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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见非实


  一日傍晚,郑芙同妫翎修习完当日的书籍,想着时间还早,便拿着寒光去甘泉宫找嬴政。

  “大王去质子宫见春平君了,公女且入殿稍候。”

  于是郑芙先进了东明殿里的武台去练剑等着嬴政。

  几日前华阳太后议政时提到过此事。两月前赵王薨,赵偃继位,姬夫人为王后,公子嘉为太子。与此同时,赵偃的弟弟春平君赵恭便被派来秦国为质。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很巧合,郑芙猜测应该是王室斗争的结果。

  此时,质子宫内。

  嬴政与赵恭面对面坐着。数年前嬴政回秦时,赵恭为了在赵王面前表现自己而多加阻挠,说了许多侮辱嬴政的话。万万没想到不过才几年光景,嬴政已成了高高在上的秦王,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人人可欺的桀骜之子了。

  赵恭见到他时,已然抬不起头,支支吾吾地说道:“秦王,当年之事,属实是我做错了……可我是赵人,你为秦人,我们立场不一样……”

  “春平君。”嬴政淡淡开口,“寡人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赵恭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有些诧异。

  “主动来大秦为质,你倒是很聪明。”嬴政说道。

  赵恭与赵偃夺位失败,表面上看,春平君被派到秦国为质是受了羞辱,实则是保命的手段。若他执意留在赵国,兴许会死得更惨。而到秦国,即便苟且,可不至于丢了性命。

  当然,赵恭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异常忐忑。他知晓嬴政已经成为秦王,听闻他一夜杀死二十六个服侍不周的宫人,年少登基便如此残暴嗜杀,叫人惧怕。当年他得罪嬴政,生怕自己来了秦国也是一死。可当时局面由不得他选择,入秦是唯一的活路。

  嬴政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戏谑轻笑:“自从父王死后,寡人时常忍不住杀人。”

  赵恭面色一紧,颤颤巍巍地说道:“秦王年幼丧……父,看来受的打击不小……”

  “所以你一定要知恩图报。”嬴政声音沉了下来,“因为——”

  少年走后许久,赵恭脑子里始终只有一句话在回荡。

  “寡人可以救你,亦能杀你。”

  嬴政,你真是个天生的恶人!

  回到甘泉宫中,侍卫告诉嬴政郑芙在内,他微一点头便进了东明殿。少女正在殿前的武台上练剑,因太过专注,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嬴政找准时机,闪身至郑芙之后,捉住她持剑的手腕,郑芙回头,猝不及防磕到嬴政下巴。嬴政略一皱眉,带着她的步伐开始教她剑式。

  “你是女子,不要用蛮力,以柔克刚才是制胜之道。”

  郑芙点点头,按照他所说一点点摸索,跟着他的步子找到身法的感觉。

  约摸一刻钟,郑芙颇为不好意思地打断:“阿政,我饿了。”

  嬴政停下脚步放开她,岂料郑芙顺势一个转身,刹那间寒光已经离嬴政的脖子不足一寸。

  “兵不厌诈!”郑芙玩似地眨眨眼。

  正在她得意之际,嬴政侧身反手握住剑柄,将她的手带着转了方向,寒光又抵在郑芙自己的脖子上。

  “作战不够专注,难逃一死。”

  “……”

  二人在甘泉宫正用着晚膳,李钰却进来了,看了看郑芙,又看向嬴政。

  “说。”嬴政道。

  “近日咸阳城中流言四起,说是昌平君勾结城中权贵,还为自己广纳门客……”

  “知道了,下去吧。”嬴政的语气甚是平淡,并不生气。

  郑芙自是相信昌平君不会这样做,可事实摆在眼前,于是说道:“近日叔父的举止愈发反常,我实在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替寡人去问。”嬴政显然也没有看懂。按常理来说,昌平君一个楚国公子来到秦国,在已经被吕不韦针对的情况下,哪里还敢这般造次。

  “你不和我同去?”郑芙有些不乐意。

  嬴政不说话,郑芙立刻明白了。能让他突然沉默的人只有一个——赵姬。自嬴政登基开始,他与赵姬只在宫宴上见过,至于单独拜见,嬴政在怕,赵姬在躲。

  她知道,即便嬴政恨赵姬水性杨花,可他始终是爱着赵姬的,正是这种别扭的心理让他不敢再去见赵姬。可孩子又怎么会一直憎恨母亲呢?

  郑芙唯一担心的是怕嬴政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叫无辜之人遭殃,他自己心中亦是难过。子楚死后,嬴政总是很难压制自己。可他都这么说了,明显就是不愿让她同去。嬴政认定的事,她很难改变。

  故而郑芙干脆趁着天色不算晚先去见昌平君一面,兴许回来还能去找嬴政。她先叮嘱李钰几句,迅速出宫去了。

  昌平君府。

  “我叔父在何处?”

  “公女,昌平君这会子正在后院里,你……”

  “多谢管家。”

  郑芙大步走入府内,本该宾客满庭的府邸此刻却尤其清净。郑芙被趴在草地旁的四五个孩子吸引了目光。

  “斗!斗!斗!”

  走近一看,他们正围着几只促织在激烈地叫喊。更可笑的是,与他们一同趴在地上的,还有“大顽童”昌平君。

  郑芙几乎要被他惊掉下巴,叔父不愧是超凡脱俗的人。昌平君看到她来了,还朝她招招手。

  草地上有六只促织,其中五只由细麻绳相连起来,还有一只单被单独拴住一条腿,活动范围有限。

  “你们觉得是这五只赢呢,还是这一只赢?”

  “五只!”

  “一只!”

  “不一定。”郑芙说道。

  “哦?为何?”昌平君笑着问。

  一个孩子答:“五只虫多!”

  另一个说道:“一只不比五只灵活!”

  郑芙不语,她只想看到结果。

  昌平君放手,五只促织只片刻便击败了孤军奋战的一只。昌平君又把虫分开,将五只促织中最中间的一只断腿,又把单独的促织腿上的麻绳解开。

  结果是,剩下的四只被单独一只追击,四处逃窜,可由于与中间促织相连,便只能原地打转,惊惶不已。

  “啊……”几个孩子露出失望的表情。

  昌平君心情很愉悦:“天色不早,你们都回家罢。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送走这群小孩,郑芙急急说道:“叔父,你的所做所为都传到宫里了,你做事就不能小心一些么?”

  闻言,昌平君示意郑芙噤声,小心翼翼看了看里屋,把郑芙拉到后院石桌边,心虚地说:“我那日去群芳阁真的只是看美人跳舞,没有做别的!谣传的事信不得,千万莫要同你叔母瞎说。”

  郑芙已然无语凝噎:“我说的是你结党营私,广揽门客的事。”

  “已经传到宫里了?”昌平君似是不敢相信,“看来我的银两没有白花。”

  昌平君府内并无门客,可谣言却传得人尽皆知。郑芙一下子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相国必会视你为眼中钉。”

  “芙儿啊,太后让你看的书,不一定是好书,在某些方面,会蒙蔽你的双眼。她希望你成为什么人,便叫你看什么书。其他人也一样。”昌平君说得意味深长,“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但是缺乏主动。你要好好问问自己,是想做别人希望的人,还是做你想成为的人?”

  昌平君的一言点醒了她。郑芙似乎从来没有真正问过自己,到底想成为怎样的人?或许真如同昌平君所说,在固有环境下,她已经不会过多地去思考有关于自身的事情。

  华阳太后希望她多学宫廷的生存之术,来到秦国的这几年间,她接触的都是礼仪与权谋之学。

  一直以来,她对嬴政的依赖性太强。许是自小由他带大的缘故,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在他面前,她不懂得思考,也不知道对错。

  从出生到现在,她唯一做过的一个决定就是——习武。

  “叔父,我有点明白了。”郑芙诚心地感谢他,但他的话太过玄奥,仍需要仔细参透。

  昌平君看得出来郑芙已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故而说道:“至于你问我的问题。咸阳城兴起的是谣言,说明所闻为虚,既然如此,所见是否亦非真?”

  “你来秦国,一心要见到大王,可为何不考虑相国?”郑芙再问。

  吕不韦权势之大已非其余六国相邦可比拟,昌平君到底为何选择实力不成熟的嬴政,这是个问题。

  昌平君摆摆手:“商人还懂得不做赔本的生意,我岂会不晓得?若以商贾之道来说,此种情况,短期利益翻倍,可我看中的是翻数十倍的长远利益啊。”

  回咸阳宫的路上,郑芙一直在思索着昌平君的话。

  倘若所见所闻都不是真实,那么究竟什么是真实?

  嬴政来到长阳宫门外,脚步却迟疑了。为了防止赵姬难堪,他特意遣退甘泉宫的宫人,自己只身前往长阳宫。

  他与赵姬已经多久未曾好好说过话了?嬴政不明白,她参与了吕不韦对子楚的谋杀,他相信她是被逼无奈,可她为什么从来都不愿主动见他?那么多年的母子情意当真如此凉薄?

  嬴政脑海里冒出这些想法的时候,他又给予自己深深的否定。在赵国他命悬一线得救之后,她那般担心他的样子,怎么可能不爱他?

  嬴政很少有想不明白的事,可对于赵姬,他深感无奈。一面是自己的母亲,一面母亲又背叛了父亲。他捉摸不透,赵姬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嬴政站在长阳宫外,冷不丁地看到一个人。

  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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