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镇6
又是一场毫无预兆的雨天,就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时间点,他们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撑着伞在桥上相见,她来找他借书,而他毫无预兆地开口说,“米茱,我要走了。”
刹那间,夏天突然就枯萎了,梅雨时节就这样死了,所有的浪漫都跟着殉情。
“哦。”米茱强颜欢笑,“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啊?”米茱说着,心里却像有一块玻璃轰然裂开,密密麻麻碎了一地。
白止琛低头,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又仿佛是一个世纪,等到所有的都干涸了,所有的冰川都变得荒芜,他又缓缓抬头,凝视她的眼睛说,“明年的七月份,在梅雨时节,我一定会来。”
朦朦胧胧的雨悲伤地下着,落了一地忧伤的种子,在地上绽放出花来。米茱笑笑,看着他那双纯洁而清澈的眼睛,说,“好啊,你一定要来。”
“我走了。”白止琛摆摆手,往家里走去。米茱望着他高挺的背影,不轻不重的步伐,眼底仿佛浮现出了之前和白止琛相处的点点滴滴,心里慢慢炸开了一朵火花。她就那样默默地站着,享受着心中烟火的绚丽。她就那样静静地盯着,眼底静影沉璧,是在看此刻他的背影,还是那刻他如此理解她的眼神。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突然回头了。那一瞬,沉寂在她心灵深处的那一片湖,便这么荡漾开来。
她一向胆小如鼠,无论是见到母亲在家都想绕弯走的懦弱,还是听到别人闲言碎语就落荒而逃的窝囊,却通通在此刻灰飞烟灭了。两个人眼神的闪烁着的不是一触即发的电光火石,也不是一片死寂的绝情池水,而是无尽千言万语的欲说还休。
烟雨蒙蒙,弥漫的水汽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中升腾,白止琛爽朗大声地说,“米茱,你要等我。”
米茱点点头,微笑着挥手告别。她不想再在此停留了,停留得越久,越不舍。
从未遇到过那样懂得自己的人,米茱想。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要离开的场景,白天一定是微笑得得体,离别得自然。至于晚上,她可能会痛哭流涕,撕心裂肺,一夜无眠,以后的每个日子都将闷闷不乐。
可惜,那些幻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晚上,她像往常睡下了,什么也没有想。原来她的情感比想象中要冷淡。
整个离别中最惊心动魄、山崩地裂的便是那一句承诺。
我一定会来。你要等我。
可惜造化弄人,米茱没有想到隔天就被要求离开。
“米茱,七月底我们就搬走,跟妈妈一起生活好不好?”苏夫人虽是疑问句,口气却不容置疑。
“不去。”米茱脱口而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得如此坚定而决绝。
“你有什么资格不去?我花钱养你叫你去哪你就去哪,有本事你就别花我的钱。”苏夫人厉声说道。
“哎呀,可能从小在这里长大,舍不得离开了。”陈阿姨又刻意笑着,脸上的皱纹皱巴巴地拧在一起,看上去假得不行。
苏夫人又要开口,米茱突然跳下椅子,饭也没吃完就跑进房间了。
“米茱,后天有客人来,敢给我这么没礼貌试试!”苏夫人的声音尖锐刺耳。
米茱睡午觉睡到一半,突然楼下响起了一阵电锯的声音。米茱惊醒,急忙趴到窗户往下面看,有一个伐木工正在拿着锯子砍樱花树,一棵在他们眼里丑陋的枯树。
如果你曾经来到过一片寸草不生的原野,如果你在一片荒芜中听见过秃鹫凄惨的叫声,那么你一定会懂得绝望是怎样。
米茱下楼梯时感觉不是自己的腿在往前冲,而是栏杆在后退。不是自己在往下走,而是楼梯在上升。她从来没有这样拼命地奔跑,快到能忘记自己的呼吸。
“啊!”米茱猛地摔倒在硬地上,膝盖被擦破了皮,但她顾不了这些,挣扎着爬起来,又往院子里冲。
“不要砍我的树!”米茱大声喊着。
陈阿姨见她奔过来,连忙一手拦住。没想到米茱发了狠,拼命地挣扎,陈阿姨使劲抱住她,只留得米茱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你到底发什么疯?”苏夫人双手抱胸,美丽的脸上尽是震怒,眼神仿佛能迸发出火来。
“这是爸爸种的树,你凭什么砍掉?”米茱眼睛红了一圈,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
“这棵树这么丑,还长到窗子里去了,看上去多难看!后天有客人要来,看了不笑死!”苏夫人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觉得连跟米茱解释都觉得多余。
“我不准你砍我的树!这是爸爸的树!你不准砍……”豆大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米茱手脚并用,又踢又打,陈阿姨都按不住她。
苏夫人见状,忙叫两个工人来按住米茱。米茱双手双腿都被克制住了,挣扎得快要麻木。她的泪水一直在流动,像奔流不息的长河,无止无休。
而苏夫人,始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像个残忍的屠宰手一样。米茱哭得很疯狂,可她的心声却很平静,平静到冷漠。可她听不清,她的眼里只有母亲冰冷的俯视,鄙夷的神情。
在一片狼藉中,细细听,认真地听,她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心声,竟是三个字,掷地有声。
我恨你。
就这样吧,背上不孝女的骂名。就这样吧,任由恶毒的声音在脑海里无限单曲循环。就这样吧,她再也找不到理由去辩解,也没有力气再去和内心真实的意志去抗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结束了。工人在收拾着一片狼藉。苏夫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米茱也不再闹了,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里,没有吃晚饭也没有人管她。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吧,米茱染上了一个坏毛病,总喜欢在睡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然后彻夜难眠。睡着了后,一些陌生人的脸竟是她梦里的常客,无非是龇牙咧嘴的尖酸刻薄样,尖锐刺耳的嘲笑声时时回荡在脑海里,魔音入耳。
第二天,米茱无精打采地去上助升课,不知为何,老师说的话她都好像听不进去了,像只苍蝇般嗡嗡乱飞着。可她也实在是什么都没有想。
接连几天,米茱的状态都不太好,母亲也对她爱答不理,只觉得她是间接性精神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正常了。
米茱英语小测验考了历史最差,老师还私下找米茱聊了一下,但米茱还是没有听进去。但洛妤考得出乎意料地好,翻译题竟然全对,获得老师当众表扬。
“米茱,你这次怎么了?是不是考失手了?”一个女生担忧地问。
米茱笑笑,微微摇摇头。
“姑姑就是这几天可能在忙着别的事吧,都没有认真学习,考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而且,你这么在乎成绩干嘛?”洛妤凑过来,用一脸鄙夷的目光看着对方,像是在说教。
那个女生呵呵笑笑,说,“我没有很在乎啦。”
“可是我见你一来这里就学得很努力哎。”
“啊?我笨嘛,不努力就学不好,努力了也没考多好,哈哈。”那个女生尴尬地笑着,极力掩饰自己需要用刻苦来保持成绩的事实,仿佛是什么很羞耻的事一样。而洛妤无疑是在无意中揭开了她的羞耻布,却还一脸无辜。
“对呀,做人要高尚一点,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成绩,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不要只盯着成绩那么庸俗啦。”洛妤爽朗地说。
“我就是很在乎成绩,怎么了?”米茱脸上毫无笑意,一脸冷淡地看着洛妤。
“啊?什么啊?”这次是洛妤假装没听清,一脸尴尬地笑。
“对,我就是个在乎成绩的人。可我宁愿庸俗也不愿意虚伪。”米茱说完这句话,脸色愈发难看,急忙走出课室。
洛妤整个人瞬间冰冷,连笑容都无法维持。仿佛热乎乎的米饭刚上桌,客人就全部走掉了,整个屋子一下子冷清起来。
米茱是中途回到家里的。米茱去上课就发现头很晕,很不舒服,回到家就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陈阿姨以为她逃课,都吓坏了,坐在米茱的床沿边,可米茱把头蒙进被子里不肯出来。
“米茱,你怎么能逃课呢?你这孩子一点也不懂事。你最近成绩下降了,性子又差,你知道你妈妈最近为了你的事天天睡不着觉吗?这样子对她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好,你要好好和你妈妈沟通一下。你妈最近都完全不想看到你,基本上都在市区里住了,你最近没看到妈妈在家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吗……”陈阿姨一直在说着,可这些话就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样往米茱的心里钻,每一根针都精准戳中痛点,令人全身发颤。
“我不太舒服,想睡会。”米茱出声打断了陈阿姨的话,在被子里蒙出一声汗。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叫你去跟你妈妈住你又不乐意,去说你两句实在话你又不想听,我和你妈都不知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别的孩子都是朝气蓬勃的,你一天到晚都死气沉沉……”陈阿姨说话带着乡下的地方口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像极了古代思想守旧的妇女指责那些想要挣脱封建礼教束缚的女孩一样。
米茱听出来了,母亲应该好几天都在和陈阿姨诉苦,抱怨米茱,两个人在背后把米茱说得罄竹难书。陈阿姨又开始说起苏夫人身体精神不好,觉得米茱这种孩子让人心累,一字一句地说着不堪入耳的话。米茱在被子里闭着眼,手指紧紧地攥着,她感受得到汗水沿着脸颊极其缓慢地流淌下来,就像是发泄着她心中无尽的愤懑与悲伤。
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熔炉,周身的火热引得一股股火气在身体里来回流窜,让人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像火山喷发一样,让整个世界都灰飞烟灭!
这个世界上谁不辛苦?米茱自己也整晚整晚睡不着,做什么事都了无精神。可是学业上被所有人期望着的压力,那被孝顺二字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的道德思想,像从地狱里伸出的两只手死死地攥住你的脚,让人生生世世,永生永生都不能超生轮回。米茱只觉得好累,她无时无刻不觉得,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归隐,了却此生,也挺好的。那里没有沉闷的思想,没有复杂的家庭俗事,没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关系。
米茱再也受不了陈阿姨那张令人厌恶的嘴,吐出来的都是引人作呕的污秽!米茱气喘吁吁地一下子掀开被子,汗水黏在她的衣服上,头发像是被水泡过一样,全都湿透了,脸也红得不正常。米茱直直盯着陈阿姨那张被吓得惊慌失措的脸,近乎绝望地叫道,“你别再说了!我求求你别再逼我了!是我对不起我妈,我让她受苦生了我出来,又不孝让她情绪奔溃,都是我的错!你要是不满你就让我去死吧!”
陈阿姨真的吓坏了,她没有想到像米茱这种隐忍的孩子竟然会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样口不择言。她其实不过是插几句嘴,又想着自己和苏夫人的立场是一样的,故作姿态训斥米茱几句罢了,没想到米茱竟然反抗得如此激烈。
米茱激动得泪流满面,像个筛糠一样剧烈地抖动着,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萎靡,连愤怒都要使劲提起神来,累得快要虚脱。
“好,好孩子,你怎么了啊?阿姨也没说你什么啊!”陈阿姨也吓得发抖,长大嘴巴,慢慢靠近米茱,一摸她的额头竟然发现烫得厉害,着急得不行,赶紧送米茱去镇上的小诊所打吊针吃药,又打电话给苏夫人。
苏夫人只觉得烦躁,不过是场小病,叮嘱了几句便不再理会,直到第二天才回来。结果米茱的病一直不见好,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短短一天就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半一样。
苏夫人慌了神,连忙送米茱去市里的大医院处理。米茱住进了病房,原来是身体免疫力下降导致的细菌感染。苏夫人有事实在抽不开身,自己守在米茱床旁一会,又让陈阿姨来守着,晚上陈阿姨也回去了。
一阵刺鼻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漫延,米茱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其实她白天就意识清醒了一点,只是她不想看见苏夫人,才故意没睁眼。
米茱感谢黑夜给了自己勇气,才让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逃避。
米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明明灭灭的光点。
在她毫无预兆地睁开眼之前,她在梦境里仿佛看见了白止琛。
眉目清澈如水的少年眼带笑意地看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咫尺之遥。她伸出手,却抓不住他的衣角。
一阵风扬起,吹散了静好时光。
月光像一双纤婉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抚慰着她若有所失的心绪。
她的眼角又微微泛起了湿意,却始终未见两行清泪。她的手紧紧地捏住薄被的一角,泪水还是被死死地锁在了眼眶里。她最终还是没有献出一滴矫情的泪水。米茱发誓,她真的不会再流泪了,眼泪是最没用的。
白止琛离开后,她并不会如此频繁地想起他,仿佛那段过往被深深掩埋在黄土地中,无人知晓。
可现如今,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这段尘封已久的记忆顷刻间破土而出,蔓生滋长,将她紧紧缠绕,紧紧束缚。
他的一颦一笑,他们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那些零零散散的片段编织成一面网纱,一丝一缕都勾勒起她美好的念想。
她记得,他说,他会来的,那他就一定会,只要她还在等他。
她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白止琛,还有这个世上最美好的白止琛。
对,这个世界上还有白止琛。米茱在黑夜里攥紧了拳头。小小的拳头是那么渺小无力,可胸中的决心却破土而出,高耸入云。
苏夫人看到米茱病情好了不少,整个人高兴地难以言喻,正想询问米茱想吃什么,结果米茱先开口了一句毫无干系的话,“妈,我跟你走。”
苏夫人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想开的,跟妈妈待在一块多好。”
“只有一点,我每年七月都要回来这里。”
苏夫人本来还是不想同意,但念及米茱现在在病中,而且孩子对家乡有执念也无可厚非,只好答应了。
米茱脸色苍白,并没有笑,而是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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