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闻言，那名男子倒当真抬起了头，自鬓边乱发之下露出了一张苍白俊美的面庞。

        他的五官无疑是极其出色的。飞眉入鬓，鼻梁高挺，只是此时脸上毫无血色，苍白面庞上星星点点的黑渍不知是血是泥，薄唇也干裂起皮，唯独一双凤眸熠熠生辉，亮如夜幕星河，冷似北原冰湖，有毫不掩饰的杀意与讽意浮于冰湖之上。

        他似乎毫无被囚的自觉，轻蔑地抬头望着囚他辱他的女子，虽是仰视却毫无卑下之意。他甚至扬起薄唇，用沙哑的嗓音轻声笑道：“让我抬头作甚，看你死期将近？”

        公主府的新侍女们目露惶恐，纷纷低下了头，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这位传闻中燕京脾气第一暴躁的主会把怒火牵连到自己。

        于是她们没有看到，她们的新主子攥紧了被搀扶的手，肩膀竟在控制不住地轻颤。

        姜昀定定望着金凤雕像旁被锁被囚的那人，眼中只剩下那人那双饱含杀意讽意的如星眼眸。

        怎会是他？

        竟然是他！

        她们怎能这样对他？

        她们竟敢这样对他！

        一刹那间，姜昀心中有千万惊涛骇浪掀过，大脑却一片空白。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会在这种场面下与他重逢，一时本能地攥紧了掌心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寂，逐渐有胆大的侍女偷偷瞄向异常沉默的主子，老嬷嬷的声音也再次在姜昀身旁响起：“殿下，此人身份特殊，还是早些处理了为好，若是让赵国那些余孽知道了，恐怕会惹出些恼人的麻烦。殿下若不想被狗吠打扰，老奴最近还新学了个新奇的戏法叫做点天灯，将铁链沾油串入人的体内，然后用火折子细细点燃，可以烧个一天一夜……殿下有兴趣吗？”

        她的这声体贴询问像一声惊雷划破天际，姜昀瞬间神魂归位，从纷纭乱麻中理出了最重要的一根线：他不能死。

        他是赵国的太子，是无数人的希望，更是她十五年人生中最惊艳的一点亮色。

        这颗启明星不该就此陨落。

        他不该属于囚笼与泥沼。

        姜昀的目光缓缓移开那人的面庞，在周围迅速低头的侍女们的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唯一一个敢直视她，劝谏她的老嬷嬷的身上。

        她如今对公主府了解甚少，若行此事，她必然要得到这老嬷嬷的同意，而她对小公主的身心关切备至，不似作假。

        那么她能用的最可行理由就是……

        “嬷嬷，”姜昀攥紧掌心，将自己的紧张压入心底最深处，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调开口，“本宫悟了。”

        老嬷嬷的脸上带着疑惑与惊喜，侍立一旁等着她的下文。

        “喜欢一个人太累，本宫以后要喜欢十个。”

        老嬷嬷：“？”

        “这、这小白脸不错，就从他开始。”不待老嬷嬷和其他愣住的侍女回神，姜昀抬起手腕，伸直仍在发颤的手指，点向金凤雕像旁的那人。

        在望入他的凉薄凤眸中时，姜昀的声音终究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语毕，她不敢再看一眼谢御遥的眼神。

        向来循规蹈矩，任人安排的她还是第一次做出这种“自毁清誉”的决断，迟迟得不到老嬷嬷的回应更是让她惴惴不安，如坠寒潭。

        她反复默念了三遍：‘我是姬芙，是公主府的主人，是燕国最受宠的小公主。’然后深吸一口气，径直拂袖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安排道：“再去给我找几个别的小白脸来，在找到之前，我就先玩他。把他洗干净，换套衣服，不然脏了我的眼，影响我的心情。”

        姜昀背对着殿内诸人，片刻之后，老嬷嬷的声音终于自她身后响起，一如既往的恭敬：“此事交给老奴，老奴定不让殿下失望。”

        随后是那一溜侍女跟上来的脚步声，听起来还有几人拐到了谢御遥的方向。

        姜昀松下一口气：看来刚才她们没有及时回复她，只是因为太过震惊还没回神。

        她要借小公主为霍潜黎伤透心的结，去打开谢御遥的生路，这样……惊世骇俗，清新脱俗的救人想法乍一冒出来也把姜昀自己震惊了，但是命令过后再仔细想想，发现这已经是当下来不及从长计议的最可行的法子了，而且这毁的是宋芙的清誉，跟她姜昀有何干系？

        反倒是帮自己报仇了。

        只是她的星，暂时要蒙上又一层阴影了。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重新扶起姜昀的手臂，将她引入内室，服侍她重启静养生活。

        姜昀终于得以解开那两条马上就要成功谋杀皇室的斗篷系带，卸下了头上繁重的钗环首饰，换了身轻便舒适的衣服，然后便有侍女将热乎乎的晚餐端了上来。

        碧粳粥，黄葵伴雪梅，金鱼戏莲，花非花，松瓤鹅油卷……有滋有味的饭菜被姜昀吃得没滋没味，因为她的耳朵一直在留意门外的动静，思绪也在到处乱飘：

        一会想到谢御遥这些日子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过的，看他那满身的伤肯定没少被欺负，得想法子给他养养；一会又想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成了姬芙的，恐怕不止一报还一报那么简单；还有霍潜黎，他到底是怎么……

        门口传来“吱吖”一声轻响，姜昀的动作快过思考，唇中还衔着半块松瓤鹅油卷就抬头看去，在看清来人的模样时，那可怜的半块小点心“啪嗒”就落到了她膝上的裙摆中。

        暖黄的烛光之下，来人长发未束，领口微敞，雪白的寝衣衬得他愈发肤白如玉，墨发还散发着微微的湿气，在他肩头晕开了一片浅色的云。轻薄的衣料贴在他的肩头，勾勒出了一截宽阔而劲瘦的肩膀曲线，再向下，还有一段漂亮的锁骨和几道依稀可见的鞭痕伤疤。原本有些单调乏味的墨白二色在他身上竟是熠熠生辉，夺目耀眼。

        美□□人。姜昀的小脑袋里当即就只剩几句乱七八糟的诗，什么“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什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什么“任是无情也动人”……以至于到最后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他竟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

        姜昀微加思索，自觉得出了答案：定然是那轮椅上有什么机关可以限制他的行动，她们松了他的锁链就要把他绑在这上面才放心。

        毕竟那可是昔日勇冠三军的谢御遥！

        一时之间，一股骄傲感弥漫在姜昀心头：毕竟敌人对他的警惕，就是对他的肯定。

        再说了，她们给他绑上，她找机会给他松开就好了嘛。

        没有机会那就创造机会，姜昀当即小手一挥：“你们都退下吧，本宫要跟……本宫的新宠共进晚餐。”

        谢御遥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眸，眼神阴沉幽郁，凉凉地注视着她。

        周围的几个新侍女当即红了脸颊就要告退，只有老嬷嬷蹙起了眉，站在原地道：“殿下，我们虽然挑断了这人的四肢筋络，但赵狗狡猾，您独自同他用膳时也务必多加小心。”

        姜昀：“……？”

        “你说什么？！”

        姜昀本能地反问。她一时忘了呼吸，不敢置信地地看向端坐在轮椅上，依旧风姿卓绝的那人。

        ‘怎么可能？’可她心中也清楚，这老嬷嬷不会平白说出这种话。

        老嬷嬷对她恭敬地躬身行礼：“请您独自同他用膳时务必多加小心，或者还是老奴留下来服侍您用膳吧。”

        姜昀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再回过神时，屋内便只剩下自己和他。

        千言万语如鱼刺般卡在喉头，比那杯毒酒还灼烧心肠。

        姜昀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她当真成了姬芙，她继承了她的封号，便宜爹娘，府邸，还有她所做下的那些孽债。

        原来那轮椅上当真没有什么机关，而是他被……甚至可能是姬芙本人亲自动的手。

        一个废人，当然安全。只有如此，他才能被老嬷嬷放心地锁在寝殿门口，任姬芙折辱。

        姜昀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在他眼里，她必定是面目可憎的，而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解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其实不是姬芙”可以抹除的。

        没人会信“我不是我”这种荒谬的话，尤其是已经结成的仇家，更不会信。

        姜昀的心沉入谷底时，谢御遥也在观察着她。

        他发现，这落水后的“姬芙”果真性情大变，如今不爱提鞭爱发呆？光今天他见她的这两次，她就愣愣地对着他发呆了多久？如今绞着手低着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平时的嚣张气焰？

        ‘说起来，她刚才的那个反应，怎么倒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事一样？’谢御遥暗自思忖着，心道当时不就是她自己动的手吗，现在又装什么无辜，还是说，这是她的新把戏？

        毕竟经过了这些时日，他再清楚不过此女性情究竟有多顽劣。

        ‘果然，还是要杀了她，才能……’

        “抱歉。”

        一个有些怯怯的声音打断了谢御遥的思绪。他闻声望去，却见“姬芙”飞快地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坐姿显得愈发乖巧端正，跟之前判若两人。

        “抱歉。”她又说了一遍，声音细微但坚定，“我会替你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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