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卷三:第67回·与君相知(下)
萧吟行坐在梳妆镜前,任由谢如愿摆弄他的长发,身后的人才与他闲谈了没两句,就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他也只好配合着汇报。
“……宋秉德比起嵇铭煜更加看好嵇铭玄,所以先谈下来的是嵇铭玄和宋珮璐的婚事,本意是更偏向穆王阵营的,可惜他们不知道严家早已失了陛下信任,宋珮璐嫁过去将来也必然没有什么好结果”
她问:“其实我没想明白,当时为什么宋家想选你?”
“迂回之术。穆王说到底不是太子,如今被皇帝捧着,朝臣早已非议,再说陛下忌讳皇亲国戚动兵权,关外兵权更是明令禁止,但有宋秉德做我们二人的桥梁,就不一样了——娘子,轻点下手好吗?”
谢如愿“哼”了一声:“说到底,宋秉德还是更宠宋琬琰一些。”
宋琬琰这辈子中意萧吟行,没准上辈子也中意,她仔细翻翻记忆,觉得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她说:“宋秉德赌得倒是很大,想把五女儿嫁给穆王,六女儿嫁给你,将来就算穆王不是九五至尊,你也必定是朝堂重臣。”
萧吟行还真是命犯桃花。她暗暗腹诽。
“可他现在自作聪明,将两个女儿一个许了太子一个嫁了穆王,在众人眼里就相当于是棵墙头草。”
谢如愿:“皇帝也不管管?”
“皇帝自然是不会允许出现第三个像严家、齐家这么大的家族的,只是宋家的根在金陵、如今宋秉德手里也没有兵权,所以皇帝暂时不急着管他们。皇帝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借口废黜左右丞相的位置。”
谢如愿一愣:“废黜左右丞相?你是说,借着严家……皇帝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萧吟行道:“很早就有了,就是下手太困难。翰林院花了数载整顿,去年刚从户部和工部拔了钉子,今年则将谋划许久的都察院堪堪清扫,一切都还早着。”
“毕竟,严家和齐家是开国大族,在朝中可谓是势力纵横。尤其是严家,说其势力盘据全国都不为过,已然成了毒瘤,很难一鼓作气连根拔起。而齐家其实在先帝那会儿已是式微之态,乃是皇帝登基后才又逐渐蓬□□来的,也渐渐有了严家作风的苗头。现下严家……说到底还是皇帝有心留着,总之,还是任重道远。”
谢如愿忽然想起什么,道:“那要是,皇帝生前没完成这个目标呢?皇帝要选继承人,不还是要从他的这几个孩子中挑选?譬如嵇铭煊和嵇铭煜两个人,他们中任何一个登基后,真的能按照皇帝的意思来吗?”
萧吟行沉思片刻,只说了两个字:“难说。”
谢如愿用自己的红缨绳给他系好发尾,心道:恐怕正因为难说,所以皇帝才需要有个忠诚可靠的人来替他完成遗志吧,比如,萧吟行。
“都察院呢?整改的怎么样?”
“一切顺利,比想象中顺利很多。”萧吟行说完叹了口气,又道:“虽然你这屋子不大,却很有极宸殿的架势。给皇帝汇报的时候,我都没说这么细过。半年多不见,你就只关心这些?”
谢如愿忍俊不禁:“扎好了”
萧吟行回头,却在看见谢如愿手中的铜镜后怔住了。
“好看吗?”她笑着问:“这是你小时候常梳的发型吧?方才的吹叶子是不是也是你小时候学的?”
铜镜里的人缓之又缓地点点头。
从颅顶到发尾的蝎子辫股股缠绕,将他的长发完全束在了脑后。于是她想起巍峨的山脊,又想到沟壑纵横的河谷,明明一股青丝压着一股,却能让人想到一切自由而宽广的事物。秀长眉下一双茶色的眼睛是最剔透的宝石,不止是鼻梁如同斧凿,连唇峰和唇谷都显得锋利。
她看着这样的萧吟行,回想着谢旭对他舞勺之年的描述,又想起他当宁国公的时候。
眼前的人,不论哪一辈子,她从没见过他青涩的模样。或许他也痛苦过、狼狈过、不知所措过;或许他也像她那样在沼泽里栽倒过、弄得浑身是泥过。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当她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能在风雨中从容徐行,走到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想去形容这个即将弱冠的男子,觉得只有“极”与“最”可堪堪形容,绞尽脑汁,只憋出一句十分没道理的话:
这世间唯有他是独特的。
可是——他从圆凳上站起,笑着把她拉过来足尖抵着足尖,十分笨拙、十分青涩、小心翼翼且迫不及待地低头去亲吻她的唇瓣,和上次一样吻的毫无章法——这副模样,又和世间任何一个动情之人没有区别。
她好像真的错过了他很久,又好像从没有错过。
“还差一条眉勒。”他额头抵着她的,道:“你得给我买一条眉勒。”
谢如愿只管点头,道:“好呀,咱们下山玩吧?”
山脚下,吆喝声不绝。
“卖馄饨喽,卖馄饨喽——刚煮好的馄饨喽,皮儿薄馅儿足的馄饨喽——”
“柳叔?你还在啊?今天这么勤快?”谢如愿上前打了个招呼。
“呸,我一会儿就收拾东西走人啦。”柳溪嘴里掉了根芦苇咀嚼,他半睁着眼,一副很困的样子:“哟,你那个未婚夫呢?”
“他去牵马了。”谢如愿笑道。
柳溪道:“哦,行吧,已经是黄昏了,别出去瞎转,尤其是看好你的未婚夫,一身蟒袍招摇过市,啧啧啧,逞威风。”
“哎呀,他哪有逞威风嘛。”谢如愿下意识偏袒萧吟行,见对方张口又要絮叨,赶紧道:“柳叔,你晓得哪儿有卖眉勒的吗?”
柳叔咂巴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咱村儿新开了家店,叫什么萧郎阁?就是东西贵了点,但不少姑娘还是挺喜欢去买东西的,你去哪儿看看呗。”
谢如愿道:“但我是给男子买的啊。”
柳溪“啧”了一声:“眉勒不是男的女的一样戴吗?”
谢如愿:“……那好吧,我先去看看再说。”
萧吟行远远看着那个绀青衣衫的小姑娘跟一路擦身而过的村民们纷纷打了招呼,然后朝他一蹦一跳地跑来,道:“走吧,我们先去前面的店里看看——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你远远地向我跑来的样子,”他稍作思忖,敲定了形容:“让我仿佛看见了连环画,好像你从小时候就开始向我跑来了,一幕幕跑到我身旁。”
“说什么呢。”她听后红了脸推他:“走吧!走吧!我们去萧郎阁!”
“萧郎阁?”
谢如愿笑着拉他,道:“对啊,萧郎阁。”
蒹葭镇里的萧郎阁没有玉京半分华美,空间也格外狭小,萧吟行得低头才能跨进门中。老板娘见来了贵客,赶忙放下手中的刺绣来了,道:“哟,二位仙人光临,真是令小阁蓬荜生辉啊!二位想买点什么?”
“有没有眉勒?”
“有的,是你自己戴还是送这位萧郎啊?”
谢如愿还觉得稀奇,道:“不但有,还有男式的吗?你们这个不是个给姑娘们逛的胭脂铺子吗?”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谢如愿一愣:“我……我是啊?”
萧吟行笑出了声,惹来对方一瞪。
“啊?那你不清楚吗?”老板娘找来伙计抬来高脚凳,提裙踩着凳子打开头顶的橱柜,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来:“蒹葭山再往北是雁门关,出了雁门关过阴山就是敕勒川,这几片都是连起来的。那一片儿都有戴眉勒的习惯,皇帝登基后边境战事多,军队来往的人也跟着多了,风俗就在我们这儿时兴起来了。”
谢如愿和萧吟行对视一眼。
“——不过来买的人还是少,不然我也不会束之高阁了。”老板娘转身回到台前打开包裹,道:“在敕勒川,女子送男子眉勒,就是想要拴住对方一辈子的意思,咱们这边儿的姑娘脸皮薄,这么霸道的事很少有敢做的。”
萧吟行的手指挠了挠谢如愿的掌心。
“话说姑娘是买来自己用的?”
谢如愿红着耳朵,道:“……不是,我、我给他买的。”
萧吟行一挑眉,稍稍将头歪向她道:“拴我一辈子?这么霸道啊?”
谢如愿暗中掐他手指。
老板娘呵呵一笑,招招手道:“好啦,既然是姑娘给萧郎挑,那你就快过来看看吧。”
萧吟行看见小姑娘抬头看她一眼,心中了然,便道:“我想要条好看的,你可得好好挑。”
她嘻嘻一笑,朝着老板娘那儿去了。
有什么话还得避着他说啊……他环顾这个小店铺,目光忽然落到一处,那里挂着成双成对的耳环,方才谢如愿盯着看过的。他也取下一对放在掌心仔细瞧了瞧,又挂了回去。
老板娘拉过谢如愿,低声说:“我看你这萧郎,来历不小,绀青织金玉带蟒袍常服对应的可是朱红织金玉带蟒袍朝服,这可是位极人臣呐。要想拴住这一位萧郎,可不简单。姑娘做好准备了吗?”
谢如愿抬眼瞧他,又看看老板娘,轻声道:“没关系的,我不拴他。”
老板娘不解地看着她。
谢如愿微笑道:“他也不太自由,我可不忍心拴他,只能让自己也做一条四趾龙喽。”
老板娘先是一怔,然后低头折叠好包裹,重新招呼了伙计来,
她又一次踩着高脚凳打开橱柜,从里面新拿出了一个小包裹,她嘟囔着:“这条是……本来是我为我夫婿准备的。”
她拆开,道:“我以前可是个江南第一绣坊里一流的绣娘来着,从前专门为皇家绣衣,眼睛花了才离开的。娶我的人来自敕勒川,他有报国之志,说要去大漠打仗,将来要封侯殿前,那时候我呀,熊心豹子胆,就悄悄按照王侯的规格给他绣了一条。”
谢如愿静静地听她絮叨,烛火下,对方眼角的皱纹忽然清晰了起来,像是沟壑一般,将阴影烙在脸上。
“这条眉勒也是绀青缎子做的,点翠双面绣,可是费了我不少心思的。如你所见,这两面都可以戴的。”
“一侧是比翼连枝纹——我想着若是他实现不了志向,与我恩爱一生就可以了;另一侧是四趾龙腾云——若是他的志向实现了,我不介意他把我们的恩爱贴着额头藏下。”
“结果他没用上,早早就病故啦。”老板娘笑了笑:“小姑娘,我们有缘,今日我就把它送你了,你不要嫌弃。”
谢如愿双手接过,郑重地说:“谢谢您。”
她拿着眉勒朝他走去,萧吟行含笑垂眼向她折腰,宛如等待圣旨般等待她给他戴上眉勒。谢如愿抱着他的脑袋,飞快地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在萧吟行的低笑中给他戴好眉勒,露出了比翼鸟与连理枝。
他们和老板娘告别。
蒹葭镇外有一片芦苇荡,他们策马沿着芦苇荡边缘闲逛,看日落西山,将天空染出一派赤朱丹彤。
谢如愿:“对了,除了送眉勒,敕勒川还有什么传统?”
萧吟行:“好多呢,比较古老的传统就是赠眉勒和唱情歌。”
谢如愿驱马凑近他,道:“唱情歌?”
萧吟行偏身过来道:“男子向女子唱歌求婚,你想听吗?”
“你会唱歌吗?”谢如愿学着他之前的口气说话。
萧吟行挑眉:“你敢小瞧我?”
谢如愿笑着说:“不敢,雁雁想听吟行哥哥唱歌。”
“那雁雁想听什么?”
“就敕勒歌吧!”
萧吟行:“你觉得敕勒歌是一首情歌?”
谢如愿才不想解释原因,只道:“我现在就想让它是,不行吗?”
“行,当然行。我唱得不好听,你可不许笑我。”
谢如愿重重点头:“我郑重保证!”
萧吟行笑着轻启唇齿,熟悉的旋律从他喉中荡漾而出,芦苇荡中的大雁遽然振翅而翔,尾羽坠落水滴,点出片片涟漪。
她闻声轻轻勒马。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很短的,用鲜卑语唱敕勒歌比用汉语要磅礴些。”他笑道:“你想听汉语的吗?”
谢如愿拨开唇边的黑发,点点头。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一落,他回眸一笑,像是在等待夸奖。
她道:“我以为……我以为你唱歌不好听的。”
对方说得轻快:“你又没听过。很意外吗?”
不,我听过的。
谢如愿忽然“驾”了声,她的马嘶鸣一声,冲进了芦苇荡中,疾驰马蹄踏进水中,发出泠然声响。
“雁雁?”
这个骗子。
十足的骗子。
这个人,他怎么能在那个时候骗她啊!
那么难听的一首歌,原来是故意唱跑调来骗她的。
可她就是上当了,可她就是——
可她就是偏偏在那个时候,动了心。
谢如愿的眼眶含着热泪,朝一轮红日策马而去。一眨眼,什么都模糊起来,眼泪从眼窝流入唇瓣上,或者没入乌黑的鬓中。
萧吟行策马追上了她,他们的马并驱前行,彼此追逐彼此的身影。
谢如愿侧首看萧吟行,一边哭一边笑,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萧吟行,怎么办——”
萧吟行无奈地笑:“怎么又哭了,这片芦苇荡难道是你小时候哭出来的吗?”
谢如愿笑着抽泣:“你能不能别破坏气氛!”
“好好好,什么怎么办?”
“我好喜欢你啊!”她听到自己喊道:“怎么办,我好像特别特别喜欢你——”
萧吟行闻言朗声道:“不怎么办!”
他满目热烈的笑意:“谢如愿,你看着我——”
“落日霞披为证,皇天后□□鉴,谢如愿,我想娶你为妻!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此生此世与我共结连理,白头偕老——”
萧吟行张开双臂,谢如愿便松了缰绳,抛开一切,从马背上朝他不管不顾地跳去,这一跃直直地扑进了他怀中,相拥的两颗心脏一起剧烈的跳动着。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两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谢如愿收敛歌喉,捧着他的脸,用拇指轻轻按住他的唇瓣,轻声道:“也不与君绝。”
他们一同吞掉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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