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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镇2


没过几天,陈阿姨就回来了,接米茱回去时穿得红红火火,很是喜庆,逢人就聊她那小孙子的事。其实一个刚满月的小宝宝,也没什么说的,但一点点细枝末节陈阿姨都可以和别人聊半晌。

        “哎哟,我那小孙子见到人就笑着吐舌头,一点也不怕生。”

        “陈姨,你都和我讲过好几遍啦!”

        “哎呀,哈哈,我忘了,瞧我这个老东西的记性。”陈阿姨笑着说自己老大不中用了,接着又说得唾沫纷飞,“我家的小孙子可乖了,一点也不闹腾,不像那些窜来窜去的小毛孩一样……”

        米茱默默站在一旁听着,心想,你家小宝宝会走路了吗?

        米茱在院子里走走,随脚踢了一下院子里的小石头。

        “米茱,别皮。”陈阿姨来找米茱,语气带着中老年妇女的急切,“你妈妈打电话来了,快去接。”

        “哦。”

        米茱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很爽朗,听上去心情不错。

        “茱茱啊,刚刚在干什么呀?”

        “看动画片。”

        “啊?”母亲十分惊讶,声音都高了几度,“你怎么会喜欢看这些幼稚的东西?”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看呢?这么多年你有真正了解过我吗?米茱心中升腾起一股委屈感。

        “看动画片怎么了?比看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纯粹多了。”

        电话那头因不可置信而沉默了半晌,然后母亲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米茱!你一个小孩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会那么早熟?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年龄都是开开心心的,你天天说话像个怨妇一样……”

        “是,你别说了,让你辛苦生我养我,是我对不起你。”米茱不想再听电话那头滔滔不绝的责骂声,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

        “米茱呀,你怎么又和你妈妈吵架呀?”陈阿姨看见米茱脸色很差地快步从大厅里走出来,问道。

        一想到陈阿姨又要和邻里絮絮叨叨地聊别人的家里长短,米茱受不了那些中年大妈聊八卦时装腔作势的语调,凌厉的声音,理都没理她就走了。

        “这小孩,切——”陈阿姨脸一下子就垮了,扯扯嘴皮不屑地鄙夷一声。

        凉风有信,花叶无边。七月的江南正值梅雨时节,蒙蒙细雨斜下,窗边樱花树上的嫩叶随风飘洒,密如雨珠。米茱靠在窗边,风很清新,她却很不清醒。

        这棵樱花树是当年父亲亲手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到两层楼高了,遮住了一半的窗口,甚至一根树枝都已经伸进来了。米茱的窗子是合不上的,无论刮风下雨,她总留着一条缝隙任枝条伸进来。父亲去世后,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便是这棵树,它青春阳光,富有朝气,一年四季都给人带来春天般的美好。

        记忆中的父亲也是这般阳光温暖,他爱好绘画,常和米茱在院子里作画,那是米茱度过最美好的岁月。父亲的画画得极好,但别人出再高的价格他也是不卖的,只是委婉地拒绝这只是爱好。而母亲则一直不在身侧,留给米茱的永远是猝不及防地出现,然后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

        不知何时,她学会了用冰冷的外皮伪装自己,她不知多少次攥紧试图挽回母亲的手,咬紧牙关,提醒自己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后来就真的不在乎了,母女二人形同陌路。

        原来面具戴久了真的会嵌入皮肤,就算血淋淋地撕去了,也还是会面目全非。

        米茱心烦意燥,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拿了把伞便出了门,去看望李奶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还有屋檐那几滴滴滴答答的水珠在弹奏。米茱来到李奶奶家门口,发现她的儿子带着一大家子回来了,里面传来激烈的吵架声还有小孩子被吓哭的吵闹声。

        “你说把你妈一个人留在这安全吗,出了点闪失怎么办?”李奶奶儿媳凌厉的叫嚷声简直惊天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怒骂小三。

        “妈想留这我有什么办法啊!你想让她走你就去劝啊!”李奶奶儿子也面红耳赤地回道。

        李奶奶抱着哭闹的孙子在一旁劝道,“别吵了,别吵了,我是真的不想离开,你们年轻人在外头办事就好了,不用理我这个老婆子。”

        “妈!你说什么呢!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你在这里有个万一怎么办啊……”

        米茱以前就听李奶奶说儿子想她搬出去和他们一起住,可是她不想离开这个她待了一辈子的地方,她忘不了这里的一草一树,还有熟悉的邻居。

        口口声声为你好,母亲也喜欢用这句话来压迫自己,可这句话的份量有多大,伤害就有多大。不要用爱来道德绑架别人,不要试图把你自己所谓的好加注在别人身上,这只会成为你爱的人的负担。

        米茱看着李奶奶软弱无力被儿媳教训的样子,刹那间这么多年自己被压迫的情感也涌上心头。米茱径直走了进去,鼓起勇气说,“你们没有资格教训李奶奶,要真心想照顾李奶奶,你们怎么不自己搬回来,非要李奶奶搬过去,你们就是自私!”

        儿子儿媳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小孩,李奶奶也没有料想到米茱会出现,赶紧扶着腰走上前说,“茱茱,今天先回去吧,下次再来看小人书好不好?”

        夫妻俩被一个小孩数落了,一时羞愤难当,怒骂道,“你说什么鬼话,一点教养都没有,赶紧给我滚出去!”

        米茱虽然也害怕,但不想当缩头乌龟让李奶奶白白受骂,正挺直腰板想顶回去,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

        米茱回头一看,是白止琛。他冷静自持地对那两夫妻说一句“抱歉”,便直直拉着米茱往外走,米茱也没有挣扎。

        走了一段路,米茱心情不好,甩开白止琛的手,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陈阿姨见吃晚饭了还找不到你,就来小姨家找,结果发现你不在,她以为你小心眼儿离家出走了。”

        什么?陈阿姨还以为她离家出走了,还把这些事告诉白止琛,米茱觉得丢人,像只气急败坏的麻雀般直跺脚。

        “那你怎么有闲情来找我?”

        “小姨有事不在家,你家阿姨哀求我我又不好拒绝。”

        “那你刚刚为什么拉开我?”米茱心里还愤愤不平,明明是他们无理取闹。

        “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别人的家事你还是少管比较好,因为——”白止琛眼眸暗了下来,欲言又止,“这个世上很多事都是旁观者无能为力的。”

        米茱感觉自己的心颤了颤,眼前的少年依旧眉眼清秀,容貌俊朗。他穿着纯白的休闲长袖,黑色的运动长裤,夕阳微微暗沉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也丝毫没有掩盖他白皙的皮肤。

        那一刻,所有最眷恋的芬芳,所有最静好的时光,所有事物最初的模样,都缓缓流淌起来。

        “白止琛。”米茱说,“原来你也是个早熟的孩子。”

        回到家中,陈阿姨提心吊胆地对她嘘寒问暖了一番,米茱很有耐心地应和着,吃完晚饭便回房了。米茱坐在椅子上,思绪缥缈,脑海里回荡着白止琛的话,目光呆滞,像是在对着桌子格物致知。

        突然,米茱的目光无意撇见了桌子上的那本看完了的《挪威的森林》。也是时候把书还回去了,可是该如何还回去呢?来而不往非礼也。

        米茱想了想,翻出箱子里的白纸和蜡笔,犹豫了一下,便开始画起来。画完画已经入夜了,窗外月光如水。米茱缓缓抬起头,对面房子的灯还在亮着。

        米茱下楼,陈阿姨还在整理着厨房。米茱提着一盏油灯,静悄悄地打开大门,轻声慢步地走了出去。

        月明净透彻地悬在夜幕中,轻洒着皎洁的银辉,湖心如明镜般印着月亮的倩影,四周被披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纱,静谧无声。

        米茱提着油灯,步履平缓地走过古色的青石板桥。微弱的光亮安详地摇曳着,温婉而柔和的光线朦朦胧胧地洒在石板上。

        灯光从对面窗子朱红的印花里渗透出来,折射出江南小镇的柔和,夹杂着古典的气息。

        米茱缓缓将油灯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敲了两下古朴的木门,在静寂的夜幕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小姐披散着头发打开了门,见到米茱有些诧异。不过米茱说明是来还书后,白小姐抿唇笑道,“止琛这个点还没睡呢,你亲自去还给他就是了。”

        白止琛打开房门时并没有多意外,他目光扫了眼便知道了米茱的来意,点头示意米茱进来。

        米茱有点紧张,这是她第一次送别人礼物。米茱先把书还给他,又故作轻松递给他一幅画,微笑说,“十分感谢你借我的书,我还赠一幅画以表示我的敬意。”

        米茱虽面带微笑,心脏却砰砰直跳,说话也正式了起来,这都是母亲为了在客人面前突出她的礼貌专门教的,可在这种场合却显得刻意又生硬。

        白止琛表情有些僵硬,咳了声说,“你说话不用像上台演讲那样官方。呃,我是说,我们还是可以友好沟通的。”

        “不好意思,第一次送自己的画给别人,有一点紧张。”

        “没关系。”白止琛在国外长大,礼物都是当着赠主的面打开的,所以他当场就大手大脚地把画打开了。米茱心里一咯噔。

        画的是一个戴着皇冠的小王子,沐浴在阳光之下,眼神清澈,却面无表情。这是米茱对白止琛的第一印象,纯洁白净,像童话里的王子。

        白止琛看得出,小王子穿的衣服就是他初见米茱时穿的,左胸口处有一个小小的星星图案。“画得挺好的。”白止琛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点点头。

        “真的吗?”米茱受到夸奖备受鼓舞,乌黑发亮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星光流转,长长的睫毛忽闪,像摆在玻璃窗柜里精致的洋娃娃。

        “其实画得一般。”

        “……”冷水从天而降。

        其实对于白止琛的母亲是一位名画收藏者,白止琛见过的名画已经数不胜数了,自然是觉得平平无奇的。可是不知为何,这幅简单的画却有一股阳光般温暖的力量,这是他所见过冷冰冰的被框在金边里的名画所不能比拟的。

        “其实我以前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和爸爸一样的画家,可我知道我妈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已经好久没有画过画了。”米茱假装毫不在乎地看向窗外,眼睛里却涌动着伤心的波光。

        记得有一次母亲回家,正巧她因为一次考试考差了,心情不好便像往常一样开始画画,结果被母亲碰见,当场把画给撕了,米茱原本一声不吭,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听她责骂,结果母亲竟画笔给摔了,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米茱终于按耐不住,开始哭哭啼啼地大喊大叫,还动手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你是个坏女人!”米茱张大嘴巴哭着对母亲喊道。

        这是米茱第一次对母亲动手,也是唯一一次。

        可这声竟如滚滚天雷般劈中了她的心,她大发雷霆把米茱关进又黑又冷的杂房,陈阿姨都觉得有点过了,小孩子吓吓就好,结果母亲把她关进去整整一夜。

        “她爸死了,我含辛茹苦供她长大,还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看她,她倒好,心安理得地做只白眼狼,她有什么本事骂我呀?我供她吃,供她穿,说她两句不过是为她好,我做错什么生出这么个东西?”

        “可是这样小孩子心里难免会有阴影。”

        “小孩子记得什么呀?记得也好,让她长长记性。”

        母亲的话像根针一样狠狠地刺痛了米茱的心,刹那间血流成河。她不知道,恨意已经在年幼的米茱心中蔓生滋长,米茱的眼神早已不像从前那般纯净清澈。

        那个寒冷的夜里,米茱想过要永远离开这里,要去找爸爸。可是,爸爸已经不在了呀,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最终,她暗下决心,就算学不会坚强,也要学会隐忍。那日过后,米茱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直至今天。

        白止琛的心猛地揪紧,因为她那双平时冷若冰霜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忧伤。

        “米茱,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明明你的人生和他们毫不相关。就算是父母,他们也无法亲历你的人生,对你感同身受。主动权至始至终都在你手上,不要因为愧疚而拱手相人,你本就不欠任何人的。”白止琛明净的眼眸盯着她,语气微凉,却异常坚定。

        “说着好听,可是人哪有那么容易摆脱命运的安排。”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像个神婆一样?不会是以前逢年过节的烧香烧傻了吧?”白止琛望着她的脑壳,一脸疑惑。

        “你才傻!”米茱瞪他,“人到绝路不信命信什么?”

        “呵!像我就不会想着要摆脱什么命运的安排,反正命运一定会给我最好的安排。”白止琛笑得肆意。

        我本桀骜少年臣,不信鬼神不信人。

        彼时,温热在米茱的脑海里漫延,她朦胧地回想起一首歌曲。遇见你的眉眼,如清风明月,在似曾相识的凡世间。顾盼流连,如时光搁浅,是重逢,亦如初见。

        那么她眼前的这个一尘不染的少年,便是她的初见又似重逢吗?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而我用一千次回眸换得今生在你面前的驻足停留。

        从来没有人能如此了解米茱,听懂她的心声。这是便是命中注定吗?朝夕相处的亲人邻里尚且不懂,而有一个人,漂洋过海,却能奉为知己。

        “止琛,我们是朋友吗?”不知何时,米茱眼里的浮冰已经消逝,只留一眼的真挚与恳切,像小女孩看着渴望的洋娃娃那样。

        白止琛抬眸,嘴角憋笑,却掩不住那一脸的意气风发,“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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