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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一路上苏漾只感觉到头晕目眩,跌入满是荆棘和迷雾的幻境,呼吸都有些困难,脑子一片空白。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正在开车的谭敬友问,语气很是急躁。

        苏漾没吭声,他继续说:“妈妈被石头砸中了脑袋,半小时前刚送到医院,还在抢救。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硬是一个都没接。”

        苏漾仍是没回应,呆呆地看着窗外……

        赶到医院,触目惊心的“手术中”三字狠狠地刺激到神经,苏漾这才回过神来,全身的气力在一瞬间被抽空,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气,似有千万只蚂蚁啃噬肺腑,闪过数不清的为什么。

        妈妈出车祸了?

        妈妈怎么会出车祸?

        晚上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出了车祸?

        哦,是为了找她啊

        是为了接她回家啊

        “啊……”苏漾捂着心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拼劲全力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追悔莫及,“啊……”

        恐惧和无助闷得她透不过气,每强逼自己吞一口气背脊就多渗一分冷汗。

        被无形的力量压弯了腰,苏漾以首抢地,钝钝地磕头,一下,两下,三下……

        谭敬友被她这副模样震住,下一秒便要去扶。可苏漾就像被钉在地上,难以挪动。

        “好了好了,先起来,妈妈会没事的。”他说着不确切的安慰话,一边使了劲的拉她到一旁的椅子上。

        江如烟出事对谁的打击最大,莫过于程苏漾,谭敬友明白这一点,可平日里她不亲近自己,这时候他做什么都出格。苏漾惨白的脸色看上去很危险,仿佛随时就能垮掉。在手术结束之前,他需要照顾好妻子的女儿。

        时间走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苏漾精神的凌迟,酷刑长达两个小时,她一根手指头都不曾动过,却在手术室门开那一瞬间迅速起身。

        “我妈妈她,怎么,怎么样了?”苏漾哽咽道。

        “病人的伤口我们已清理完毕,但由于伤情过于严重,病人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转重症监护室后,我们需要做相关检查,才能制定治疗方案。”

        随后,江如烟被推出手术室,苏漾踉跄着去握妈妈的手,被医护人员阻挡。

        “妈妈!妈妈——妈”

        病床上的江如烟插着氧气管,头部裹满纱布,听不见苏漾的叫唤。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每次对命运的反抗,后果都由妈妈来承担呢?她到底哪里做错了啊

        苏漾的身体到了极限,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平凡的午后,江如烟在洗衣服,苏漾在躺椅上晒太阳。苏漾半阖着眼,听捣衣杵有节奏地击打。

        “苏漾,你看我现在这么辛苦,你一定要有出息知道不,让我过上好日子。”江如烟说。

        苏漾憨笑了一声,用手比划出蓝图,“那必须的啊,以后我赚大钱了,买个好房子,接你过来住,我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切,少说好话。”江如烟埋汰道,可听了这话心里却是高兴的。

        苏漾就爱黏着妈妈侃大山,母女两人独处的时候,是日子最安逸美好的时刻。苏漾的梦想,就是不辜负江如烟曾经受的苦,她要争气,往后绝不依任何人活着。

        外婆去世那天,江如烟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话,她说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伤心至崩溃,到一定年龄之后,生命里重要的东西发生了改变,时间被儿女填满,无论走到哪里,心中最挂念的,都成了自己的孩子。

        生离死别是人之常情,迟早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末了,江如烟说:“苏漾,妈妈没有妈妈了。”

        虽然她没有掉眼泪,但苏漾觉得她很疲惫,她身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幸,以至于生离死别对她来说,反倒像是一种解脱。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你会哭吗?”江如烟问。

        “何止哭,我都想和你一起走。”苏漾答。

        “什么跟什么,一看你就没听进我的话。以后你有了家庭,有了儿子女儿,早就把我忘了。”

        “我不结婚也不找对象,这辈子只要妈妈。”

        “哈哈,少说好话,我只求你在成家之前,不要忘记我就好了。”

        江如烟不相信她的话,苏漾直起身来解释,她不在乎自身的归属,只想把得到的都给妈妈,决心之重可比泰山。妈妈能将自己的人生都给她,她也能。

        江如烟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苏漾听不见,妈妈的面容也变得模糊。

        一阵剧烈的疼痛在大脑蔓延肆虐,眼皮沉重又刺疼,苏漾废了好大的劲才得以重见光明。

        妈妈正生死未卜,这一事实将苏漾重新推入难以挣脱的泥淖。她支起身子,摸出手机给谭敬友打电话。

        不只是程苏漾,谭敬友一晚上也没好好休息,一直守在江如烟的病房里。

        作为江如烟的丈夫,谭敬友早已习惯家里的杂事琐事都由妻子打理,孩子由她照顾。他原本坚信整个家最辛苦的人是自己,妻子不过是在家做做家务、做做饭菜和带带孩子,有时候还有些死脑筋,笨笨的。直到妻子突然从生活里离开才猛然发觉,许多事情没了她不行。

        早上接起程苏漾的电话后,他说要去接她,没想到两分钟后她自己从楼下上来了。丫头受的刺激不小,此刻的脸色比昨晚还要憔悴。

        苏漾跪在病床旁,小心翼翼地握住妈妈的手,她生怕用力了,妈妈会疼。

        “妈妈,对不起……”她喃喃道,继而几乎成了抽泣。眼泪是心滴的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谭敬友不打扰娘俩的空间,默默出了病房,再回来时手上提着一袋粥。从昨晚开始,苏漾便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当他递上粥时,她也是呆滞了片刻才收下。

        苏漾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粥,眼神未离开过病床上的江如烟,突然想到什么,主动对谭敬友说:

        “我这还有两万块钱,等下转给你,给妈妈治病。”

        谭敬友愣了愣,应道:“哦……”

        那几天,是苏漾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不知哭过几回,消瘦得没个人样。她片刻也不敢入睡,执着地坐在病床旁边。

        期间谭新辉和谭新椿来病房过几次,苏漾抱着椿椿又哭了一场。椿椿头一次没有放肆地哭闹,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浸湿衣裳,趴在姐姐肩头好生难过。

        纵然素来不信鬼神,可这些天除了祈祷苏漾别无他法。她怕天命不可违,怕自己想留的人留不住。

        她以自己的前程乃至生命作代价,请求换取妈妈的健康。可这话怕不是传错了,没传到鬼神那儿,传到了熟睡的江如烟那儿。

        最后江如烟不同意,把她的路堵死了。

        挨家挨户迎新春,还有三天过大年,江如烟走了。

        夕阳将柏溪镇揉进怀里,街道着新衣,房屋挂年意。阖家团圆成了遥不可及的理想,苏漾彻底没了归宿。

        后来,程滨来接她。本意是先带她去吃饭,再一起归置以后,但苏漾回绝了,两人便在车上谈话。

        无人告知他江如烟出事的消息,还是江如烟娘家人都知晓后,才有人想起应该告诉她前夫一声,等他从外县赶到,人已经不在了。

        程滨一生自信桀骜,生死也看过不少,从来都是外人角度的唏嘘,此刻却真有懊悔痛哭之意。自己欠她的,似乎一辈子还不清。

        苏漾坐在副驾驶,神情淡淡的,听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震惊和惋叹。

        “你以后,跟我过吗?”他问道。

        苏漾摇了摇头,向他扯了个难看的笑,说:“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妈妈。”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像妈妈一样爱她了,也没有一个人能像妈妈那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有的都给她。

        程滨哑声无言。往年接女儿吃饭时,总能在她脸上看到不耐烦和小脾气,因为自己给的陪伴少,她耍的性子他都看在眼里吃在肚里。毕竟血脉相连,什么都割断不了二人。

        可此刻他心里不由得发慌,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写满了绝望和妥协,看上去无所谓了,有没有他这个人都无所谓了。

        “你……”

        “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骂你,没什么意义。你是无法好好照顾我的,我也不想在你的新家庭里装模做样。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她一句话都不愿和你说吗?”

        程滨怔了怔,神色复杂。

        “早就不是因为你在外面女人多,还满口胡言,而是因为你从未对我上过心,视我的事情如饭后加餐,想起来了就吃,没想起来就算了。而你呢?居然道貌岸然地说不想打扰她,弃我于不闻不问。她没精力和你耗下去,我也是。”

        程滨长叹了口气,嗓音沙哑道:“苏漾,爸爸有很多苦衷……”

        “我知道。”苏漾打断他后续毫无意义的解释,她只想了结所有的藕断丝连,“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不必担心,我一个人能好好活着。”

        她拉开车门,道了声再见便离开。所幸车子没有跟上来,她身上压着石头,实在没心思来一场唇枪舌战。

        苏漾在外流浪半响,短短几天之内,饥饿寒冷已然成了身体的习惯。

        其实抱着椿椿哭过后,苏漾便再也没哭过,面色毫无生机,连下死亡证明的今天,她也只是面无表情的接受了。

        走在街上,好像今天是平凡的一天,好像江如烟还在。

        忽而望见一家水饺店,苏漾停下了脚步。

        和老板要了大份水饺,猪肉馅儿。腾腾热气贴到脸上,闷得泪痕的地方有点疼。苏漾摘下眼镜,舀了一个饺子送嘴里,细细地嚼。

        她最喜欢江如烟做的饺子,蒸煮煎炸怎么做都好吃,肉馅儿细腻,口感极佳。她从大学放假回家,第一餐必须是妈妈做的饺子。

        苏漾的视线朦胧,一下一下地嚼着嘴里的饺子。

        往常的餐桌上,有什么好吃的总先出现在谭新辉的面前,然后才是她和椿椿。姐弟二人打抱不平,江如烟便会瞪着眼睛说别闹。

        等谭新辉吃饱喝足后,江如烟会问姐弟俩还想吃什么,她再去做。

        “饺子!”

        “饺子!”

        他们异口同声,对视一眼,三个人都笑了。

        苏漾嘴里的水饺被嚼得细碎,可她怎么也咽不下去。

        她自言自语道:“不是这个味道……妈妈的饺子不是这个味道……”

        不知不觉间,苏漾早已泪如雨下,残酷的现实不断地提醒她——她再也无法拥有妈妈的怀抱了。

        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裂,苏漾不顾旁人眼光无声恸哭。

        几天几夜的疲劳和不肯进食搞垮了身体,她像一只麻雀,有一天终于倒在了万人途经却无人在意的角落。

        再一次,苏漾失去了意识。

        /

        她又做梦了,这次不是裹满爱意的回忆,是一片漆黑中,专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棉鞋拖沓在水泥地的沙沙声,护士换吊瓶的叮当声……

        “护士,她到底有事没事儿?都一上午了,眼皮子不带动一下的。”

        “您再怎么跟我急也没辙,姑娘身子骨虚,也不能硬唤人醒吧?”

        “行吧……”

        “丫头,你要再不醒,我就该躺你隔壁床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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