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冥河上游一段流经鬼蜮，也没个正经名字，就直白地称为鬼蜮江。江面宽广平静得不起一点波澜，像是安分守己的后宅妇人，然在鬼蜮下游的凡间，经常性地能打捞起支离破碎解体的船只，以及附赠的断臂残根或累累白骨。

        这段看似平澜无波的鬼蜮江，不知暗藏着多少无人认领的冤孽命数。

        附近由此江孕育而生大片沼泽淤泥厚积之地，野蛮疯长着无数藕莲，遮天盖叶下，一脚踩下去，就能挖到一大筐子。

        这里的鲜藕，一种清香脆嫩适合清炒，一种甜糯适合蒸煮煲汤。

        云糯闲闲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脱了鞋袜，一双嫩生生的玉白小脚荡来晃去地没个安生。

        将袖子往上捋到手肘，手上五个指头都修长圆润，连指甲上都泛着贝色光泽，还有月牙在。

        “你说我这手真是藕变的吗？那是脆藕还是糯的”

        窗外又是个阴天，使得屋里昏暗又沉闷，朝暮云抬手点了烛灯，幽幽烛火散发出飘忽不定的光，映照在他阴郁的脸上。

        他尝试着笑了一下，像是想缓和下气氛。

        “是，我带你离开冥河后，就去了鬼蜮，来前我问太乙真人讨了重铸藕身的法子。”朝暮云往前两步，衣袍下摆遮住了云糯白生生的脚背,“脆的还是糯的，我倒是没有注意，你让我咬上一口，我告诉你？”

        朝暮云握住云糯左手手腕，骨肉匀称皮肤细腻，一点没有生硬的幻化痕迹。

        “阿糯，你失忆是因为神魂不稳，隐隐有脱体的趋向。我这次回去并没有找到护住这具藕身的法子。可能还得让你吃次苦头，换一具藕身。”

        “我记得魂魄离体，去……寻你前，是在西原雪峰上摆了祭，我从冥河底出来后，没带你去那找过我的原身吗？”

        “找了，冥河水上浸过的魂魄，即使是上界观音手上玉净清瓶在，也只能保住一朝一夕的稳固，所以那徐雯才会为张宝生寻了头狐妖身子。她这修道之路孽障已生，今后必不会再顺逐安生了。”

        “西原雪峰的原身，我带着你找了一个白日，再耽搁下去已不够重塑藕身的时间，我没得选择，只能又带着你到了鬼蜮。鬼蜮瘴气密匝，我怕年数多的藕带已成了精，便挑了一节新生鲜嫩的，后来你争气不久便化了身，但也受藕身稚嫩影响，常处于懵懂稚童思维。”

        朝暮云摩挲着云糯手背，耐心地讲述重塑藕身那一段时日的一点一滴。

        云糯仔细听着每一句话，偶尔点一点头，也不出声打断，只安安静静听着。

        朝暮云讲完了这些，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发顶，为他这乖巧模样心疼。

        “阿糯，你后悔来找我了吗？”

        这句话，当初他问过，明知云糯会怎样回答，他一字不差地又问了一遍。

        “不后悔，幸好我去找你了。”云糯说。

        果然，这人不管失忆了，还是当年刚从可怖的河底被捞出，都是这样一句叫人心都疼软了的话。

        云糯双手环住朝暮云的腰，仰着头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去上界找你，是想提醒你一下，你肯定事多忘了，可我等不及了，想早些见到你来着。”

        “我也想见你的。”他骗他道。

        历劫回去的朝暮云彻底被挣脱了下界的情感，直至那缕魂魄，轻飘飘烟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恳求自己回下界一趟，他有话要说，问他有什么话，现在就说，魂魄又摇头，只痴傻着让他回去一趟。

        他拒绝了。

        后来听说那缕魂魄被押送至回去，因无故献祭而走了漏子上上界来，被天道重罚送进冥河底。

        初始朝暮云还没有异样，直到心念杂乱再无平静之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生了悔意。匆匆向太乙讨要了重塑之法，幻化出真身去了冥河地界。

        “你撒谎，”云糯吸了下鼻子，用朝暮云衣袖擦眼泪，“你不要骗我，我听得出来的。我不傻。”

        “对不起，那时候不是，但现在是，我时刻都想见你。”

        “我知道，我听得出来。”

        云糯声音轻轻软软的，鼻音有些重，泪珠像莲叶上的晨露，晶莹透亮，滴在了朝暮云的心尖上。

        因白天哭了一顿，大概力气用尽了，晚上就睡得香甜。云糯在床的里侧，在被子里抱着朝暮云的胳膊蜷缩着睡，砸吧几下嘴巴，可能梦到了什么。

        寅时一到，朝暮云也不忍心叫醒他，就被子一卷，又把他打包抱进了车厢。

        俩小子结完了账，也跟随着上了车。

        关好车门，车外飞麒蹄子刨地几下，发出一声长啸，背后噔得长出一双白色羽翼的翅膀，挥动两下，连带着整个车厢平稳起飞。

        天还是暗色的，整个冥河地界上空都是漆黑一片，这里没有一丁点的星辰。

        只有车厢外一盏豆大的灯，发出莹莹光亮。

        云糯在朝暮云怀里悠悠转醒，睡眼朦胧间打了一个哈欠，轻声问道：“离开客栈了吗？”

        说罢起身，掀开一点窗帘探出头去，呼呼地风吹乱了他的鬓发，从这能看到一点飞麒的半个翅膀和白色毛发飘扬的首部。

        “嘶——”又发出一声长鸣，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天上拉开一道窄窄的开口，从外部透过来一些光亮。是寅时时分，通往两界的唯一出口天限。

        云糯抬头看了一眼，又往下望去，能看到一条长长的漆黑纽带，隐约能看出冥河的轮廓。不远处唯一亮着的一团灯火是他们住过的客栈。

        可以看到或御剑飞行，或带着妖兽的修士，从客栈那光亮出起飞，渐渐隐身在黑暗中，便成一团黑乎乎的轮廓。

        “呼，”云糯退回身，随意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将被风吹得木木的脑袋靠在朝暮云的肩臂，“外面黑乎乎的，风也好大，等下我们去哪？”

        朝暮云动了动身，将云糯搂在怀里，温暖的手心贴在云糯脸庞上。

        “去鬼蜮转转，再沿江去潜修城，沿着无为江上西原雪峰。”

        车厢门旁挺身坐着的大鹏，闻言睁开了眼，思索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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