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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世子院的消息是傍晚才传到陈姨娘那里。

        她今早被唤去伺候侯爷,直到傍晚回西院才得了消息,又带上盒糕点匆匆去了桂院。

        满心担忧地进了屋,看见小姑娘双手抱膝缩在床榻上。乌黑长发披垂在脸颊两侧,苍白的面容隐在烛光照不见的阴暗里,只觉得遍身都瑟缩着,瞧着仍有些惊恐未定。

        秋雁唤了一声“陈姨娘”,小姑娘蓦地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圆眼泛着红肿,在看清来人时,小脸一皱,泪珠又簌簌滚落下来,瘪着嘴呜咽叫了声“姑姑”。

        陈姨娘胸口一阵酸涩,拧了下眉,“你先下去吧,我陪阿英说会儿话。”

        秋雁应了声是,一边妥帖地将陈姨娘带来的点心摆上,这才收拾妥当退了出去。

        等屋里一静,陈姨娘在床榻边坐下替陈英擦泪,一边柔声哄她,“可别再哭了,明儿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叫人瞧见怪丑的。”

        陈英一听,抖着肩哭得更凶了。

        她年纪小,家中遭逢战祸父兄生死未卜,原就比旁的孩子要早慧些,如今又眼睁睁看到这血淋淋的内宅手段,就连骨头缝里都生出寒意,害怕得直掉泪。

        她之前被秋雁劝慰过,隐约晓得些其中原委。

        陈姨娘只当她是被那血腥场面吓住了,搂着她在怀里,低声宽慰道,“那丫头犯了事原就该受些皮肉苦,现下发卖出去兴许也好过留在侯府里被人磋磨。那丫头毕竟年轻,模样也生得周正,指不定出去另有一番造化呢。”

        可陈姨娘这番话并未宽慰到陈英,她从秋雁隐晦的话语中,得出的真相叫她如坠冰窟,无尽的恐惧从心底漫上来。

        从前言昱安身边是有丫鬟伺候的,还是夫人指派过去的一等丫鬟,模样生得好,人也机敏灵巧。可有一天夜里,那丫鬟竟趁着言昱安病重昏睡,脱了衣裳想要钻进帐子里,恰巧被前来探视的夫人逮个正着。

        后来那丫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府中没人知道那夜她去了哪里,她屋里的东西也被清理一空,就像这世间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后来世子院里便再无丫鬟,甚至其他院的丫鬟得夫人或太夫人差遣,跑腿过去一趟也不敢多逗留,更不得踏进屋内半步,这也成了府里不成文的规矩。

        想起今日春桃在言昱安面前的一言一行,她心里便隐约有了猜测。

        她不确定姑姑是不是知晓真相,也不敢将心底猜测说出口,到底心存了一丝顾念,万一是自己猜错了呢?

        下午她问起春桃究竟犯了何事,院里下人个个噤若寒蝉,只是互相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那一刻她只觉得寒意从脊背生出,钻骨入髓的冷。

        此刻,这偌大侯府在她眼中就是个黑漆漆的牢笼,里面藏着一头吃人的凶兽。她只想逃离,她好想回云州,回到阿爹和阿兄的身边。

        可她又无比清醒的知道,她回不去了。

        云州陷落,她已然无家可归。

        她寄居在侯府这些时日,也晓得姑姑过得并不好,为了让她名正言顺住下,姑姑去求夫人收她作义女,她不能辜负姑姑的良苦用心。

        只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她一定要带着姑姑离开侯府。陈英忽然挺直脊背,望向桌案上那盘点心,“姑姑,我饿了。”

        云姨娘心底总算踏实下来,起身去取了块糕点递给她。

        看小姑娘低头吃点心,模样乖巧柔顺,她笑着抚了下陈英的头发,“我们阿英将来定会是个有福的女子。”

        似是想到什么,她脸上笑容淡去,沉默了会儿,又认真道,“太夫人近来身子不太爽利,从明日起,每日辰时你去给太夫人请安,也不必拘着性子,能逗得老太太开怀便是大功德,你记住了吗?”

        姑姑的话陈英一向听从,此刻也不做多想,只管点头先应下。

        姑侄二人又絮絮说些体己话,陈姨娘离去前又拉住她的手,不放心地嘱咐她,“往后少和世子接触,凡事能避开他最好。姑姑的话听明白了吗?”

        陈英长睫轻颤了下,想到那个清绝如仙的温柔少年,犹疑了一瞬,便点点头,“阿英记下了。”

        得了准话,陈姨娘这才彻底松口气,又将明日去太夫人跟前注意的事项嘱咐一遍,这才离去。

        翌日辰时。

        陈英一早便到福寿堂正厅里候着。

        这不是她头一回来给太夫人请安,只不过前几次都是规规矩矩行过问安礼,陪老太太吃几口茶便告退。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算硬朗,人也总是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自然不愿多与人言语客套。

        可她得了姑姑嘱咐又精心准备过,自然不同往常那般例行公事的问安。

        昨晚姑姑告诉过她,太夫人虽看着古板冷肃,实则最是心宽和善之人。

        只是如今年岁大了不再操心府中事务,可这人吧,一旦闲下来,就跟抽走精气神似的,一下子便肉眼可见的苍老了,病痛也容易缠上来。

        那福寿堂里的木鱼声,日夜不歇。老太太如今心境跟那佛龛里垂眸敛目的菩萨似的,可人若是真活得如同一尊佛像,那和了无生趣也没什么差别。

        这些话都是姑姑说的,她当时听得不太懂。

        只是现下她游目四顾,虽是白日可屋内光线暗沉,两厢支摘窗都严丝合缝紧闭,窗棂上油纸糊得厚实,也未能透进多少光亮。里间佛龛前两盏青灯如豆,幽光烛照中一缕香线从铜炉里蜿蜒而出,浓厚的檀香混着旧木气味扑面而来,那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让人无端紧张起来。

        少顷,老夫人从里间佛堂走出来,陈英垂下眼眸,恭顺地蹲身行了一礼,嗓音轻软透着甜润,“祖母安康。”

        小姑娘今日穿了身鲜亮的雀绿色四叶菱花纹衣裳,瞧上去清丽又养眼。就像暗夜宝匣乍开,宝珠璀璨夺目,于这黯淡无光处光艳亮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这脆生生一声“祖母”方叫得老夫人回了神。

        老太太面色不显,只淡淡收回视线,手中菩提子珠串轻轻拨转着,声音有些沉哑,“这天气也越发冷,我这身子也不爽利,以后这早请问安就免了吧。”

        乍然听见这话,陈英一时慌神,脚下踩着裙摆差点向前栽倒。

        好在她有练武底子身法灵活,很快稳住身形,又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盏,亲自奉到太夫人面前。心里惴惴,说出来的话也直打磕巴,“祖母身子不适,阿英……阿英更要在祖母跟前多尽孝,这样……祖母就能快些好起来。”

        老太太接过茶盏,冲她和蔼地笑了笑。

        活了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物见多了,早练就看透人心的火眼。她虽不管府中庶务,但昨日世子院那番动静也多少传到她耳中。

        秦氏一向护儿子跟眼珠子似的,虽说是杀一儆百,但做法确实过了些,那丫鬟不过是递个手炉又主动说几句俏皮话,哪至于又是杖责又是发卖的。

        可这事情已经了结,自不必再翻出来嚼口舌。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带着慈爱的笑朝小姑娘伸出手,“是个伶俐孩子,陪我一起用膳吧。”

        陈英有些紧张,应了声是,便扶着老太太一同朝东厢走去。

        起先她还有些拘谨,见老太太动筷她才夹起面前的菜小口吃着,老太太显然胃口不佳,总共没吃几口便搁下筷子,敛眸静气拨转着手中念珠。

        陈英也跟着放下筷子,悄悄低头舔了下唇,心中忐忑,声音更是柔中带怯,“祖母,阿英明日也想来陪祖母用早膳,可以么?”

        老太太手中念珠一停,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小姑娘圆嫩的脸庞隐匿在阴影中,一双杏眼却分外莹亮,清澈的瞳仁里满含乞求之意。

        老太太拧着眉起身,幽幽说了声“乏了”,便在丫鬟搀扶下回内室歇息去了。

        怀疑自己不讨人喜欢,陈英低着头,强行将眼底泛上的泪意压了下去。

        屋里正收拾餐桌的两个丫鬟权当没瞧见她,互相交换一个嘲讽的眼神,又不约而同白她一眼。

        似有所感,陈英抬眸回望过去,恰巧对上她们来不及收回的鄙夷目光,她死死咬着唇,忍着没有哭出来。

        她红着眼,起身朝内室恭敬行了一礼,便回去了。

        昨天经历那样的场面,晚上又听姑姑那番话,只一夜间,她就像忽然长大好几岁。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给太夫人请安,也明白姑姑得意思。她要攀上太夫人这棵大树,要在太夫人的庇护下平安长大。

        深吸口气,强自将眼泪憋回去,只是脚下步子越走越快,陈英回到世子院却不料正碰见端着药盅的平康。

        平康脚下一顿,唤了陈英一声,“姑娘,今日怎么没去书房?世子爷方才还问起过姑娘呢。”

        陈英一时哑然,还未等她开口,又听平康轻叹一声道,“姑娘未去也好,昨夜世子爷又犯病咳了一宿,今早请太医施过针才睡下,这会儿人刚转醒。世子爷一转醒就问起姑娘,还叫奴才转告姑娘,近些日便不用去书房,免得过了病气。”

        陈英垂眸盯着自己的绣花鞋,胸口像是被什么勒住一样,嗓子发哑,吐不出一个字。想到世子哥哥人在病中,依然还惦记着她,就觉得心中酸胀难受。

        眼底的泪终于还是溢出眼眶,一颗颗晶莹泪珠,悄无声息地落在绣鞋上洇开一朵朵明艳的小花,明明低微如尘,却又坚韧鲜活。

        最后她还是一声不吭,泪眼模糊地跑回自己屋里。

        平康只当她是在担心世子爷,关心则乱慌了神,只朝那匆忙离去的身影摇摇头便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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