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机阁
大邺正坤十四年,干支为庚子纪年,当日河清海晏,时和岁丰1。
时值仲夏,日光炙热。街道边的柳树不复春日葱郁,叶子也被烤得疲软,无风无云的天气,空气好似凝固住了一般,除去三两声蝉鸣街上再无一丝动静。
大邺的都城汴京建有东西二市,共二十八条街、一百零八坊。城内各坊晨启夜闭,以击街鼓为号。
南城街东,淮陵坊临水而立。淮陵,取自十里秦淮金陵,自是烟花柳巷之处。
此时众船舫上的红漆阁楼一片寂静,距离晚间开业做生意尚有些时辰。江面上,一只红嘴白鹭鸟在低空盘旋,忽而啄向江水,惊起阵阵涟漪。
日头高照,妘昭昭撑着一把花纸伞遮阳,晃悠着步子来到淮陵坊中某座不大起眼的阁楼处。
门口,一位身材矮墩、身穿布衣的店家正闭目躺在竹藤摇椅上,嘴里还咿呀哼唱着小曲儿,好不悠闲。
妘昭昭收拢起纸伞,将一沓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丢至那店家怀里。
对上男子突然睁开旋即怔愣的眼神,她笑眯眯道:“嘿,我要去天字一号房,来找临渊。”
“临渊”二字从她嘴里说出,原本尚在恼怒的店家当即变了脸色,他掂了掂怀里沉甸甸的银钱袋,心道来了位贵客,赶忙起身赔笑迎客。
此处名为红怜馆,夹杂在绕城河边一片烟花柳巷之中寂寂无名,但鲜少有人知晓隐匿红怜馆之下的、正是江湖中极为神秘的情报组织——千机阁。
千机阁的情报网遍布天下,无所不知,阁内卧虎藏龙,甚至有传言世上更无千机阁探不到的消息。
“姑娘稍待。”
妘昭昭并不急,她走进屋内,将纸伞搁到桌上安安静静等着。
店家向一旁小厮使了眼色,二人来去急匆匆,没过一会,那店家走到妘昭昭身边:“我家先生正在楼上,姑娘随我来。”
店主一边引路,一边暗自上下打量着妘昭昭。
年纪尚轻,一眼望去玉颜极为惹眼的姑娘,衣着朴素并不张扬,楚腰蛴领,长辨垂肩,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腰间还别着一根细长的棕鞭,秀美中透着一股少见的英气,光彩照人。
能在汴京寻到千机阁,总归有几分门路。但若能一语道出他们阁主的名讳,想必定是来头不小。店家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
“姑娘这边请。”
妘昭昭一边回忆有关大邺汴京千机阁的史书资料,一边打量店内陈设,不觉间已到三楼。
店主殷勤推开屋门,说了一句“临渊先生就在此处。”便恭敬退下。
天子一号房,里间。
隔着一袭素色罗帐,能看见帘后正安然坐着一道清瘦的颀长人影,隐约朦胧,瞧不清晰,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少年小厮。
屋内点了熏炉,清香袅袅,沁人心脾的芬芳渐渐包围过来,妘昭昭宛然浅笑,闲闲席地而坐,双手置于膝头,姿仪端庄。
她稍稍整理了下衣冠,开口便是直言:“阁下便是掌管千机阁的临渊先生?”纵是她有意收敛,语气里仍透出几分遮不住的好奇。
话音落,一道听不出情绪的轻笑声响起。
临渊不答反问:“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妘昭昭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说:“我来此探听三桩消息。”末了,她又在心底添了一句,顺便瞻仰一下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临渊是何风姿……
帘后的临渊嗓音极淡,“千机阁素来一言千金。三桩消息,如若皆不麻烦,便折算姑娘五千两黄金罢。”
五千两黄金,这些银子在如今的大邺够普通人活三辈子也绰绰有余。虽然早料到千机阁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妘昭昭还是深吁一口气,撇了撇嘴。
野史果真诚不欺人,临渊是个眼里只有钱财的无情饕餮。你若怀揣珍宝寻上门,他便客客气气好礼相待,若是个白客,怕是逃不脱扫地出门。
见他一面先要花上一袋雪花银开路,打听消息的价钱还要另算。这天煞的千机阁,怪不得日后树倒猢狲散,这般黑心你不倒闭谁倒闭?
昭昭暗自腹诽,面上却瞧不出情绪。她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花色锦袋,朝那小厮递过去:“喏,我只有白银百两。”
小厮并未动作,屋内气氛平静。
片刻后,临渊轻笑,似是不愿再耽误功夫,起身吩咐:“送客。”
“大名鼎鼎的临渊竟这般沉不住气?”妘昭昭抿了半盏茶,指尖摩挲着杯壁,姿态不慌不忙。
临渊微微眯眼,妘昭昭用完茶,悠哉悠哉开始宽衣解带。
立侍在旁的清秀小厮见她这般动作,突然涨红脸,呵斥:“放肆!”
妘昭昭解开半边衣袍,终于抽出藏于外衫里的一幅画轴,而后抬眸奇怪看他一眼,又偏过脑袋问临渊:“妘晏真迹,价值几何?”
……
本以为妘昭昭要动歪心思的小厮忽地哽住,他脸皮红透,越过幔帐拿过那副画递与临渊。
画卷缓缓揭开,临渊目光巡睃片刻,证实确是妘晏真迹,付诸一笑旋即转而坐下。
“适才这奴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有何要求尽可一一说来。”
果真有钱能使鬼推磨……妘昭昭强忍住翻他白眼的不雅冲动,挑眉问道:“东市德厚坊的林氏书刻背后人究竟是谁?”
半晌,临渊答:“誉王。”
妘昭昭不由一愣。
她来到汴京原就奔着书坊生意来的,现下汴京最大的私刻书商便是林氏书刻,几乎呈垄断十里八街,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原来背后金主竟是誉王么,也对,大邺不乏有穷极无聊的宗室藩王会自己兴办刻坊。
揣测几许,妘昭昭再开口:“第二桩,我要知晓、如今汴京最具才情的落魄书生是何人。”
最具才情、同时还要落魄。如此一来,皇室贵胄世家大族便悉数排除在外。
临渊缓慢转动手里的紫光佛珠,像是思虑她为何会提这样怪异的要求。
“姑娘稍待片刻。”
小厮俯低身子,临渊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后那小少年便转身进去小隔间,想来是去探查资料。
寂寂无声的天子一号房里,木格窗将映照进来的光线隔成千万缕,灰尘在空中飞舞。
天干口燥,况且妘昭昭走好些路才来到淮陵坊,路程逾八里有半,她有些口渴,矮塌前的清茶生津香甜,就不免多喝了几口。
“这是九曲红梅?”
临渊不动声色,垂首勾唇,深不见底的眸中满是意味不明。
能拿出已然绝世的妘晏真迹,品味世无其二的名茶九曲红梅。汴京何时多出这样一号人物,千机阁却一无所知,真是笑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少年模样的小厮从隔间出来,俯身对临渊耳语。
不久,他给出了妘昭昭答案:
“姬曲生。”临渊说着又顿了一下,“现居宜文坊内,三年前逢秋时令中举,虽并未考取贡士,此人满腹才学,符合姑娘要寻的条件。”
姬、曲、生……妘昭昭轻声在舌尖滚过这三个字,若有所思,史书上并没有这一号人物。
她点点头,压下心思打听最后一个消息。
“现如今这世上可还有兰陵姬氏、姬衍的后人?”
兰陵姬氏,历史上出了名的盛产美男士族之大家。
最后这桩事倒是妘昭昭的私心,她在现世最倾心敬佩的名士大家就是姬衍。可惜一朝穿越,她来到大邺,成为琅琊妘氏第二十八代世孙。
奈何这个时代,曾经显赫无比的兰陵姬氏早已彻底碾碎在时代的荒漠中,无迹可寻。而琅琊妘氏这个第一簪缨世家也几乎衰败得差不多了。
穿越的那一年正是妘氏落魄自京城迁至浔州的时辰,那年妘昭昭六岁,距今已经快十年光景。
她来到大邺十年,不是没想过挽救妘氏,可大厦将倾,不是以她一己之力便能扶起来的。
十年前的朝堂动乱,桑氏一族夺政建权。妘家势力损失惨重,妘氏在前朝的重臣接连被杀,要不就是相继病逝。
妘昭昭对这段历史很清楚,多少士族大家在这场动荡中死伤惨重。妘氏的堕落衰亡,早在她穿越之前就已是注定的。
好在她爹从前担任的只是一介清贵之职,紧要关头从汴京迁到浔州,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只不过,她爹的东山再起之心一直不死。
在浔州时便天天在妘昭昭耳边念叨:“昭昭如今是琅琊妘氏仅存的第二十八代世孙,任重道远。”
昭昭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总不能直言,历史上妘氏到第二十七代就亡了,压根没听说过第二十八代是哪根葱吧?
从前一家三口守着浔州城的宅子,家里穷得米缸都快见底了,已经落魄至斯,她爹仍说什么流落乡野怕惹人笑话,放不下文人的傲骨身段,连生病无钱问诊也不肯变卖祖产维持生计。
妘昭昭对自己的才学心底有数,再如何也比不过历史上那些真正惊才绝艳的已故宗师,更别提要重振家族,成为什么名垂青史的大儒了。
在现代社会浸染了二十几年,她穿来时就是一个俗人,被妘晏教养许多年学成几分才学便也到头了,实在没有什么所谓大家风骨。
是故她一门心思总想去汴京经商,可每回和自家爹爹辩论“文人亦可言商”的话题,差点没被荆条抽身,呼天喊地直说她荒唐。
直到这年她爹中暑病倒在塌,她娘终于看清时势,换了些盘缠连夜将妘昭昭送来汴京,允她闯荡一番。
……
思绪止住,妘昭昭抬眸,眨了下眼。许是这个问题千机阁也不知晓,对面许久不曾出声。
此时,帘后的临渊忽而笑道:“姑娘不妨先行回府,不出三日,千机阁会给姑娘送信。”
“也好。”妘昭昭站起身,微微朝后退出半步,“如此说来,我便等着先生的消息。”
妘昭昭走后不久,红怜馆的店家步履匆匆上楼,他粗粝的眉毛拧在一起,双眼迸光,像是气极。
“先生!先生您瞧!”
说着,他将手中的锦色钱袋递给临渊瞧,绳结松开,里头哪里是什么黄金白银,全是一个个光滑圆润的石头。
这是妘昭昭给的钱袋子。
一旁的少年小厮瞪大眼,怒目倒立:“好哇,这女子竟敢诓骗到咱们千机阁头上来!我去给她点颜色瞧瞧!”
“慢着。”临渊眼色翻涌,略略抬手。
少年叉腰小声低语:“先生,那副画会不会也是假的?”
“画是真迹。”临渊哼笑一声,心下有了计较。
画虽价值连城,不过,倒是从来无人敢在他临渊头上讨到便宜,这小小女子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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