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谈话
姬衍松开了手,避而不答,只叮嘱:“先将头发擦干。”
见妘昭昭下意识避让开,他眼色微深,小姑娘还是将自己看作外人。
祠堂里供奉的都是妘氏一族的老祖宗,四下静谧无声。妘昭昭上过香后,膝盖弯曲,轻轻跪到蒲团上。
双掌合十,她认真盯看上方的牌位,低低道:“老祖宗,保佑爹娘不要再吵架,快些和好。”
此次争端全由她引起。
离开浔州时,她正与妘晏闹不愉快,实则心里也犟着一口气,想凭自己的本事争一回脸。那时,为了书坊生意,她无所畏忌,什么都能做。
纵使成婚仅是权宜之计,她也并不后悔。
姬、澹之……为在皆堂助力颇多。若是当初没留下他,这条路走得必定会更加艰难。
对双亲,她心有愧疚。柳妍欢和妘晏于自己有养育之恩,她不该连消息都不稍去一个,自作主张草草在外成了亲。
妘昭昭诚恳认错:“要罚就罚我罢。”
祠堂久无人到访,阴寒的风透过窗纸穿进来,妘昭昭缩了缩脖颈。
姬衍走上前,半蹲下身。
“害怕?”
妘昭昭撇开目光,拒不承认。
姬衍抬眸巡视一圈,轻笑起来。
他单膝抵在蒲团上,握住她的手缓慢举起,带着她指向最上方的一块牌位,安抚开口:“不必害怕,我同他、生前是莫逆之交。”
说起来,他一进来祠堂,便看见好几位熟人。
姬衍面不改色,为哄小姑娘平静揭起旧友老底来,毫无君子风度可言。
“你高祖妘嘉酌,看起来最一本正经,实则骨子里顽劣不堪,不知被他父亲抽过多少鞭子。年少时,他每每惹事,便往我家中躲藏。”
“你的另一位老祖宗,有怕鬼的毛病。他吓不到你,你可以吓吓他。”
“你的高祖母,因幼年被我管教过一段时日,戒尺吃多了,一见我便拘谨得很。莫怕,我在这里,她也要躲起来的。”
……
“还害怕吗?”
妘昭昭惊恐。
怎么会有人在祠堂里笑着和你说,这里好些鬼魂都与他熟得很哪?
“别说别说,越发害怕了!”
俩人现下凑得极近,被他这样一闹,原本的晦暗心思一扫而空。妘昭昭说完自己也忍俊不禁,噗嗤笑起来。
“澹之先生,想不到你也如此风趣。”
他与自己从前在史书看到的很不一样。这一刻,她才迟钝地对姬衍的存在有所触动。
妘昭昭望着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奇妙感触,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盯看姬澹之,如此真实鲜活的姬澹之。
姬衍嗓音含笑,“昭昭,叫我澹之就好。”
妘昭昭被他的称呼喊得一愣,旋即被他的目光扎到眼,鹌鹑似的偏过头,含糊答:“知道了。”
“昭昭看我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人情味。”
妘昭昭不解其意,疑问望他,“我看先生的眼神,有哪里不对吗?”
“嗯,不对。”
像看天边的一朵云,看一件珍贵却触不可及的宝物,看镜中花、水中月,看世间万物,就是不像在看一个人。
“我来这世间走一遭,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你。我与你关系最亲近,昭昭如今只因我并非姬曲生,便对我如此生疏,令人实难释怀。”
说罢,姬衍垂眸,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他脸色有几分苍白,眉间的书卷气清清朗朗,显出一丝脆弱。
妘昭昭眼睫轻颤,睫毛扇了扇。她有些荒唐地想,风神秀彻的姬澹之,莫不是被她伤了心?
“昭昭要我离开,是不喜姬澹之?”
妘昭昭简直受不住他这样示弱,慌忙挪了挪膝盖,跪到旁边的蒲团上。
“澹之先生……”
姬衍更正,“不要先生。”
“澹之。”妘昭昭愈发不好意思,“不是不要你。只是事出突然,总得让我缓一缓。”
她垂首掰着手指,“先生名垂青史,我却拘你留在书坊写一些稗官野史,着实屈才。”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她的小庙已容不下姬衍这座金光闪闪的大佛。
姬衍指骨收拢。
话说得这样漂亮,说到底,还是要丢弃自己。
“你便当我从未提过姬衍,我仍是姬曲生,这样,也不行么。”
闻言,她偏头,朝他正色道:“你是姬澹之。”谁也不能是你,你也不能是谁。
姬衍面色端整和善,望向她的眼角却隐约泛红。
妘昭昭瞬间脑筋抽痛。夭寿了,她怎么能招架得住!
“澹之并非池中之物,何必耗在我这里。”她扶额叹息:“况且,我知晓你并不喜润笔卖文。”
妘昭昭挽起耳边垂下的碎发,抿唇细想,她虽然对琅琊妘氏研究颇深,可最喜欢的人物却姓姬。
惊才绝艳的姬澹之,性情闲雅温和,亦可随心所欲。她仰望月亮,如今错手摘下,只想完好无缺地还他自在。
姬衍涩意弯唇,“昭昭曾劝姬曲生放下一文不值的身段。为何换了姬澹之,道理就变了?”
妘昭昭闷不吭声。
姬衍声音轻柔:“纸上烟云过眼多。”
妘昭昭哪能不明白。她的心结在于,二人初遇时,姬衍并非出于自愿写稿。她分辨不出姬衍是否真心,也不明白他为何要执意留在自己身边。
“书册何必分出好坏,若作成一篇文章,能有益于世道人心,便并非只是志异。”
妘昭昭无奈,“纸上烟云多,难道我这里就不是烟云吗。于你而言,什么才是真的。”
静默良久,姬衍弯腰。
他将她冰凉的手牵进掌心,举至二人中间,一字一句道:“这才是真的。”
深夜三更,姬衍将沉睡过去的妘昭昭扶至一旁躺下,脱下外衫替她细心盖好。
屋外寒风呼啸,烛火晃动地厉害,张牙舞爪印在空荡荡的四壁,犹如鬼影。
姬衍面容平静,想起什么复又低头笑起来。若是小姑娘还醒着,见状怕是真会胆怯。
他静立半晌,朝妘氏牌位深深鞠躬拜了三拜,而后膝头点地,跪在蒲团上。为妘昭昭,他愿意向妘氏的同辈、甚至晚辈下跪。昭昭是这些族人的晚辈,他愿意替她。
目光落至高台上方的好友牌位,姬衍笑,“嘉酌,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能替你上一柱香。”
“若你生前知晓我有此一遭,不笑上三日怕是不肯罢休。”
如若好友还知晓他对昭昭的心思,必定要跳起脚来,叱责他厚颜无耻。
“命里造化如此,莫要怪罪。”
造化如此,实难放手。
……
妘昭昭早晨清醒时,发觉她躺在自己的寝房床榻上。
外面天光大亮,她眯了眯眼,惫懒撑起双臂出了会儿神,而后抱膝而坐,将毛茸脑袋埋进去。
“醒了?”
妘昭昭抬头,哑声道:“娘。”
柳妍欢搁下光可鉴人的面盆,又泡好温和清茶,冲她柔柔微笑。
妘昭昭没由来膝盖发软,立即从速起身。
“许久不曾替昭昭梳妆打扮了。”
妘昭昭洗漱完整,板正坐在镜台前,面色闪过一丝不自在,却任由亲娘支配。惦记着姬衍的事,她斟酌开口,“娘亲,对不起。”
柳妍欢细心替女儿梳理乌发,任凭妘昭昭如何卖乖道歉,都不声不吭。
妘昭昭难掩失意,泪珠默默聚满眼眶又不敢坠下,隐忍着缄口无言。
柳妍欢拢起掌心发丝替她挽好发髻,柔声叹息:“成亲那日,可有人替我们昭昭梳发盘髻。”
话音落,妘昭昭泪珠滚落。
“娘亲,我不委屈的。”她抽抽噎噎,心疼地说,“我与他各自得利,高兴还来不及呢。”
柳妍欢摇摇头,“傻丫头,我与你爹怎的把你教得这样傻。”
“我才不傻呢。”妘昭昭蹭进柳妍欢怀里,撒娇道:“你们女儿现如今可会赚钱了,汴京中人见了都要称我一句妘老板呢。”
柳妍欢失笑,点点她鼻尖,“不可一世的妘老板,怎么在家中还哭鼻子呢。”
妘昭昭破涕为笑。
“昭昭,你日后有何打算。”柳妍欢语气严肃起来,凝眉道:“你的那位先生今早寻到你爹,现下二人正在书房谈话。”
提及姬衍,妘昭昭便忆起昨晚他出格的举止,倏地脸色染红。
有何打算?原本的打算自然是一拍两散,现在么……她也糊涂了。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柳妍欢又说:“我瞧那孩子话说得委婉,没提你的一句不是,将所有差池滴水不漏都揽在自己身上。”
“看得出性子是个好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和我的昭昭有缘无份。”
柳妍欢将玉簪插进妘昭昭细密的发丝中,神色转为满意。
青丝如瀑,几绺飞发散在鬓边,更添娇艳清丽。
“若你二人已心生爱慕,便证明给我们看。若你不愿将就,那最好不过,我们顺势将这桩婚事作废。待你日后再婚嫁,浔州这边未曾声张过,倒是汴京许瞒不住,但也没什么要紧,坦诚与对方说了便是。”
“昭昭,我与你爹只许三日为限。你早些想清楚,除夕前给为娘答复,旧事莫要留至新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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