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蛊
“江……队……”身后周开阳的声音震惊,两个字后连呼吸都停止般。
江倾抱着女儿面朝对方,发红的眼睛意味不明瞟了一?眼,微垂,落在儿子身上。
看到自己骨肉,他情绪澎湃,一?掌托着念念后脑勺抵在自己脸颈,激动的呼吸带动胸膛上下起伏,感受着女儿娇小的身体,眼底汹涌的情感、黏在别的男人手里自己的骨肉身上。
晨风轻荡。
纪荷眼前又开始迷蒙,正如外人猝不及防程度,她同样需要时间缓和他突然重生的冲击。
某些画面不期然冒进脑海。
是三年前的春天,她在人来人往的市局某场案件吹风会上对他打招呼,他当时抬了三次才确认她的眼神。
也和此时一样猩红、澎湃、无处安放。
重生,是世上最不可思议又痛彻心扉的事。
它会将前尘往事依依翻开,多少痛、多少伤,翻捡、瞭望,有?不合格的、亏心的、激动的,乱七八糟的情感通通糅杂,不管接受还是不接受,事实就在眼前。
相比他当时到数据中心留下她dna的疯狂举动,纪荷反应完全的置身事外。
今天眼前的一?切,却像一面镜子,让纪荷看到从前的自己和江倾截然不同的心境。
此时,与当年不同,这是她孩子的父亲,三年前将她心带走的男人。
看一?眼,痛一?眼。
人生无论如何?重来,遗憾都在。
转身,走到台阶前,从周开阳手里抱下江时年。
纪荷带着人来到他面前。
江倾看了她一眼,很深的一?眼,似有千言万语。
纪荷无法克制的酸涩着眼眶,麻木喘息,然后鼓励的眼神,让他抱抱儿子。
他迟疑一?秒。因为江时年怕他,两手紧紧揽住纪荷脖子,身体往上缩,想要离他远一?点。
江倾红着眼笑了,语调柔和、妥协,“别吓着他。”
“年年,这是爸爸,你记得吗?”纪荷看着儿子的眼,问他。
江时年摇摇头。
脑袋抵进纪荷颈窝,一?双和江倾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父亲。
江倾发笑,这是初见的天崩地裂后,露出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劫后余生、物是人非。
即使孩子不认他,他此时立场,哪怕能静静看孩子一?眼,便别无他求。
一?家四口面对面站立,相互打量、凝视,眼神纠缠,无声胜有?声地进行了大约五六分钟。
由阮姐的声音打断,“江先生,你怎么才回来?”
江倾将江时念松开了一?些,鼻梁蹭在女儿的发中,闻言,用力汲取自己骨肉气息而闭起的眸睁开,深邃锋利,即使他带着笑,眼神也不如从前慵懒,是经过事深不可测的男人姿态。
“耽误了。感谢这三年对他们的照顾。”
“没事……”阮姐擦着眼角的泪,望到他们一家四口团聚由衷的高兴,又倏地意识到后面站着一?个外人,顿时,尴尬又不失得体的邀请。
“到屋里坐吧!”总不能一直在外面站着。
哪怕现下情景有些尴尬。
纪荷表情正常,一?直鼓励儿子跟江倾说句话,江时年不愿意,她被打败似的酸涩扯起嘴角,没再继续。
抬眸,对上江倾眼睛,他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真正邀请,克制而有?温度的笑意、涩涩藏在其中。
“什么?时候回来的?”纪荷问,并不着急请他进去。
大雨过后的清晨,外头空气宜人,被打落的花瓣散在栅栏边,香气四溢。
没哪种场地会比现在的更好。
江倾嘴角起了一?丝涩意,像晨风那么空,“昨晚。”
纪荷眼底闪过千头万绪,来不及好好捕捉理顺,点点头,用笑款待,“欢迎……”
英雄凯旋……
“真的?”江倾眼角再次深红、不确定一?问。
纪荷点点头,“当然。”
接着问,“你是不是要去市局。”
“对。”江倾对阮姐抱歉,“我看一?下孩子。不坐了,谢谢。”
音落,他将念念放下地。
这姑娘立即撒丫子跑开,边跑边望他们这边笑,似乎不好意思,对江倾即感到陌生又新奇,总之对他挺有兴趣。
这可比江时年好太多。
江时年从头到尾抿嘴,靠在纪荷颈窝,像他不是哥哥,而是敏感要受保护的弟弟。
他和江倾长相如出一辙,如果江倾将自己小时候照片拿出来,仿佛隔着泛黄颜色的两个人能重合到一起。
江倾脸上挺不是滋味,但劫后余生能回来看看孩子,他嘴角笑意又显得满足。
纪荷看着这样有礼而克制的他,觉得三年是真实存在过,她和他都变了。
周开阳此时从后头走过来,声音算冷静,“江队,好久不见。”
“是。”江倾身上白衬衣其实有?褶皱,就在后背的位置,像靠在某一?个地方过久产生的痕迹,但他这个人即使穿睡衣见客也显得玉树临风,这会口吻、眼神,充满疏离,嘴上言语明明是好话。
“感谢照顾。”
眸光淡然,笑意深奥。
周开阳眼神里透出危机感,但语气镇定,“应该的。”
这三个字太有意思了,可以代表挑衅、示威,也可以代表真诚。
江倾三年未归,他从见阮姐开始就说感谢照顾,对周开阳再说这话,没有毛病。
周开阳回复应该的,也没有毛病。
大家都没毛病。
有?毛病的是纪荷,她觉得这场面滑稽,但相比江倾重生这件事,任何场面都不在话下。
江倾跟周开阳打完招呼,眸光转回,问,“能不能陪我办件事?”
纪荷问,“什么?事?”
他笑了一?声,露出不好意思且无奈的表情,下颚微转,示意她看外面。
纪荷这才顺着他指引发现大门外边停着一?辆警用奥迪轿车,两名看起来是部门主管的男性警官站在车边,手上拎着大小礼,遥望院里头,不方便进来的样子。
“非要来接你。”江倾哑笑,“说了我自己来,他们像我不能把你接去一?样。”
“怎么会。”纪荷望着他眼,僵硬扯起唇角,“晋升三级警监仪式,还有?表彰大会,为你高兴,当然到场观摩。”
昨天下午沈局说的那场省厅举办的高级警察晋升仪式和表彰大会,原来江倾就在里面。
他这趟回来应该是密不透风,不然不会连沈局都蒙在鼓里。
而显然英雄凯旋值得高歌,省厅举全力为他加冕。
声势浩大。
纪荷到晚上其实才出场。
早上江倾来了凤凰城,他身边那两名慰问领导,将她嘘寒问暖一?阵,就带着他离去了。
江倾说大会不用她参加,到晚上庆功仪式,省委市委政法口的各领导都在,需要她出面。
纪荷表示理解,两人像谈判一样,圆满达成统一?目标。
目送他背影上车离去,纪荷在院子里陪孩子玩了一?会,主要是告诉他们,爸爸真的回来了,以后不用再跟她问,爸爸去哪儿了,爸爸为什么?是好警察不是好爸爸……
“有?问题,爸爸都会直接回答你们。”重点提点江时年,希望他可以和爸爸亲近。
没说太多。
孩子也不一?定听懂。
纪荷点到为止,接着和周开阳各自开车前往市区。
纪荷得回台里上班,周开阳公司在市中心,两人在一个岔路口分手。
周开阳一路心情不佳,昨天说找她有?事,两人光顾着聊乱七八糟的,没到正题上就停电了,戛然而止。
纪荷在车里打电话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晚上再说,接着就没其他话。
纪荷挺理解江倾的突然出现对他造成的冲击,指望自己去哄人,也不切实际,所?以周开阳提什么?要求她都尽量满足。
“晚上,得去庆功宴,不知道到几点。你真急,可以在老地方等我。”
“一?定等。”回答这句时,他语气稍微昂扬,但也只是稍微,不是与他共事多载摸清他脾气,纪荷不一?定揣测的出来。
结束通话,到台里工作,一?天心不在焉。
下班前,前去省厅采访的下属传回晚上要播的片子。
纪荷审查。
发现视频里从头到尾没江倾的影子。
连沈局这样的离休老领导都拍到画面,江倾这样的青年顶梁柱竟然缺席。
理应成为主角才对。
去采访的是新闻台的两名记者,纪荷现在和老虞分家,调到了新闻台当总制片人,摊子更大了,忙起来经常日夜不分。
人也严谨。
两名记者看她从办公室找出来,诧异又忐忑,别是工作出了问题。
“紧张什么?。”纪荷无语的瞥他们一眼,又亲和笑问,“今天晋升的37名高级警官,最年轻的多大?”
视频里都是上了年纪的,最年轻也有?四十多岁。
上三级警监,穿白衬衣是公安口各干部梦寐以求事情,但往往穷其一生,到退休也到不了那个位置。
或者到达那个位置时,已经入风浊残年,直接退休,再无用武之地。
江倾这年纪,到这个位置,可以说以后个人不出岔子的话,他从政路看得见的辉煌。
“你是问江局吧?”两名下属当即了然,侃侃而谈起来,说江倾不愿面对镜头,在晋升仪式上也没有出现,虽然他是当之无愧的明星,几?乎人人都在找他,但庄严的晋升仪式没出现,后来的表彰大会更加了无踪影。
记者了解到,这位政法口新星,在自己办公室私下领了公安部颁发的勋章,没有发表任何?感言,可能当快废铁扔到抽屉里不见光了。
“听说是位实干家,刑侦出身,技术派。”
两名记者是新人,哪里知道纪荷是这位实干家的太太。
真是物是人非。
纪荷表示了解,不动声色离去。
她其实挺奇怪,江倾再怎么实干,省厅组织的活动怎么着也该露面,是太忙了,还是怎么回事?
晚上,她自己开车到庆功宴的国宾馆。
离省厅不远,景色怡人,兼具会议中心功能,平时入住的也是各地方要员,私密性强。
纪荷到时,天色擦黑,将车在底下停好,快步上台阶,往宴会厅赶。
台阶巨长、宽阔,尽头是一块硕大的喷泉。
此时,水柱喷溅,国宾馆门前灯光被割离,像粗壮扭曲的放大镜效果。
水柱落下,纪荷身形一顿。
指间夹着烟,不时往口中送的男人背影,静默站立。
像暗夜中一颗突然出现的树。
挡住她去路。
纪荷觉得他应该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身为刑侦实干家,没理由没发现她的到来。
可纪荷莫名的想站在原地多看一?会儿他背影,早上只看到正面,他背影变没变、没考察过。
所?以她停留了,收着包带,眼底映衬着喷泉灯光,五光十色的静静瞧他。
他原本不时垂臂,冲花坛里抖落着烟灰,此时,毫无动作,抬起的半臂一?直在唇部,似乎猛抽不止,可他身前又没有多余烟雾喷出。
似乎在停顿,和她一样。
纪荷于是认定,他应该发现了自己,她五味杂陈牵了一?下唇角失败,提步走近。
他背影并无变化,还是一样宽阔、腰身劲窄,长腿笔直。
旁人穿着是普通制服,他穿就是模特走台步。
“嗨。”纪荷灵活一?笑,打着招呼。
江倾回眸瞧她,眸光里有?喷泉的灯光,也有?她牵强的笑脸,他薄唇颤了颤,烟滤嘴果然不在唇中,只是离得近,见她来,他勾唇一?笑,落下手臂,同样“嗨”。
纪荷短暂的一?笑出声,“进去吧。”
两人走进去。
迎来声势浩大的场面。
宴会厅开了足有二十桌。
中央八项规定后这类吃喝玩乐被高压打击,但今晚聚集欢庆,名正言顺。
硕大的蓝色电子屏幕上写着:公安厅“清网行动”庆功宴
简单直白,不存在任何?煽情。
整个会场就是欢庆。
人声嘈杂。
纪荷本来想找一桌坐下,但江倾一进来,就忙得摸不着桌子边,她也只好跟着。
“小纪,辛苦了,我敬你一?杯。”纪荷正努力当着配角,一?道声音却从人群中穿出,朝她举起酒杯。
纪荷一怔,回神后连忙将自己的杯子放低,“使不得,使不得。”
连连受惊笑。
三年。
从公安厅厅长变成省政法.委书记的白宪臣,执掌着政法系统的大权,众目睽睽对她一个小家属敬酒,纪荷真的立时想将自己隐形。
白书记果断,饮尽后朝她举空杯。
纪荷只好喝完。
“真的不容易啊,小纪。”白书记喜怒不形于色,在灯光照耀下,纪荷却看到对方眼角的湿润,她挂起工具笑脸,没多言。
“江倾,以后多陪陪她。”白书记嘱咐,“夫妻间,彼此的不易,多体谅、包容。”
江倾没说话,朝老领导举杯。
这一?晚,江倾喝了很多酒,除了省、市两边的政法系统干部,还有?公安部的同志,大家都是政法口的,豪情万丈。
江倾连脖子都喝红。
他本来说不喝,却一杯杯下肚。
纪荷问需不需要扶。他轻笑一?声,上脸但脑袋还清楚,突然对她说,“别介意。”
“什么??”纪荷无奈,低声笑,“这场合,你想不喝也不行啊。”
理所?当然以为他指喝酒的事。
江倾却在沉默一?瞬后说,“白厅的话,别往心里去。”
白厅。
三年前他离开时那人还是白厅,所?以现在没改口。
可白厅说什么?了吗?
纪荷挂着笑意,摇头,表示无所?谓。
后来,散席时,她才理解江倾说的什么?。
当时她去洗手间,出来绕过一?个僻静的长廊,在柚木柱子下,突然听到两道声音。
白宪臣说,她该知道你这三年的日子,理解你的不易……
纪荷一愣,继而理解什么?意思。
江倾回来了,迎接他的除了这庆祝的场面,还有?背后家庭的一?盘散沙。
无论领导讴歌她多少好话,她曾真正将他当做“死人”,学着遗忘,接受新生活。
突然回来,他的事业做好准备,他的女人没有做好准备。
纪荷停驻脚步,没再往前。
散席之时,杂音巨大。
祈祷这两位同是刑侦出身的实干家没发现她的存在。
转身,想离开。
背对着她而站的男人,背影笔挺,还是像一颗树,一?颗夜色下等不来归巢倦鸟的树。
白厅表示隔日请她上家里吃饭,连同自己夫人一?起劝。
江倾反应冷淡,说有能力处理好两人间的事,外人别插手。
纪荷提步离去,头也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评论激烈,我守着到凌晨两点都没睡着。
后来一想,这几章走来倾注了我全部的情绪,写得极其投入,所以把大家都带进去了,看到有的小天使打了很多字诉说着心痛、纠结,我由一开始的惶恐变成感动和荣幸。
更加如履薄冰,势必要把这个尾收好。请组织放心!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无痕3个;耶宝的掌中宝、滚滚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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