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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卷二:第41回·更有痴儿(下)


“你这丫头,怎么说不听。”

        谢旭无奈地瞧她:“十六岁的小姑娘,等过完这个年才十七,整日里喜欢穿深色的衣裳,不朝气。”

        谢如愿转了个圈,笑道:“不好看吗?我大师姐说我穿绀青色的衣裳好看啊。”

        少女如瘦梅一般,这两年个头窜得快,来玉京大鱼大肉养起的几两软肉经不住抽拉,全都绷紧了贴在骨头上。鸿雁云纹绀青立领长袄与金纹缠枝莲宝相花石榴红马面裙,衬得她肤白唇红、又灵又俏。内双的丹凤眼那宛若流水的轮廓,不笑时恍若天上无情无欲的仙女,可含笑时漫不经心一瞥过来,便能叫人心跳漏上半拍。

        谢旭咂嘴:“给你白长了年龄——别是急着出嫁,特意穿给爹看的。你王伯母也真是,陛下赏的皇家云锦也不少,自己从前不敢穿,一听你定给了太子,就立刻把目标瞄准了你。送你点儿海棠红色的缎子不好么?给你这套织花缎,别有用心。”

        “我的生辰礼,自然是送我喜欢的了。”谢如愿给自己系上披风,道:“走吧,爹!我们去除夕宫宴——”

        “又急着去见太子。”谢旭忿忿:“你回来这一共两次除夕宫宴,回回都要去太子那边,爹都不能和你坐一起。”

        “等着赏梅,我就来找爹嘛。”

        可真到了赏梅的时候,谢旭和嵇铭煜又都被皇帝叫到了身侧,谢如愿一下落了单。她提着灯笼,混在队伍里面,瞧着前面宋家姐妹说说笑笑,心里却突然孤寂起来。

        是啊,宋五小姐嫁来玉京,这个时刻尚且还有自个儿亲妹妹陪着聊天,但等她明年出嫁后,谁能陪她呢?表哥去了怀安营历练,表姐正忙着相亲,这两人是亲兄妹,终究更亲近些,她不一样。来玉京近两年,也没个能说说笑笑、谈天说地的朋友。

        她停了步子,悄悄落伍。

        “这身衣裳很好看呀。”谢如愿万般思绪化作一声嘟囔:“怎么都没人夸的。若是有,我也会夸回去的呀。”

        话音一落,她忽然想起什么,垫了脚远眺,没找到那个人。

        “怪了,萧吟行怎么没去陪着皇帝,更衣去了么?”谢如愿往暖阁张望,步履不由自主地超那边走去。

        结果刚走过拐角,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呆坐在亭中。

        “萧吟行?”谢如愿见四下无人,干脆喊了他一声。

        萧吟行回头。

        他眯起眼睛,似乎辨别了一会儿才识得她,可他又去望天了。

        “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喝醉了?”

        对方没应声。

        “萧吟行?你还好吧?”谢如愿皱起了眉毛:“喝多了不舒服吗?”

        “嗯。”对方终于从嗓子中闷闷答应一声,道:“还没醉,心情不好,给皇帝说的是去更衣,你等会儿可别拆穿我。”

        她点点头:“但是心情不好是为什么呀?”

        萧吟行没说原因,只是将视线从夜空移到她身上。她还从没见过萧吟行这样松弛的肩膀,就好似玉山将倾一般,竟然显得颓废。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天上的月亮要没有了。”

        “啊,因为明日就是元朔了呀。”谢如愿不明所以。

        “不过现在心情好多了。”他轻巧地站起来,理了理衣襟。

        “……都说女人心思难猜,我看你——”“因为定远将军的眼光不错,”他一笑便有些放浪形骸,“这颜色果然衬得你人比月娇。”

        谢如愿仰着头瞧他,想开口说话却咬了自己的舌头,好不容易等来一句意料之中的夸赞,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喜悦,反而……反而有些窘迫。

        “你、你就是喝醉了吧?”

        “都说了没醉,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萧吟行宽肩窄腰,身形修长,足高她一个脑袋,往她身前一站便将她挡了个严实,现下微微俯身笼过来,竟让人觉得无处可逃。

        他问:“你害怕我?”

        她摇摇头,心道:不是怕。

        谢如愿曾觉得对方若不穿御赐蟒袍走到街上张开怀抱,大概会满载花果而归,却才意识到面前这常常与她拌嘴、在她面前没个正形的人,是个即将弱冠、尚未婚配的男人。而自己再过几个月就要嫁人了。

        他们二人好像不该亲近。

        萧吟行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气:“大概是有些醉意吧,我站远些,别熏着你。”

        亭外便飘起了芝麻大小的雪花凑了个巧,将谢如愿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她惊喜道:“快看,下雪了是吗?”

        身后一声若有若无的回应飘散在玉沙飞雪之中。

        谢如愿记得在那之后不久,一道圣旨便忽然落下,封了萧吟行做宁国公。而他们再见面时,对方似已全然忘了亭中闲谈,依旧与她平常相处。

        而她那一身绀青衣裳被压了箱底,等到次年冬天翻出来再想穿时,她却发觉裙子已经短了。

        “……当时那个婴儿已经没声了,我以为自己捂得太久,把孩子闷死了,所以赶紧掀开布看看,哦,没事,可能是想喘口气再哭吧。这小孩哭得还挺起劲,这边一哭城墙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倒是我耳朵差点聋了。”

        谢如愿忍俊不禁,却放轻声音问:“然后呢?”

        萧吟行一手撑着头,眼睛半阖:“后来?我把孩子送还给人家了,夫妻二人年纪轻,看着也就十七八,非要拿银子谢我,说……让我不要嫌弃钱少。我问他们哪儿来的钱,他们说是挖南道运气好挖到了金子……”

        “嗯,然后你怎么说呢?”

        “我说……我说这是老天爷赏的,给我就拂了老天爷的意思,让他们……让他们自己留着花……然后这两人就抱着……抱着孩子走……”

        谢如愿眼瞧着他就这么撑着头靠在搭脑上睡着了。

        应该是太累了。

        萧吟行在一侧睡,她就在旁边坐着看他睡,脑子里想的是他回信上的“不要撒娇,我这就回来”。

        劳神劳力车马劳顿,今天刚刚到的玉京,过门不入就马不停蹄去面圣,然后便来了嘉定侯府,又连着给她讲荆州城和湘州城的故事。确实太累了。

        庭院里的麻雀叫呀叫呀,竹林枝叶推推搡搡,谢如愿静下心来,在一片喧嚣中努力辩寻萧吟行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谢旭喂完了兔子,手里抱着最小的一只来回溜达,他一走回来,就见谢如愿给他比划手势,于是又抱着小兔默默转身。

        然而他走了两步,又顿住回头,瞧着竹林阴翳下的二人。

        少女偏头静坐,垂眼看着青年,竹影婆娑扑在两人身上,随着偶然经过的风摇颤。

        谢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边忽而泛起水波涟漪般的笑。

        萧吟行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他眼皮轻抬,一片陌生绿意入目便令他睡意全无,但警觉一瞬后就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他偏头去瞧左手边的人,只见对方也在瞧他。

        对方眨了眨那双丹凤眼,有些俏皮:“醒了?”

        萧吟行应声:“嗯,一觉醒来,感觉好久没见你了。”

        谢如愿当即笑了:“少说点浑话吧,你才睡了半个时辰!要是真的那么想说,就接着讲你睡前讲的内容。”

        “那好吧。”萧吟行真的打算继续说下去:“我想想……除了这一对夫妇,还有一对也挺有趣的,赵德升和他的妻子徐翠翠。”

        谢如愿知道这二人:“怎么有趣?”

        萧吟行揉着自己僵麻的左臂,说:“荆州城水患前,赵德升告诉自己的夫人徐翠翠说他在外面养了人,因为徐翠翠不能生,所以要休了她。二人大吵一架,徐翠翠就哭着回了娘家,结果刚到娘家,就听说荆州城发生了水患,立刻哭着跑了回来,以为自己的丈夫死了。其实赵德升是被我逮起来了。后来她得知此事,就拿着千两白银找上门——用车拉着来的,在大门口喊话说要赎她丈夫。”

        ……这就是赵德升想出来的“好”办法吗?

        “赵德升在屋子里泪流满面,我说:‘你是不是后悔负了这么好的妻子?’,他说:‘我骗她的,我本就不在乎她能不能生,反正就算能,生了孩子还要花钱养,我舍不得花钱养孩子,养她一个就够了。荆州城要发水患,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活下来,若我在她心里以这样的形象死了,至少她不会那么难过。’”

        “世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没想到放在这一对夫妻身上竟然如此‘适用’。左右也没他俩的事儿了,我就放人了。”

        “这两人。”谢如愿听罢,笑着轻叹一声:“荆州城水患乍听只有四个字,却有数千离合悲欢在这四个字下苦苦挣扎。大昭乍听只有两个字,又知道有多少被盖在这二字之下呢?”

        “人们常说‘利’之一字,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总觉得不是的。”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我觉得那些重要到极点、尤其还事关自己的决定,人们大都是听从内心去做决定,而不是单单思考冷冰冰的利益。”

        风从脚底刮过,卷起几片残叶。玉京终于有了秋日的模样。

        萧吟行静静听她说完,沉默片刻,说:“你说得对。”一顿,又道:“皇帝要我查严家,因为他怀疑严家通敌阿嗒尔西八部。”

        谢如愿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等她收回视线,就先听到萧吟行的笑。

        谢如愿:“你笑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就直接说出来?”

        “自己府中,担心什么?”萧吟行一笑,继续道:“三年前西八部突然发难,我父母率军与其短兵相接。没有人怕西八部,因为西八部的内里是空的,这么多年虚张声势,其实已经积贫积弱。大昭没有一举将其击破只是为了制衡东四部,让东四部有后顾之忧而不至于与其正面冲突。”

        谢如愿点头。

        “战场上有一种武器,名叫火器,火器威力虽大,但制作起来复杂,其在战争中的应用不如刀枪便利。”

        “我知晓,你杀那个阿嗒尔人的时候,用的那把火铳枪就是火器的一种吧?”

        “没错。”萧吟行颔首道:“我们目前得知,阿嗒尔东四部的火器与器宝局制造的火器水平相当,然而西八部很弱,它们没有实力创造、维修、保存火器,也无从购买。因此与西八部作战时,大昭几乎无需动用任何火器。”

        “但那天西八部突然使用了一种新式的毒药烟球。他们用投石器将毒药烟球投过来,还未落地就在空中炸开,浓烟裹挟着滚烫的内容物倾洒下来。这种程度的制造,绝不是西八部的水平。”

        “就是那天,我父亲——”他忽然停住。

        谢如愿咬住下唇,伸手想要安抚萧吟行,却被他反手握住:“谁也没想到,包括定远将军,而在不清楚敌方毒药烟球储量的情况下,她选择了撤退。”

        萧吟行轻声说:“边关儿郎为国出生入死,哪个不有父有母,更有甚者家中已有妻儿。振国大将军一人尸体丢失事小,众多边关儿郎生死事大。用兵忌孤军深入,我母亲她放弃了我父亲的尸身,没有去追阿嗒尔,任由阿嗒尔人把我父亲的尸身掳走。”

        “但她没有想到西八部的毒药烟球没有多少,都在那一次用尽了。”他苦笑,说道:“就像是老天爷诚心要耍她一样。”

        谢如愿哑然。

        “后来她去毒药烟球爆燃的地方取了一些碎屑,军医看了说里面除了惯常的乌头、狼毒外,还残留有水银,这个东西比前面的还要致命。水银遇热易挥发产生毒气,不用吸入多少就会丧命。因此,当时我爹虽然即刻戴上能过滤毒烟粉尘的鬼面,也没能逃过此劫。”

        福至心灵般,谢如愿脱口而出:“姹女膏!”

        萧吟行看着她,道:“是,你也想到了。这很关键,漠北无丹砂矿、西八部的火器来源又可疑,我和皇帝本就认为问题出在大昭内部,而此时你因为水银去查严家,给我了启发,也因此推进了整件事的调查。”

        水银、轻粉、丹砂——谢如愿缓缓靠在椅背上。她完全没有想到,一盒姹女膏背后竟然有如此的盘根错节,

        “所以皇帝猜测,我父亲和这批毒药烟球是严家和阿嗒尔西八部交易中的一环,然而我查下去,除了你的表姐表兄,竟然找不到严家和水银的牵连。”

        谢如愿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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