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侠客行(2)
小翠告诉我,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潦草,俗气。
可是没办法,每个到红袖楼的姑娘都不能再拥有自己的名字。
她绵绵醉倒在我怀里,可是我只能推开,说一声抱歉,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没有一点兴趣。
她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笑起来一口糯米银牙。指尖点一点我眼角的痣说,没关系,你这是前世欠了情债,上天这辈子要罚你呢。所以你没办法对任何除他以外的人有感觉。
如果还不了债,这粒痣就会烙印在眼角,永生永世也不能抹去。
她继续固执认为,上辈子我死掉时,情人曾经抱着我哭过。所以我辈子要把眼泪还给他。老人们说,有泪痣的人爱哭。
我从来不哭。不过我知道她说的老人是谁,是楼中青春凋零的姑娘们,最爱悲秋伤春,所以要杜撰出这些看似浪漫的传说。小翠之所以信,是因为自己身世凄凉——人总要为宿命找点上天注定的缘由的,不然就太不公平太可怜了。
她说自己恋人姓韩,却带人抄了她的家,唯一的弟弟也不知所踪。
她捧起酒杯,竟生出遥遥相敬的意味。醉笑陪君三千场,不曾诉离伤。我本想拒绝,又觉得自己矫情。诗里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酒里有兰花香气,我刚抿了一口,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印象中,有个人曾经抢过我的酒,我醉得醺醺然,却怎么也不愿意给他。
离开红袖楼的时候,有男人站在粥铺前叫住我。
小兄弟,我看你根骨清奇,前途光风霁月。一看就是做大侠的料。我这里有一把好剑,只要二十两,卖你怎样?
我回头,盯住他的紫棠面颊,可是我只有三十文钱。
三十文就三十文!就当白送给你了!他朗声大笑,将一只沉甸甸的剑匣塞进我怀中。
再送你一本剑谱,他用丝帛将一本书包起递给我。
我偏当着面打开,把本子砸到他脸上,这分明的是一本空白的书!
笔走巍山墨走川,他潇潇洒洒写了几个大字——无字剑谱。
我再当面打开剑匣,冷着脸说,这分明没有宝剑!
他说,等到有缘人自然会幻化出来。
真可恶啊,三十文钱买了个空气!
我已经二十多岁,离开家乡很多年。不知不觉间,我亲手割断了风筝线。我竭力想像母亲的模样,她大约已经两鬓斑白。
我没有回去。因为自古以来,就有一句很悲哀的话——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从小到大,我心中一直有个缺口。可是刚站到这个村头古树下的一瞬,我突然意识到乡愁就此被安顿下来。冥冥中,我好像要等什么人一样。
命中注定的感受,不能说清也不愿意说清。
屠城的那一日,恰巧是月食。天地昏昏,草木苍苍,阴云凄凄,官兵们骑着高头大马,一直杀到城市边缘。
我讨厌血腥。而且我是大侠,要保护这里所有的人。
叛军的马蹄溅起丈高的雨水,可是为首的将军却挥手让他们退下。
血水雨水混杂在银铠上,强弩之末,神色极为疲惫。
他深深地、深深地凝视我,微笑,这一世你是什么人?他黑眸深深,无论如何也看不透。
这个问题好生古怪,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哪有人论世来打探别人?我遥遥回答,我叫华容,就是一个中二的剑客,怀揣一本无字剑谱,行走江湖。
他朗声大笑,既然是侠客,那么我和你打个赌吧。我和你交手,你倘若能赢我,我就放过这里所有的人。
那一天,是在一片广袤无垠的稻田里。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把金黄的稻子都砸趴下,沤在泥土里,散发出夏日独有的燥热气息。
我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和敌人一决高下。忽然,空荡荡的手握拳一瞬,忽然有冰凉的触感——我手中居然有一把明晃晃的长剑!
人影倏忽飞撞,剑光闪过,铮鸣作响……我受了重伤,以剑拄地,体力不支跪下,剑身沾染鲜血,在雨水重刷下折射清光,微红流淌。
抬眸,却看见敌人已经倒在稻田中。
我的手突然强烈地发抖,扔掉剑跌跌撞撞向他走去,心惊肉跳……
他喷涌出的鲜血,被雨水冲淡。
他说,这辈子缘分太浅,遇见太晚。
他带着埋怨的语气,骂,原来术士也会骗人,生生世世的缘分,却不好盘算具体年限。偏偏叫我在最后一天和他相遇。真是个鸡肋的买卖。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眉眼被雨水浇透,恳求问能不能把他葬在这里。
我不知道谁在疼,只感觉心脏钝麻沿着血脉一直传递到手指尖。
这是傍晚,天边风色翻涌,早已和稻田连成一片。月食已过,雨水暂歇,落日余晖同稻田相接。金黄在眼前流光溢彩,层层舒展,几乎半个天穹染就恢弘的橙红。而我的身后,半面乌云半面雷霆。
他死在我的怀中。
那个陌生人的坟冢,修在村庄的边缘。
我至今不敢回忆他眼神,因为太过锥心,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让着我。
亦不知他姓名。
我想不通这一切时,便倒两杯滚烫的酒,静静看落日洒在他眠冢上。
一杯浅酌。
另一杯啊,就浇在他的无字碑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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