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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卦3


相比人间,神力充裕的地方,在百花凋零时节将至之期,依旧芳丛尽盛。常年不败的花淹满仙灵落足之地,带上神宫的花树,若无人管束,风一醺,来年它的根能不知不觉铺遍半个宫院。

        青道神宫有一棵华盖如云的桂树,但自幼起,程玄烛便没见过这棵树多延伸出哪怕一个枝桠。它甚至如同凡世里的绿植一样,顺应时节,开谢有序,仿佛从不贪恋任何一刻不属于它的光阴。

        因此程玄烛意识到它与天阙其他树木的不同之处后,就认为此树有灵。

        桂树舒张出的粗枝上系了一个秋千,却要比幼年的程玄烛高上许多。他那时堪堪不过孩提,方才记事,每次望向幽幽悬挂的秋千,总会苦恼很久。

        尚不足够到那块板,又不肯开口去叫青道来,只能眼巴巴望着。他认识到“可望不可及”这个词,就是始于那个伸手够不着的秋千。

        一次两次,终于有一天,程玄烛抬脸看着一动不动的秋千许久,青道走来了。

        他负手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树下落了薄薄一层花的秋千,问:“想上去吗?”

        闻言,程玄烛眼里慢慢流露出几分欣喜,却依然只是矜持地点点头。

        青道便弯下腰,将他抱起来。就随着他直起身的一瞬间,程玄烛眼看往日能悬在头顶的秋千,竟刹那间就低于自己的足尖了,一时盯着它出了神。

        他待在青道怀里,盯着逐渐接近的秋千,内心又期待又慌乱,生怕过会儿会因为坐不稳或者怕高摔下来,然而他连秋千板都未曾挨到。

        青道并未将他放上去。

        而是拂去木板上的嫩黄桂花,抱着程玄烛坐在了秋千上。

        程玄烛愣了一下,随后秋千就轻轻摇晃起来。

        桂花轻飘飘地往下落,程玄烛还愣着,直到有一朵小花掉到头顶,他欲伸手拿下,就有人先他一步。

        抬起头,便发现青道垂眸看着他不知多久了,那眼里好像空荡荡一片,又似乎是因为融了太多情绪,争不出上下,所以都不肯浮现。

        程玄烛读不懂,只瞧见他肩头栖满了金黄的花,指尖还拈着一朵。

        然后青道就将那朵幽香的桂花凑到他唇边。

        程玄烛迟疑片刻,接着就张口吃下。

        秋千缓缓摇荡,他用牙齿轻轻咬着花,有些开心地想,是甜的。

        自那之后,青道总时不时把他抱上秋千,却没再抱着他一起坐过,不过程玄烛自己就能在上面荡很久,还会大着胆子伸手接一朵落花放进嘴里。

        直至十月份的某天清晨,程玄烛洗漱罢走到园中,抬头看了一眼高树,蓦地愣在原地。

        原先花团锦簇的树冠余剩绿叶,地上铺了一层残花,无声彰示着衰亡,程玄烛忽然感到心里莫大的难过。

        昨夜分明没有一丝风,满冠的花却凋得一片不剩。他只知道每天都会有花飘下来,却想不到一夜之间会无声无息地悉数坠落。

        明明天阙的花都是常年繁盛,永不凋谢的。

        青道走来瞥了一眼,无悲无喜地告诉他:“花期过了。”

        “可别处的桃花还开着。”程玄烛声音里憋着委屈。

        青道低头看他,想着大概该让他学会些东西了,便说:“带你去别处看看。”

        青道口中的“别处”自然不是程玄烛所见过的。

        他们途径天阙其他神宫,程玄烛还在扭头望里面各样鲜花。其实他往常并不会多看,只是今日它们显得格外瞩目,总让他回想起青道神宫那一地落花。

        过了临界阵,青道将他带往人间,不知这里是哪,但最后程玄烛站在了高山之巅,站在一棵歪歪扭扭近乎全秃了的树跟前。

        “这是桃树。”青道言简意赅的介绍说。

        他问:“是否与天阙的一样?”

        程玄烛站在这里,显得格外渺小。几尺外就是悬崖,风把树吹得摇摇晃晃,最后岌岌可危的几片叶子也掉了,他没有说话。

        青道继续说:“到了十月份,桂树花期一过,花会很快衰落,可它四季常青,不生病便不会落叶。”

        “但你可知,桃树三四月发芽开花,前后拢共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就会接连凋零,之后等到果实成熟,通常已是八九月,接着树叶都会掉光,而这时桂花方才绽放。”

        “万物都要顺应这世间秩序而生,四季更迭,花开花落,极盛之后必会衰弱,这是定数,是无可逆转的。”青道轻拍了拍他的后脑让他转过身,面向崖下的河田与对面的青山。

        “看到远处的景物了?”

        程玄烛喉头有些哽,咬着牙点头。

        青道的手又一触他的后脑勺,瞬间有一道暖流涌入。

        “再看。”

        程玄烛的目光霎时清明许多,甚至能在一瞥一望间明察秋毫。

        “那些树,有何不同?”青道问。

        这时程玄烛终于肯出声,如实作答:“有些开花,有些不开;有些花正盛,有些正凋残;有些绿盖如阴,有些枝枯叶烂。”

        “它们同生于这片土地,却要遵循各自的规律,但归根结底都顺应了‘枯荣有数’。对不对?”青道又说。

        “各花花期不同,但每月都有花开放。一月梅花水仙、二月山茶迎春、三月玉兰海棠……自然,也都会相继凋谢。”

        “可正是如此才正确。”他说:“天阙只知怒放的花,虽长年不败,却如同死物。”

        “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事物都是死的,是错的,人也总会厌倦。而在人间,今日某朵花开,你才方知时节已至,这才是‘万物有灵’。”

        他握住程玄烛的手,“跟我走。”

        青道的步伐沉稳轻慢,却能一步一景物。横跨千里路后,他们来到了北邙山。

        面前是一座墓,碑上的字刻得很深,风骨尽显,仅“弄晓之墓”四字而已,刻碑人却似有千言万语未曾道尽。

        墓一旁还栽着一棵树,也是桂树,花同样掉光了,有一大半洒在了高高拢起的墓丘和石碑上。

        青道的声音依然平稳:“这是你母亲。”

        程玄烛强忍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

        “你只知花辞树,那你可知人亦如梢头芳尘,将落之时,无论如何都留不住。”青道低头,问他:“你见花落,因何难过?”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坟前,程玄烛哽咽出声:“花期短暂,稍纵即逝,我留不住。”

        这次青道没有立即作答,喉结微微滚动了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或许你将来也无法理解,不能接受,但永远无可避免。”

        程玄烛抽噎着,青道说:“哭吧。在这里,和我面前,你可以尽情哭笑。悲欢生死是常事,向来无需避讳忍耐。”

        程玄烛性格向来不张扬,哭的也很小声,但泪却顺着脸颊接连不断滚下。他用泪水模糊的眼看着碑上的字,少顷,忽然转身抱住青道的腿,闷声哭泣。

        他抱得很紧,青道不动声色地深深呼吸,将手覆上他的脑袋。良久,待哭声渐渐弱了,才将他抱起来。

        程玄烛将脸埋在他肩上,不肯抬头。

        他们离开北邙,穿梭在人间,返回天阙,重新立在那棵桂树面前。

        “花虽谢了,但明年还会开的。”青道示意他去看。

        程玄烛使劲抹了几下脸,转过身,重新看到了满树黄花,亭亭如盖,与先前一般无二的花团锦簇。他瞬间呆住了。

        “这是它来年的模样。”青道说:“只要树还在,来年就会开花。”

        “……那若树不在了呢?”

        “只要我在,它就在,只要你想,它也能在。”

        “可你说……”

        青道对臂弯里的幼子说:“这世间的错延续太久了,只有天阙的花懂得凋谢,一切才能重回正轨。它在不在、如何开,皆看你的选择。”

        程玄烛把通红的眼眶转向他,不解其意:“花与正误有何干系?为何要我选择?”

        桂花明年绽放的盛景随青道一挥袖消失,他只说:“往后你便明白了。”

        程玄烛没有深思,最后不甘心似的问:“花来年真的会开吗?”

        青道凝视着那一地花:“会。”

        来年九月份,桂花果真又开了,花依旧是香甜的,往后几年皆是如此。

        没有几年,程玄烛慢慢长高,不再需要青道帮忙,踮踮脚就能坐上秋千了。

        可他的课业越发繁重,青道似乎急着将所有该教的东西都一股脑塞给他。也兴许是程玄烛尚不能接受、无法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与青道渐渐产生许多分歧。

        他通情达理,对于事物有独到见解,也学会了敬爱、责任、忍耐、理解、疏离,于是他从不争辩。又没过多久,在能负责自己的起居后,就搬离青道神宫了。

        从那以后,青道神宫的秋千上永远只有风吹不干净的落花。

        他也再没有抱着青道哭过。

        直到某年青道神宫的桂花落尽了,树叶也继而离枝,程玄烛搬回空无一人的神宫,拂去木板上的花叶,在秋千上坐了一整天。

        那天他无需人抱,也无需踮脚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此刻忽然就明了了许多。

        语铃的声音不大,却能传至方圆十里的每一处。连枢事先便解释清楚了,这铃音能引来十里内的游魂,问出摇铃人想要的信息,其实是从召来的游魂记忆里翻一遍,挑拣出有用的东西。

        语铃针对的是魂灵,但于生人也有一点影响,最过只是脑海里一些事在瞬时浮现,前后仅是须臾间,只当梦一场便好。若实在不想受影响,那么打断他摇铃即可。

        没人想耽误进程,左右不过一瞬间的往事重现,并不大碍。于是这些天来,他们十里路一梦,一梦一须臾,有些事翻来覆去回忆许多遍,非但味不减,反而更浓烈了。

        程玄烛扭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楚云汉,“还好吗?”

        “无妨,习惯了。”楚云汉摇摇头,不甚在意似的说。

        “这倒是挺难的。”程玄烛笑着说。

        “难么?我怎么半点反应也无?”时映辰笑得高深莫测,又故作疑惑地点了点脑袋:“怪哉,这里又不是空的。”

        楚云汉与程玄烛都笑了。

        秦斐在一旁捂脸。

        他是昨天追上的。这几个月来和极瑶把世间江河湖海翻了个遍,腿都快跑断泡成尾巴了,也没再找到任何与东海底下那座废墟相似的地方。

        秦斐累得来不及想个中情况,跟楚云汉通了信便匆匆赶来,脚还没停下就听见时映辰说了句:“许久不见,我以为你跟人私奔了。”

        然而这么多年秦斐仍然没有被气死,可见气度非同寻常,但还是没习惯时映辰这张嘴。

        他脚步不停向前几步,一伸胳膊搭上楚云汉的肩,顺带一拐弯揽着人往回走,一边偏头对他说:

        “玉轮君还在他旁边,但我不想过去,待会儿我走远了你再回去把你家神君和那位重泽君叫来,咱们把他丢这儿自生自灭罢。我想开了,我要要篡位造反。”

        时映辰满脸岁月静好的笑,碰了碰一旁的人,“玄烛你瞧,我的储神带你的储神私奔了。”

        秦斐“唰”地转过身:“你他——”

        时映辰忽然一笑,秦斐那个字瞬间没声了。

        秦斐:“…………”

        可让你挑着错了。

        直到今天他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不远处,连枢拿铃铛的手垂落下来,带着苍白面具的脸扭过来,说“十里内没有游魂,不过,有人被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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