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酒落缘分了

　　世间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即便她很努力地将自己藏起来，不去听，不去知道答案，有些事有些话有些悲痛还是不胫而走，有些人还是不请自来。

　　看着一步一步自外头行将进来的人儿，尹若水便知，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输了，公子已经下令要将你处死。”柳扶风款款落座，话音淡淡，倒并未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得意骄纵，身形清减了不少，面色倒还算红润。

　　后面那句她似未听闻，自顾想道，她从未与柳扶风打过赌，何来输赢，便真算她输了，她亦并非输给了她，而是输给了命。

　　见她不语，柳扶风便问：“你为何不说话，可是不信我？”又道，“你杀死范将军爱子，你以为公子还能保得了你么？”

　　她终于启口：“你今日来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柳扶风别过视线凝视着门外，外头艳阳高照，几只燕子飞落在地，她起身而行，刚行至门口，燕子便忽然展翅飞走了。她仰头眷恋不舍地望着燕子离去的身影，直至彻底看不见了，这才回眸淡淡道：“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如今你要走了，我总该来送一送你。”

　　尹若水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将茶杯倒了过来，一滴水自杯沿缓缓滴下，落在桌案上时隐约还可见些许茶渣。她用指腹抹掉，滴了茶渍的那一小圈儿桌布颜色有些儿深。

　　她原以为自己会着恼，然而没有，只是问：“你就那么憎恨我，为杀我而不择手段？”

　　她语气极淡，似在问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柳扶风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原位坐下：“憎恨倒是谈不上，若无他，或许我与你还是可以相处得极好的。”

　　原来只是因为妒恨情仇。

　　她抿唇欲笑，才发现自己太久不曾笑过，此时竟忘了如何笑。

　　两人就此沉默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

　　不知过去几时，柳扶风才又开口：“当我告诉你易水寒之死有蹊跷之时，你可曾想过其实那时我便在那家客栈内，何以我不自己动手杀死易水寒，而是留着让赵俊杰那厮动手？”

　　此事她当然早就想过，答案无非就是：“你想借赵俊杰之手杀我，是以后来你才会主动提醒我易水寒死因。”

　　“不错。那你可知赵俊杰当日何以得知你与易水寒下落？”

　　尹若水抬眸看了柳扶风一眼，此事她倒从未深究过，不过料想此事应当与柳扶风脱不了甚关系。

　　柳扶风似是看透她所思，忽然笑道：“你猜的不错，的确是我传信与赵俊杰，并将你二人下落透露于他，此事，公子亦知晓。”

　　她猛地一震，但闻柳扶风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哀怨：“他虽知晓此事却并未拦我，你可知为何？那是因为他亦想杀易水寒。他想杀易水寒，倒并非与易水寒有何仇怨，而是因为易水寒喜欢你，而你又曾恋慕易水寒。”顿了顿，“自那时起，我便知他心里已经有了你，只是那时我想着他兴许只是一时觉得新鲜，等久了就淡了，便不曾放在心上，谁料，呵！”话至此便是一声苦笑。

　　“我自然不甘心！你不比我漂亮，亦不比我爱他，可凭什么你就能得到他的心，而我却不能？你可知晓，我有多喜欢他，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开始便一直喜欢到现在！你又可知晓，我在凤栖楼以及云霄阁这些年是怎熬过来的，那全是靠着我对他的情意才能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熬到现在！”柳扶风愈说愈激动，愈说声音愈大，渐渐濒临失控。

　　那年，柳扶风永远无法忘记那年。那时她刚满十五，凤栖楼的妈妈重利无情，竟举办所谓“破瓜宴”以兜售楼内所有刚满十五岁姑娘的初夜，她不幸乃这众年轻姑娘其中一位。那夜，凤栖楼客似云来，门槛都快教人踩烂了。盛装下的她泪流满面，躲在屏风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个玩意儿般被人论斤售卖，那时她只觉自己这一生暗无天日，一眼便看到了尽头，她甚至一度悲观地想，自己下半生也许会像楼中其他姑娘那般或任人蹂躏至死或老死凤栖楼，便是将来有幸得贵人看重，顶多亦只能充当哪位官老爷第十几或二十几个妾室中之其中一位，爱情于她，不过是海市蜃楼，可望不可求。

　　然命运有时便是如此微妙，就在她对人生对未来对爱情彻底失去期望之时，老天爷竟把他送到了她面前。

　　哪怕早已时过境迁，至今她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他一袭淡青衫，金边白带束腰，腰前玉坠琳琅，乌发飘曳，窗外阳光恰好斜斜洒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竟似谪仙降世。她看得呆住了，正暗自惊叹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看之儿郎，却见他忽然将一方古琴递至她跟前，问：“你可还记得此琴？”

　　那琴弦长七尺二寸，梧桐木所制，已有些年头。她只消一眼便认出那琴乃自家传家之宝，昔年她娘亲带她逃命之时不慎丢失，她被人贩子叛卖至凤栖楼头几年还一直念念不忘，不曾想此琴竟落至如此翩翩公子手里，更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还能再见此琴。

　　那时她呆得厉害，是以后来再回想起此事时已完全记不得当时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后来他把琴留下来给她，自己却只身准备离开。

　　她当时说不出是惊诧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见他突然要走，便只是本能却不失羞涩地问他：“公子花重金买下我，我初夜……怎现在就要走了？”

　　他并未回头，只道：“我今日来此并非为风月事，况且柳大侠若在天有灵，想必亦不愿见他爱女沦落至此。”大概是感觉到了她情绪有些低落，末了又补了句，“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此后，他倒的确常常到凤栖楼来看她，然大多时候只是同她坐坐聊聊，哪怕有几次承了她所想与她欢愉一场，亦不过是逢场作戏，事后他还是他，她还是她。起初她还会为此伤心得日夜抑郁不乐，直至后来晓得他不过是在利用自己时，反倒宽了心，且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因为她太懂人心，晓得一个人若有求于人必会受缚于人。

　　事实亦证明了她并未赌错，魏成因觉从前欠了她，是以此次事发后，他虽憎她怨她，却并未惩罚她，甚至……

　　“甚至他还答应了我，待他当上皇帝，便迎我入宫做他妃子。”柳扶风得意道。

　　魏成的确应承过柳扶风此事，然他原话却是：“我先前许诺于你的，我自然会履现，只是，届时就算你进了宫成了我的女人，这一生这一世，都休想让我再看你一眼！”

　　“其实我亦有想过，待他日后成为皇帝，身边肯定会有更多女人，但其实他要娶谁我统统不在乎，我唯一在意的，是他心里藏的是谁。他心里藏着你，所以，你必须得死。”

　　“你成天就只想着如何除掉他爱的人，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如何才能让他爱上你吗？”尹若水突然问。

　　柳扶风身子猛地一抖。

　　尹若水端起茶壶往杯中倒了满满一杯，低眸看着杯里渐渐沉淀的茶渣，淡淡道：“你方才说，若无他，或许我与你还是可以相处得极好的，可我却不这么觉得，就算没有他，你我之间亦绝不可能成为朋友，因为，我和你不一样。”

　　是啊，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呢？

　　柳扶风凄然一笑，倒是不再多说，应了声“或许吧”，便起身走了。

　　她没有回头，柳扶风亦不曾回头。一切恩怨是非、妒恨情仇终究到此为止。

　　柳扶风离去后不久，魏成便差人送酒来了。

　　金樽纹夔龙，纯酿若琥珀，樽是好樽，酒亦是好酒，她却望着这樽这酒凄然笑了。

　　边上候命的丫鬟慌得浑身颤抖不休，磕磕绊绊道：“姑，姑娘，这，这是魏公子赐，赐给您的……”

　　她似未听闻，呆呆地盯着案上那杯酒，问：“他为何不来？”不来送我这最后一程？

　　丫鬟继续抖，不知如何作答。

　　她还在笑，眼眶微红。

　　她原先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有耐心，便总能等到他，可如今看来，他是不会来的了。

　　她不知为何到这最后一步了他还是不来看她，是还在怨她怪她，还是觉得无颜以对，所以干脆就不来了？

　　这杯毒酒是他赐她的，在江山与她之间，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江山。

　　她觉得，其实他这样抉择倒也挺好的，虽然她曾怀着侥幸期待过他最后能选择自己，但是，如若他真选择了她，那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会觉得自己欠了他，因为她还不了一个江山给他。而他选择了江山，虽然辜负了她，至少，至少她可以无愧于心，亦无愧于他。其实也不算是辜负她，他只不过是选择了他更想要的东西而已。所以，这个选择于他还是于她，皆是再好不过的，可是，可是为何她的心还是如此之痛，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了她心口上，又像有什么很尖锐很尖锐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很慢却又持续不停地刺着她心脏。痛到极致之时，她突然就很想很想不顾一切地扑到他面前去，去问他为何不选她？还要问他究竟要她怎样做才能令他选择她，而不是选择那狗屁江山。

　　可是，她到底没这么做。

　　她有何权利，又有何资格？她早已过了那个任性妄为、不懂分寸的年纪，这一路走来，她亦早已明白万事强求不来，便真教她强求到了，亦早已不是她以前要的那样，既如此，又何必为难他为难自己？只是可笑，他救过她无数次，最终她却注定要死在他手里。

　　她握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那儿伤口未曾痊愈，稍稍一碰，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可惜身体上的痛怎么亦无法掩盖心口上的痛。

　　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心痛中，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他，可说了些什么？”

　　“公子问，这些日你为何不走？”

　　她猛地一震。

　　原来，他不是不来看她，而是存心想给她一个自由逃脱的机会。大抵他内心深处还是想她活着的吧？

　　她又是凄然一笑。其实，就算他禁锢了她，只要她想逃，还是有办法逃的，然她没有，因为她不想陷他于不仁不义之地。

　　他有意放她活路，是他予她的情分。她留在此受死，则是她予他的情分。

　　“此生爱过，已是无憾……”

　　她笑着接过毒酒，仰头一饮而尽。那一霎，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自她眼角缓缓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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