陪你呢,谁惹你伤心啦?你告诉我,我帮你对付他!”
嵇铭煜埋首她的肩窝中,温热的呼吸撩得她脖子痒,她不敢抱太久,生怕被他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但是对方却不放手了。
“谢如愿,我喜欢你。”
谢如愿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跳到月亮上去了,她耳朵火辣辣的,一定是红透了,她艰难开口:“什么?”
“我很自私,我想让你戴着我亲手做的东西,我想让所有人看到你就想起我,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我想让你永远陪着我,可是你那么自由,我不心安,我总觉得你眨眼就会离开。”
“我不会——”“其实我不是我母后第一个孩子。”
谢如愿一愣。
“我母亲虽然贵为皇后,但是一直不得父皇喜爱,连后来怀孕都是因为这天下需要她诞下一个嫡子。可她却被严贵妃所害而小产,她的孩子当时都已经七个月了。大哥、二哥早亡,严氏杀她的孩子,只为比她提前诞下了皇子,好让嵇铭煊占一个长子的优势。而那不久后,母后又怀了我,但终究是身体没调养过来,所以我才天生体弱。”
“她不甘我落后他人,就拼命地磨练我。从前她枕头下放了一把戒尺,专门用来打我。坐姿站姿不端正要挨打、几样菜多吃了一口要挨饿、书背错一字要抄全本百遍、明明是皇子,实际上十岁之前的起居却简陋如奴婢,她觉得这样能磨练我……我明白,她是因为太怕失去我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有的时候真的好累,她怎么会喜怒无常至此。”
“我没有办法,我怎么能对她不敬或者心生怨怼?她养育我这么多年,头发熬白了好几根,每次都自己悄悄地拔掉。父皇每次去了严贵妃那里,她晚上就在油灯下边看书边哭。她很爱我父皇,可我父皇更喜欢严贵妃,更喜欢那个害她丢了孩子的女人。她说,后宫里她只能指望我了,我对她没有办法说一个‘不’字。”
嵇铭煜的耳语就像是一把刮耳刀,在谢如愿的耳廓了反复摩梭,直到磨破了皮,试到了疼。夜晚静得只能听到水滴落地的声音,但她觉得那不是水,那应该是谁在流眼泪,或者是谁的心在滴血。
“她说她爱我,可有的时候我会怀疑,她往我身上砸玉如意的时候,真的爱我吗?或者说,她是不是只爱她想象中的我的模样?但凡我做出一点令她不满的事,我就不再是她的孩子。不止是母后,父皇也一样,因为我母亲姓齐,所以就要忌惮我们吗?可是严窈淑不一样吗?为什么嵇铭煊能轻而易举讨得父皇欢心,我却不行?我好羡慕嵇明珠,为什么她能活得那么逍遥自在、如此为所欲为呢?”
嵇铭煜的声音甚至不敢高过院中的蝉鸣蛐蛐儿叫,连找人倾诉也要挑三更天。他不知冒了多大风险逃出东宫,像个小贼一样与她约在檐上见,就是为了在她面前呕一次血。
“他们没有一个人真的把我心上,对吧?我怎么做都没有用,对不对?世人皆苦,我如嚼黄连。我想让你去穿耳朵,是因为我想要这世上有人肯为我疼一回,让我觉得有人在这世上,确确实实会为我而痛。”
谢如愿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扼住,嵇铭煜贴着她的耳畔说:“我渴望有人能真正看着我,只要她看着我,我就能把心剖给她。”
“你这人……干嘛非要通过疼痛来寻求爱呢?”她笨拙地去轻拍他的背,小声道:“要不,你不要讨他们欢心了,你讨我欢心吧!我比较容易讨好,你比较容易成功。而且我不需要你剖心,只要……只要这颗心愿意为我而跳动就好了。”
结果对方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笑了,他声音沙哑:“你是不是傻啊。”
“对啊,我就是傻。”谢如愿眼眶红了:“傻子才喜欢你呢!你根本不知道穿耳有多疼!你呀你,不但让我耳朵疼,还让我心疼,现在我心里比耳朵疼多了!从前可能没人爱你,但以后有我,你听见了没?可不许自己憋着了。”
“对不起。”嵇铭煜歪着脑袋蹭她,却被她发着抖躲开。
“痒!你别蹭了!”
嵇铭煜放开她,红着眼笑了:“这么怕痒?”
“怕痒又不可耻。”她吐吐舌头:“你看,以后你有什么难过事就告诉我好了。”她拍着胸脯保证:“我不但帮你保密,还能逗你开心。”
嵇铭煜道:“那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谢如愿轻哼一声,一副“此事有待商榷”的样子,道:“那就要看你表现了!”
她不是没哀叹过,哀叹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觉得人不能指望别人可怜,最好也少可怜自己,因为‘可怜’两个字,没用。”谢如愿平静地说:“而且,受别人可怜自己也未必觉得舒服,有些人还可怜我被人绑架呢,你说我需要这种可怜吗?你说绑架我的人怎么不做个人,对我心软一点啊?”
嵇铭煜看着她,缓缓道:“你说过‘解释不过是给世人的说辞’。”
“所以呢?”
“我也觉得,世人大多愚昧,你大可以不理会他们的言语。”
“我当然可以不用理会,但我又不是金刚之身,不理会不意味着他们的言语伤害不到我;我清者自清,但我又不是武则天敢立无字碑,依然受不了一些污言秽语不断飘到我耳朵里。”谢如愿说得认真:“我又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我有爱有恨,只是个凡夫俗子,人之常情我皆有之,仅此而已——好了太子殿下,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要趴下睡会儿了。”
“谢如愿,我们曾经有过什么过节吗?”
谢如愿怔忡:“为什么这么说?”
嵇铭煜:“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她咧了咧嘴,心道是在试探我知不知晓察罗罗一事吗?嘴上却道:“你想太多了,我不讨厌你,只是上辈子有仇罢了。”
嵇铭煜轻轻一笑:“何故如此搪塞我。”
谢如愿趴下偏过头去,摆摆手:“太子殿下快回去吧,如愿现在已经有未婚夫了,今后就不与你互道姓名了。”
终于无声了。
她听到衣摆摩梭的声音,嵇铭煜似乎是要离开了。然而才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好大的一声落地音。谢如愿愣住,从桌子上抬起头来,只见嵇铭煜趴在了地上。
谢如愿从座位上起来,蹲到嵇铭煜身侧推了推,没反应,然后又去试他的鼻息,最终翻了白眼。
“来人哪——太子殿下晕倒了!”她蹲在地上,一手托腮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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