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逐翎
“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自然是有的,缘何问这个问题?”
起伏山峦上清风拂拭,原野远远延伸而去,于千万里外与百丈高空连成一线。孩子茫然若失,极目远眺。
他得到答案,复去扭头仰看身旁人的脸,可在阳光之下,那人的脸始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却能清楚地感到他在微笑。
他又问:“那他们为何不肯帮我们?”
身旁的人负手沉吟着,似乎在认真思索,想给他一个合适的答案。他眯起眼望天,不久后答道:“神仙事务繁重,很忙,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便需有人代劳,于是才有了我们逐翎族。”
孩子低下头,心中万分无奈,气馁道:“可是翎真的很可怕,我拉不开弓。”
身旁的人轻笑一声,蹲下身与他平视,面貌终于清晰起来。
他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似乎要说什么,可声音却瞬间消弭。
小孩儿小声唤了声“颜漓哥……”耳畔紧而炸起的是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方才有多凶险,你为何不射箭?!”
楚云汉有七八岁的模样,捂着头崩溃绝望地哭喊着:“我害怕,我不敢看它们的眼睛!我拉不开弓,射不出箭!”
栾潮怒道:“旁人都可以,为何你却偏偏不行?!”
然而他余惊未散,止不住地发抖,更因自己的懦弱而自责,无助地紧紧抱着自己,十指隔着衣物死死掐着胳膊,哽咽痛哭。
颜漓于心不忍,拉住了训斥他的青年,低声道:“阿潮,可以了,云汉他年纪尚小,何必如此苛责,况且你知道他……”
栾潮压了压火气,侧身对他道:“你总这么护着他,能护他到几时?”
转而又上前掰开孩子掐着胳膊的手,二人四目相对,厉声喝道:“逐翎族天生神力,但你拉不开弓,什么都没用!”
“你今日拉不来弓,无法将箭对准翎鸟,来日便会有族人因你的怯懦而牺牲!会有同伴因护你而死!你没有资格拉不开弓——!”
楚云汉咬紧牙止住哽咽,含着泪水看着他,片刻后扭头,愧疚地看向一旁包扎伤口的年长的族兄。
对方见这般模样,开口说:“行了阿潮,小伤,不要紧。”
边上的女人给他将布条扎紧,背上弓起身走来,将人从栾潮手里扯过来,“可以了,慢慢教他嘛,你越吼他越怕。”
她拭去楚云汉脸上的泪水,牵着他走远,“跟靳涟姐姐去处理翎的尸体,咱们慢慢来,不怕。”
栾潮沉下声:“我们总有护不住他的那一天,到时你们让他自己怎么办?”
“无事。”颜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总会有能独当一面的时候。”
楚云汉跟着靳涟,与族人将翎鸟的尸体堆成一座座小丘,然后放火烧掉。
他看到夜色里巨大的恶鸟尸身,染血紧闭的鸟目仿佛下一瞬便会睁开,露出其中可怖的杀意,展开双翼向他扑来——
翅膀“扑棱棱”地掀起风。
旷野上,青空下。
更为年幼的孩子顺着脸颊滑下泪水,他看着翎鸟利爪下男女的尸体,目光怔怔地移向面前仿佛能遮天蔽日的翎,神色愕然,不可置信般,嘴唇翕动,眼泪无声中流得更凶。
“爹……娘……”
翎动作一顿,抬起鸟首,缓缓转向他,羽毛好似是陈年的血渍所染就而出,喙上则粘着腥热的鲜血。
鸟目骨碌转了一圈,眨了眨,而后盯住了楚云汉,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拉向深渊血海。
他拉满不符合自己身量的弓,瞪大双目,箭尖颤抖着指向翎,始终对不准。
翎忽然尖唳地长啸一声,展翅猛然向幼儿扑来!
楚云汉手一松,箭矢擦着翎的羽毛而过,并未伤及它分毫。
可怖的双眸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看向不远处地上阿爹阿娘残缺的尸身,泪珠滚下,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刹那间,楚云汉忽然被人挟起,拎着衣领抛往了远处。紧接着又被谁稳稳接住,护在双臂间,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又立起身来。
他抬起头。
“颜漓哥哥……”
颜漓目光哀伤地看了他一眼,抱紧他,轻声道:“没事,不怕,大家都会保护你。”
楚云汉往方才自己站的地方望去——栾潮被翎按在爪下,利落干脆地抽出匕首,狠狠刺进它的一只眼!
翎仰头尖啸一声,愤怒之下去撕扯栾潮,栾潮却毫不畏惧。颜漓原地动作流利地挽弓搭箭,拉弦的手指一松,将翎一击毙命。
同一刻落在那只翎身上还有另一箭,颜漓朝箭发射而来的方向看去,见靳涟向他打了个手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颜漓会意,将怀里幼儿的身体转过来,对上他空洞的目光,缓声道:“有我们,别害怕。”紧接着从衣服上呲啦扯下一缕布,三两下蒙住了他的双目。
成群的翎在空中翱翔,饥饿使它们发狂。
眼睛被遮住,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翎的长啸声、激弦声、箭矢破风声,和某个熟悉的族人皮肉被无情撕开的声音,接连不断地擦过耳边。
这些自小便在一起猎翎,早已默契至极的人总是小心尽力地保护年幼者。楚云汉被人默契地递过去接过来,每到一个人身边,即使看不到,也仍能准确无误地辨出那是谁。直到最后,都没有人让他被翎伤到分毫。
翎群离开后,遮在他双目上的布条方才被解下。
“别怕,我们都在呢……”
地上零星散落着族人与翎的尸体,风吹不散浓郁的血腥味儿,却带走了不愿离去的亡魂。
坟群上的安魂铃随风摇动,声声作响,他亲眼看着这片地方越来越大,埋葬的族人越来越多,却几乎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逐翎族仿佛注定要挽着弓死在翎的利爪下,这是宿命。
伴随着风轻柔拂过安魂铃的声音,孩子渐渐长大,直到不再需要别人保护,直到那些对他说“别怕,有我们在”的人都相继走远,最后身边空无一人。
最后悉数支离破碎。
他孤身站在那分崩离析的世界尽头,回身望向天际。
“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叮啷啷……叮啷啷……”
一只手拂开肩上去舔舐他左耳耳环的雪白奇兽,缓缓睁开眼,道:“没事,小白,做梦而已。”
小白朝他眨了眨色泽浅到几乎发白的碧绿大眼睛,雪白的睫毛忽闪,哼哼唧唧歪着头去蹭他,脖子上系的铃铛轻声作响,随后忽然扭头看向不远处。
“……大多数神仙住在天阙和云闼这两个地方,个别有私有居所的,你轻易也见不到,往后再慢慢告诉你也不迟。”
“所以我们住天阙喽?”
“对,毕竟我在天阙,你还能跑去云闼不成?你若实在不喜这里,也只得待我死后,你再带着你未来的储神另觅佳处了。”
“那时你便是天南海北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本神君也不会管了。至于现在,你即便千般难为百般不愿,也得给我忍着。”
小白闻言,竟如人一般呲牙笑了起来,眨巴着眼睛去瞧主人,待人也对它笑了才满意地回头。
年龄瞧着较小的神仙忙摇头:“没有没有!神君冤枉啊!我并非不喜这里,也绝不会在神君死后带我的储神去浪迹天涯的!”
那位神君哼笑两声。
小神仙又问:“神君,我还有一事不解,这‘储神’又是何意?”
神君尽职尽责地答疑解惑:“一个称谓罢了。你被天书记在我的名下,我便要负责罩着你,免得被人欺负。职权上无甚差别,尊卑上下也不重要,自觉相敬即可,像那亲近些的,平日里同吃同住也算不上逾矩。”
“还有,叫别人家的储神时,不可再叫‘神君’,需称其为‘少君’,要区分开的,毕竟储神虽也是神仙,但也有个‘储’字缀在前头,不一样的。”
“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其中一人犯错,另一人亦会受到牵连,被一同送上刑罚台受刑。你我二人之间可算得上是荣辱与共相辅相成,形影不离也就不必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对了,我死后的法器珍宝等所有物品都会留于你,你要承接我平日的职务。你务必上进些,切勿让我们这一脉断在你身上,可懂?”
小神仙似懂非懂,前面一大堆叽哩哇啦的没怎么明白,最后一句倒是记得格外清楚,“哦……听着,跟你是我爹似的……”
“……罢了。”神君苦口婆心又嘱咐道:“还有一些能避则避、不可招惹的人,你须得记着点儿。”
“程玄烛……就是方才见到的那位玉轮神君,秉性绝佳,恭敬些便好。不过他的储神,逐翎少君,楚云汉,这个你得好好了解一下,免得往后不慎冲撞了,有伤和气……”
小白听到主人的名字,脑袋倏地扭向了他,眨着大眼睛,朝他兴冲冲地叫了声。
主人对他竖起一指轻抵在唇前,继续看向走近灵台的两人。
“哦?这位少君脾气很不好吗?”
“非也非也,逐翎少君的脾性于众神仙中算是很好的,不过,不论如何,都绝对不许在他面前提及‘鸟’,尤其是‘翎鸟’。”
小白仿佛有所感知,从头到尾的毛蓦然炸起,倏忽紧张地扭头看向主人那搁在膝头,轻轻点了点的手指。
小神仙听着自家神君这般说,甚是不解,“为何?”
“太孤陋寡闻了!”那神君无奈地扶额,解释说:“翎食生人,多出没北荒,觅食时成群现于人间,大肆杀害人民,所到之处,近乎无人得以幸免于难。”
“逐翎族则是专克这魔鸟的族群,天生神力,一把弓可杀尽空中恶翎,免去不少灾祸。逐翎少君——楚云汉,便是这逐翎族之人。”
刚受封的小神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那神君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向自家储神的脑袋,“我说完了吗?!”
“逐翎族使翎无法饱食,影响繁殖,翎伤人性命,两方互相伤害,必要争出个胜负,翎群便找上了一只魔化的凤凰。”
小白一跃而起,开口急短地尖叫了声,从主人肩膀上跳到膝上,脑袋拱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哆嗦着惶然缩成一团。
“……凤凰与翎达成协议,它助翎灭掉逐翎族,翎则要在事成之后供奉它为神仙。逐翎族若被灭,那么贡品于翎而言便不成了问题,这是个互利互惠的好买卖,于是凤凰与翎一拍即合。”他手掌“啪”地轻轻一拍。
那小神仙捂着头,试探着道:“于是……凤凰灭了逐翎全族?”
神君瞟了他一眼,“哪能全族,逐翎少君不是活下来了么。听说逐翎少君被族人护住,凤凰并未发现,才得以侥幸存活。”
“后来,他找到那只凤凰,一番恶战之下终于报仇雪恨。凤凰射落于北荒,血肉化作一池水,羽毛化作了火红树林,那片地方名叫凤凰沼。”
神君咋舌,颇为感慨地摇摇头,说:“据说,兴许是仇恨使然,逐翎少君手劲之大,竟直接握断了弓身。杀死凤凰后,折了梧桐枝重新淬炼了那把半月弓,也因此名入天书,封为了逐翎少君。”
小神听得入迷,问:“这位少君也住在这天阙?”
“算是吧。”那神君又嘱咐道:“诸如此类被灭族,或日渐衰弱的,例如沽梦族、鲛人族、巫觋族啊……总之多了去了。不得在他们面前提及的事亦诸多,务必谨记,以免引人伤情。”
“嗯!定然会的……诶?神君你看那边有个人!”小神认真应下,转头瞧见了灵台这边坐着的人。
这是来到天阙后,除了身边这个絮叨神仙外见到的的第一个人,于是他很是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跑了过来。
那位神君疑惑地朝这里望来,看清是谁后随即惊得抽了口凉气,待反应过来去拉自家傻孩子时,已然晚了。
“神君您好。”不知名号的小神仙颇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见他手下的小白冒出个头,然后一跃而出,惊喜道:“哇!这是只兔子?”
小白昂首轻快叫了声,竖起身后毛茸茸柔软飘逸的长尾巴。
“咦?狐狸?猫?”
小白似乎嬉笑一声,随后炫耀般倏然展开身侧灵巧的双翅!
小神仙惊疑,“这究竟是何物?!”
小白飞跃而起,窜向了小神仙,扑到他脸上便是一通舔舐。
“孤。”
小神仙手七手八脚扒开它,抬头看盘坐台上微微垂着眸忽然答话的人,如此离近了,方才注意到这位神君超凡脱俗的好相貌。
他不由得多带上几分笑,疑道:“孤?孤独的孤?这般不吉利……我怎么没听过还有这种奇珍异兽?”
灵台上的人语调起伏不大地继续答道:“目前仅发现此一只存活。”
小神仙恍然大悟:“哦!难怪,孤品啊!”
灵台上人目光移向小白,唤道:“小白,不许顽皮。”
小白回到主人身边,乖乖蜷缩成一团,小神仙又说:“它叫小白?”
“叫乌啼。”
小神仙茫然瞧他。
“它喜欢我唤它小白。”
小神仙见什么都稀奇,羡慕极了这位神君有这么只独一无二聪明漂亮的爱宠,隔着远远的引逗着,说:“乌啼,竟取了个像鸟的名字。”
那位神君此时终于追上来了,灵台上的人朝他点头致意,“颐真神君。”
颐真神君歉意地朝他拱了拱手,“逐翎少君,早啊。”
小神仙蓦地直起身,这才瞧见灵台上这人身后背着的弓,顿时想起自家神君的话,以及方才偏生又好死不死提了“鸟”。
登时惊愕道:“你你你……你就是逐翎少君楚云唔……!”
小神悚然瞪大眼睛瞧着楚云汉。
万万想不到啊!
原以为可挽弓射魔凰的逐翎少君,当是身高九尺的魁梧壮汉,哪曾想本尊竟是一副鸣琴引凰的风雅君子相!
楚云汉并未在乎这小神仙的失礼,只淡声道:“在下楚云汉,这位小少君瞧着倒是面生。”
颐真神君拿开捂住自家储神的手,不好意思道:“咳……实在抱歉,这是我家储神,封号明淳,今日才名入天书,少君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恭喜两位。”楚云汉又说,“颐真君言重了。”
颐真神君长着一张文文弱弱的清秀脸,讪讪笑了笑,“哦对了,我方才瞧见玉轮神君朝这边过来了,兴许是来找你的,我们便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楚云汉彬彬有礼地起身作了一揖。
待看着颐真神君步履匆匆走到远处,伸手气愤地拍了明淳的头,一拐角绕过一泉池水不见了,楚云汉伸手招向乌啼,嘱咐道:“待会儿玉轮神君要来,不许再胡闹,听懂了吗?”
乌啼跃往楚云汉手边,闻言眼睛一亮,耳朵机灵地竖起来抖了抖,使劲儿点点头,兴冲冲地昂首叫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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