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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直接献是不成的,为人子女的做这等事总是不妥,且若父皇对美色无意,事情还被燕王一党知悉,那她献美这事做的,就要成别人口中的笑柄了,断不能如此的。

        当寻个法子,不着痕迹地让父皇见一见这名少女。若父皇表露出对其有意的迹象,那她就继续在后谋划,而若父皇无意,那也就算了,她没必要再将这少女送到父皇面前,自讨没趣。

        眼下正有一个时机,她的儿子徽儿将满周岁。她是父皇六名儿女中最年长的、也是唯一一个已成亲的,父皇的孙辈外孙辈里,目下就只徽儿这一根独苗苗。为徽儿办周岁宴,她恳切求一求父皇,父皇定肯驾至永康公主府,与外孙共享天伦之乐的。

        宴中当有乐舞娱宾,这少女既擅此道,那就让她参与宴会歌舞之事,到时候她随意找个由头,引父皇注意到这名少女,再从旁悄看父皇是否意动,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心内已想定主意,而面上犹不露,大公主只似闲话无聊般,令这少女唱支曲子来听听,又特意嘱咐道:“要既风雅又有情意的。”

        慕昭实不知大公主暗自打着什么主意,只当是贵人闲坐无聊,只是贵人有命不好违罢了。她略想了想后,遵公主之命,拣了一支《江南曲》依依唱道:“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长公主游戏人生,对大公主献美这事完全是当戏看,连皇帝曾在琼华观中见过这名慕姓少女都未曾告诉大公主,纯当是看乐子,也不在乎这少女若被大公主直接带到皇帝面前,皇帝会否怀疑她与大公主暗中串联谋事。反正她与皇帝的姐弟情,这些年来都似白纸一张,虽纤薄无比,但只要不戳破,那就是半点瑕疵也没有的。

        原是悠悠地饮茶并看戏,但当这少女清新流丽的歌声,如玉珠漾散绕梁,她就不觉收起了轻浮笑意,逐渐沉浸在少女曲中的怅惘相思意中。

        甚当少女渐渐唱至情深处的“故人何不返”时,她竟随之忆起陈年旧事,仿佛又回到那摧心剖肝的一日,回想她奔至刑场欲为那人收尸时,却见那人四分五裂的肢体与头颅,俱已被烈马踩踏成一地血泥。满天秃鹰冲下啄食他残留的血肉,她拼命地驱赶保护,却只留下满手血污,最终暴雨的洗刷下,连手上的血迹也没有了。

        云逸……云逸……她心唤着他的表字,在心底喃喃呼唤着永不会返归的故人,不知不觉眼眶微湿。她望向那正吟歌的少女身影,似因泪意目光迷蒙,竟在少女面上错看出一两分故人的影子,见少女眉眼间似乎也有故人昔日的风采,双眸清若琉璃,静时如月射寒江。

        一曲毕,长公主犹因旧事心神怅惘,而大公主已忍不住击掌赞叹起来。大公主身份贵重,日常所听乐曲自皆是当世一流乐人歌唱,一双耳朵可说是尊贵又挑剔,等闲不会赞人,但在这时听这少女吟唱一曲后,她亦不由真心感慨其歌喉如玉、曲意动人。

        自是对这少女更加满意了,大公主心道姑姑挑人确实有一手,这少女论容貌论才情都是上乘。又问其家世,知少女只是一名从七品小官吏的外甥女后,大公主心道这般家世正好,清白而又位低,才易掌控在手中。

        遂就笑赞少女歌声清妙,将她府中的乐人都比下去了。大公主又接着道说过几日她府中要举办宴会,想要少女到她府上几日,指点她府中乐人排唱几支新鲜的曲子,以待宴会那日娱宾。

        一朝公主发话,话虽说得客气,但其实与命令无异了。可慕昭是为求请入道而来,遂未先应下,而是先看向长公主。长公主见她看来,笑着问道:“怎么?是觉有什么难处吗?”

        慕昭遂再向长公主行了肃拜大礼,诚恳道出自己的真实来意。长公主听她说想在琼华观入道,目中闪过一丝惊诧的玩味,但略想一瞬后,还是对她道:“先去为永康公主排几支好听的曲子吧,那日本宫也要赴宴赏听的,且将那件事办完了,再来与本宫说这个。”

        慕昭只得说“是”。大公主听这少女竟有入道的念头,暗想若那日宴上父皇看上这少女,浩荡皇恩下,这少女想要入道的心思定就烟消云散了,而如若父皇没有看上,她与这少女就再无牵连,那到时这少女是想做女道士还是想剃了头发做姑子,她都一概不管的。

        于是大公主就命令身边一名侍女,陪这少女回住处收拾些衣裳用物后,就送少女到永康公主府,给她安排住处,令她这几日同府中乐人一起填制新曲,一直住待到几日后的宴会那天。

        少女再一行礼后,随公主府侍女退出去了。道室内,仿佛还萦有少女不久前的吟唱声,大公主笑叹着朝长公主半开玩笑道:“若是这样的人物,都不能引父皇多看一眼,那我也懒怠再找别人了,献美之事是决计不成的。”

        长公主但笑不语,心内却也甚是好奇这戏究竟能否唱得起来、又将是个怎样的走向。

        依皇帝那日在琼华观的表现,他对这慕姓少女的确是有点特别的,是她这亲姐姐多少年来从未见过的特别。只是不知这一点特别的火星,是已将奄奄熄灭,还是能够在人事的推动下,迎风燃几簇火苗来。

        望着大公主目中的期待,长公主又在心内淡淡笑嘲了一声,应是不成的,那点火星,风略吹吹就熄了吧,她那冷心的弟弟啊,自二十年前坐上皇位,就已是天下第一的无情无义之人。

        外甥女被长公主派来的车马接走后,徐氏人没离别院,就一直在院中等着,一边等一边盘算着心中种种。

        她不知端王孙到底给了慕昭什么承诺,也不知慕昭是怎么又搭上了长公主、长公主接她是为何事,只是在想慕昭能攀高枝固然是好事,可若攀了高枝的慕昭,要得志猖狂地一脚将慕家给踹到一边,那可就不妙了。

        好在除了多年教养之恩,她现下手中还捏有慕昭一把柄——慕昭与那穷酸老进士暗中勾搭的事。慕昭若想要端王孙带来的荣华富贵,就得将这事死死压着,而她也可用这把柄压着慕昭,一方面警告慕昭速跟那老进士断了,一方面将这事牢牢捏在手里,若日后慕昭不听话,她就威胁慕昭要将这段过往捅到端王孙耳朵里。

        幽幽心想到暮色四合时,忽听身边二女儿叫道:“马车回来了!”紧跟着又“咦”了一声,二女儿微一顿后惊诧道,“不是之前那辆,像是新的!”

        徐氏连忙抬首望去,同二女儿等一齐快步至院外,见外边桥头真停下了一辆新马车,朱轮华盖,碧罗掩窗,装饰与今儿望见的前两辆不同,但同样是十分地华美,一看就知是出自贵族豪门。

        虽然自己之前还在叫嚣着要动用家法,但看外甥女从车上下来后,徐氏立亲热迎前,看似关怀实则拐弯抹角地问东问西。

        “是永康公主府的马车”,慕昭直接回答了徐氏现下最想知道的事,以堵住她那滔滔不绝的关怀后,就转首对菱枝道,“为你我收拾三四套衣物出来,你和我一起,去永康公主府住几日。”

        菱枝不解但听话,也不急着问发生什么、为何要去永康公主府等等,就先答应着跑回房中收拾去了。外边,慕昭不想让徐氏得知她有想当女道的念头,遂也不同徐氏提长公主半个字,只草草向她说自己将因大公主的命令,去公主府制新曲住几天,这就要走了,无暇再多解释,详情日后再说。

        说话间菱枝已麻利地抱了一包袱衣裳来了。慕昭想自己之前同徐氏闹得有点僵,现下她入道的事情还没能定下、生计之道也还没影,不宜同舅家撕破脸,还是先稳住的好,遂在将上车离去前,含笑对徐氏道:“若不是舅妈前些年为我破费请教习,我也没有今日能为大公主制曲的机缘,真不知要怎么谢舅妈才好。”

        知道就好,徐氏心下哼一声,但面上极和善,笑抚了抚外甥女的鬓发道:“一家子,说什么谢不谢的,快去吧,好好为公主殿下制曲,礼仪什么的都当心着,切莫得罪了贵人。”

        外甥女应声坐车远去了。徐氏虽对外甥女今日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机缘”,还是一头雾水,但看着那远去的华丽马车在夕阳沐洒下如驶在金光大道上,只觉明远与慕家的未来也正驶在这霞光万丈中,心中笑了又叹。

        有关慕小姐这一日最终的落脚处和往后数日将要做的事,在这日夜里被递交至傅秉忠手中。傅秉忠暗想慕小姐若在公主府开宴那日,与府中乐人同在宴中抚琴歌唱,那不就是一抬头,就能望见宴会最上首坐着的九五至尊,正是她所认识的那位“言先生”吗?

        自然,按礼平民是不可无诏就抬首仰视龙颜的,但慕小姐……呵,她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像是什么都敢去试一试的。陛下愿意慕小姐知道“言先生”的真实身份吗?傅秉忠对此猜不出来,只知道陛下已吩咐过有关慕小姐的事,都不必再向他禀报了。

        像是真铁了心不想知道,那张原收放在外殿博古架上的鹤面具,现也不知被陛下扔到哪里去了。傅秉忠捏着手中的密报,犹豫是否要试着向陛下提一两句时,听内殿传来了陛下的箫声,箫音幽缓但断断续续,吹着吹着就停了,似是心绪不静。

        罢了,还是别在这时候去触霉头的好。傅秉忠决定谨遵陛下先前的御命,至于公主府开宴那天,陛下与慕小姐或会在宴上两两相望、面面相觑的事,那就听天由命罢!

        虽是因永康公主与舞阳长公主的命令,才来到大公主府中填制新曲,但慕昭对此并不敷衍,十分用心地与府内乐人一同创作,因她由此想到了一条生计之道——填词作曲。

        当世民风好乐舞,不仅教坊等地终日歌舞不绝,就是普通的酒馆茶楼,也会时常以新鲜乐曲招揽客人,故就有人以填词作曲为生,多是乐工出身但也有落第文人,其中作出名气来的,一支新曲刚一写出,就会被有名的坊曲、酒馆等争相购下,不愁销路的。

        若她为公主府宴会填制的新曲,能够得到世人的称赏并传唱出去,若她能因此将名声打响,那她往后完全可以以此为生。此外,长公主殿下说过,宴会那日也会过来赏听,若长公主喜欢她制的新曲,对她印象好些,她能进入琼华观为道的机会应也会大些。

        如能在琼华观出家为道,舅家再不可以“亲缘”“养恩”等挟制她,如能以填词作曲为生,与舅家斩断亲缘后的生计也算有了着落。如此想来,她的未来几可说是尽系在眼下这支新曲上了,因此慕昭对填制新曲一事,极为认真,几为之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几日的光阴里沉浸于此,半步不离公主府,不问外事。

        转眼几日逝,隔天就是大公主府举办宴会、广邀皇室亲朋世家贵戚的日子。这一天,大公主在用过午膳、休憩了半盏茶时间后,坐车来到东宫看望太子弟弟,并要提醒他明天早些到她府上去。

        大公主以为太子应正在午憩,却在走进殿中时,见太子还在坐用午膳,不由奇道:“今儿午膳怎么用得这样晚?是为什么事耽搁了吗?”问着双眸一亮,“是父皇有事召见你了吗?!”连忙揽衣坐在弟弟身边,目光急切地示意他快些讲明。

        却见弟弟太子慢将口中饭粒咽尽,又饮了一口茶后,方缓缓告诉她道:“不是,只是我自己在书房写字时太入神,误了用膳的时辰,父皇这几日都没有特意召见我。”

        大公主闻言面露失望之色,她微垂下眼,见面前的食台上只摆着几盘家常素菜,皱起眉道:“你就吃这些吗?吃这些身体如何能好?!”

        说着就想似小时候弟弟使她着急时,抬手轻给他一个爆栗,但手臂刚微微抬起,就又放下了。大公主的叹息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是太子,出门无事轻咳一声,都不知要被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怎能不爱惜身体?!你未来是要执掌天下事的,没有好的体魄,如何能似父皇坐稳江山?!”

        太子原自大公主到来便淡淡笑着,在公主姐姐似要抬手给他一个爆栗时,他脖颈向后微缩似怕,但眸中笑意却似流水中的月色,轻轻地漾了开来。可当大公主放下手并忧叹不已后,清柔月色便悄悄落了下去,太子默默垂下眼帘,眼底如静水沉寂。

        大公主叹说教导一阵后,见太子的近身内官长和捧着一只隐青小盅过来,问:“这是什么?”

        长和恭声回道:“是前几日燕王殿下派人送来的金丝燕窝,太子殿下喜欢吃这个,这几天每日膳后都会用上一小盅。”

        大公主闻言立时色变,几是叫出声来,“验过毒没有?!快去验!”又紧抓着弟弟手臂急问,“这几日吃多少了?可都验过没有?!”

        太子体弱肤白,被大公主紧抓着的那只手腕,霎时在女子指下涨出一片受疼的血色。他忍着痛,微笑着对姐姐道:“不必验的,二哥不会害我的。”

        这是从没令人验过的意思了,大公主一听更是忧急,就要传太医过来为太子诊脉时,见长和眸光闪躲地悄看了太子一眼,在旁跪下叩首道:“太子殿下虽未有令,但几日前奴婢私下验过,燕窝无毒。”

        大公主这才微微缓和了脸色,将几乎吓飞的魂魄安回体内。她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她的太子弟弟好声安慰她道:“二哥不会害我的。这包极优的金丝燕窝,是二哥特意命人花大功夫寻来的,他自己一点都没留,都给我了,二哥是盼着我身体好的。”

        大公主听着这“安慰”,心中的无奈叹息简直是翻江倒海。“我的傻弟弟,你以为他是真盼着你身体好吗?他巴不得你病得躺床下不来,甚至快些一命呜呼,将东宫腾给他呢!”大公主望着太子眸中的一片澄明,几是苦笑道,“他送你燕窝没安好心,他是在借此讥讽你体弱多病!”

        她的太子弟弟却仍是淡笑着摇头,“不是这样的。”

        大公主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这双识奸辨恶的眼安在弟弟眼里,把自己那颗死守东宫的心种在弟弟心中,可却不能,只能不停地为他操碎心,一次又一次地为他几将嘴皮子说破。她严肃同他分析东宫处境不利,告诉他燕王极有可能与郑氏女联姻为盟,拥护燕王的势力往后将更加庞大,到时候他的太子地位将更加艰危云云。

        她苦口婆心地嘴皮子都快说干了,她的太子弟弟,却在垂首默听许久后,轻轻地道:“其实他们说得对,二哥允文允武,是比我更适合做储君的。”

        大公主听自己百般警劝就换来这么一句,情急之下扬起手就要打醒弟弟的木鱼脑袋。但手气急地高高扬起后,却未落在太子的身上,而是无力无奈地垂下,捂住自己的面庞,大公主掩面哽咽片刻后,禁不住哭出声来:“你的太子之位,是母后拿命换来的,你这样说,对得起母后的在天之灵吗……”

        太子不意姐姐忽然哭泣,连忙半跪在她身前告罪,并赶紧从长和手中接过帕子要为姐姐擦拭眼泪。但姐姐却用力地将他的手推开了,她捂着脸侧背过身去,哽咽的轻泣,如刀子一声声扎在他的心上。

        “……那一年,我五岁还不知事,上一刻刚听人说我多了一个弟弟,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刻就有嬷嬷急忙将我带入殿内,说再不快些,我就见不到母后最后一面了……母后拼命生下你后,已是气若游丝、生机渺茫,却还在用尽最后的心力为你打算……母后在临终前挣挫着苦求父皇立你为太子,当父皇将写下的立储诏书捧与她看时,她落下泪来,苦苦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是早已听过无数遍的话了,太子低头沉默着,在姐姐忍不住伸手朝他打来时也不躲闪。大公主轻轻锤了下弟弟的肩,抹着泪道:“母后薨时,唇际是有一丝笑意的,因她以为她已为你铺好了前路,这世间最光明尊贵的一条路,可你……你现下却轻而易举地说出这样的混账话,若母后在九泉之下听到,会有多伤心……”

        “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皇姐不要哭了……”太子喃喃轻劝的嗓音已透出几分倦累。大公主渐收了眼泪,将身前弟弟扶起道:“你是太子,是大周朝的储君,跪我做什么!”

        太子执帕帮姐姐擦拭眼角泪珠,大公主将帕子抽在手中道:“这也不是你该做的,你应做太子该做的事。”

        太子微微笑道:“好罢。”大公主看弟弟这般,心中又是爱怜又是叹气,她搂着弟弟再劝道:“就算不为母后,就只为你自己,你也不能不做太子。你想一想,从古至今,哪朝哪代的废太子是能落个善终的!远的不说,就说咱们的祖父孝哀太子,在被曾祖废了之后活了几日?你若从太子的位置上跌下来,就是别人脚下的蝼蚁,随时都有性命之险,姐姐会为你将眼睛哭瞎的!”

        不知有没有将她这些话都听进去,但到底没再说出能将人气哭的话来。大公主望着弟弟双眸澹静若水,想她这弟弟天生清心寡欲,对一己之身几乎没有心欲,更没有争权夺势的念头,便以己心度人,总以为他那二哥是个好的。

        一味的苦劝是无用的,她得想个法子让太子对燕王生出敌意来,让他有心欲去同燕王争、同燕王斗。可什么样的人和事,能将弟弟这静潭般的心搅起涟漪来呢,大公主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夜里回府时,燕王不觉又走进知春亭中。那日凌风与素馨将少女送回郊外家中后,他随后就命人将少女的身份来历查清楚了。只是事务缠身,他还没能得空登门与她再见,她就被接入了永康公主府中。

        虽想见她,但他不便在无事时去往永康公主府。他的这位嫡皇姐自是不可能真心欢迎他,他也不想叫永康公主知晓,他对她府内一名叫做慕昭的少女,另眼相看。尽管外头也许有人知晓了,那一日他是将身在马上的慕昭直接牵进府中的,燕王府的大门,不会没有人暗地里盯着。

        初知慕昭被接入永康公主府时,他也有在心底忧疑,猜测大公主是否因知慕昭与他相识,而想利用慕昭谋划何事。后来派人暗中查知慕昭只是在公主府内填制新曲而已,大公主似乎并没有想利用慕昭谋事的心思,至少,就算有的话似也并不是想要针对他。

        不怪他在心底多想一遭,他如今名望盛,却也像是在火上烤,不知暗地里有多少双眼想要寻拿他的言行错处,将他的名声泼上污点,将他从高处拽下。这样想那一日他贸然将慕昭牵入府中,确实是有几分冲动,但由不得他不冲动,多年的心底影忽成了眼前人,那一日的他,如何能轻易放手错过呢。

        幽幽想着,似又见那日她执刀向他看来的情景。像是被逼至角落的小兽,在再无退路的绝境面前,爆发出一往无前的孤勇。手中银鞘刀折射的寒光,不及她目光坚执冷毅,似若他那日没有出手相救,她不仅仅敢划伤端王孙手臂,就是伺机取了端王孙的性命,她也敢下手的。不知她在他到来前,是如何在车厢中与端王孙百般周旋,又是如何在绝境中伺机夺了端王孙的刀,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那日他亲自为她牵马,将她带入燕王府中,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端王孙相信他口中的“卿卿”为真,让端王孙以为这少女真与他关系不一般,好叫端王孙打消觊觎美色的念头,不敢再对这少女下手。

        其实依大周律,不该如此放过强逼民女的端王孙的。但老端王在朝中地位特殊,当年曾祖景宗病重临崩时,若不是老端王突发恶疾,也许今日御座上坐着的,不会是他的父皇。他当万事顺随父皇心意,因无法猜知父皇现下对端王府究竟是怎样的态度,他也只得按耐不动,不好出手惩治端王孙。

        而且,他也不想将此事闹大。若他为一女子与端王孙起争执甚至将端王孙送进官府,那他不但将得罪端王一系的势力,且太子党人定会将此事故意做大,将之传得满城风雨,要他燕王沾上为女色轻浮任性的污名。他现下站得愈高,就愈要谨慎行事,虽离百尺竿头仅剩一步,但这一步极难走且极危险,进能抵天,而退跌下去,登高跌重,或要粉身碎骨的。

        不觉越想越深,心绪也渐沉重时,夜风掠来了淡淡的迎春花香。远处墙头的纤绿与嫩黄,色泽娇美如她那日身着的黄袄绿裙,燕王想着明日或可在永康公主府中见到少女,心境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慕昭、慕昭,他心念着她的姓名,人虽还在月色下,但心已在期盼翌日朝阳。

        因为皇姐叮嘱他要早些来府,故太子在第二日巳初时候,就早早乘辂车来到了永康公主府中。

        离开宴还有个把时辰,公主府所有人等都正为将要到来的大周天子以及一众皇亲贵戚,忙得脚不沾地,连一府之尊的男女主人也不例外。

        他的驸马姐夫匆匆来拜见他后,就紧着同府内管事们处理宴会事宜去了。皇姐抱着小外甥同他说了一回话后,也无暇招待他了,让侍女引他去府中涵香亭用茶,说亭外的山茶花开了不少,可赏看怡情打发闲聊。

        随公主府侍女步至后园涵香亭附近,遥遥望见亭中立有一道娴静淡雅的女子身影时,太子方知皇姐为何要他早些来府,又为何要他来此用茶赏花。

        他遥遥望见了亭中人,亭中人——他的韦家表姐韦清如,也望见了他,忙步出亭外,敛衽向他行肃拜之礼。

        太子上前虚扶表姐起身,寒暄几句,问表姐近来可好之类,韦表姐恭声答后,也谦婉地回问他近况如何。几句话下来后,二人之间就似无话可问可说了,因皆知对方为何会身在此处,沉默的气氛略显尴尬。

        小时候倒不是这样的。清如表姐因是韦舅舅的嫡女,常被皇祖母接到宫中来玩,甚至会在皇祖母的永寿殿中住上几日,由此同宫中的皇子公主们都认识,与他、皇姐还有大皇兄这几个表亲就更相熟了。后来年纪渐长后,表姐入宫次数虽少了,但回回相见也不至于生疏,直到表姐及笄后,有关表姐的婚事,纷纷扬扬地议了两年。

        一阵静默中,忽有清雅乐声随风而来,时似鸣泉杂琤玉,时似飞鹤绕行云。“此前倒未听过,想是皇姐府中乐人新制的曲子,是为今日宴会特意准备的”,太子由此打破沉寂,同表姐聊起道,“这里听不大清,不如走近听听他们的排演,早饱耳福。”

        面面相觑地干站着甚不自在,不如走走。韦清如点头应下,随太子表弟循着乐声缓走着,听太子忆说小时候几个孩子在宫中御花园里调弄丝竹的事,暗绷的心境逐渐松快下来,唇际浮起笑意。

        忆着旧事的太子,神色间也轻松不少,“我记得大哥用的是羯鼓,表姐用的是琴,二哥用的是……”

        他说至此处因心底郁思微一顿时,听身边表姐快声接道:“是箫。”似也觉自己接声太快太肯定了,表姐微一默后,声音缓低道:“我记得燕王殿下当时用的,好像是箫……也不一定,也许是我记错了……”

        太子望了眼眉目低垂的表姐,似无所觉,只道:“是箫,我想起来了。”

        他继续闲话,声气依然温和平常。如此走离乐声越近时,却也听到有中年男子的冷硬嗓音在前方响起,太子寻声看去,见前方一株辛夷树下,一名褐衣管事正斥令一名少女,他似定要少女去做某事,而少女不愿,双方正为此僵着。

        仅是为填制新曲而来公主府,慕昭并不愿同府内乐人一起侍宴歌唱。今日宴上,不仅皇帝驾到,燕王、端王孙定也在场的,她不愿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不愿与皇帝、燕王等有任何一丝相见的可能,却不想在将开宴时,府内的张管事来找到她说,公主有令,午间她必须侍宴领唱。

        慕昭为推拒百般找理由,又说自己昨夜受凉嗓子坏了唱不好,又说自己年少不经事,从没见过天潢贵胄云集的大场面,到时候在宴上会吓得唱不出声。但张管事就是冷着脸不松口,不管她如何找借口,他就冷冰冰一句话,“反正公主有令,姑娘哪怕就是这会儿忽然哑了,到时也得在宴上领唱的。”

        “我不……”倔强的一声,却也是愈发声低无力的一声。垂下头的慕昭,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被逼入宫时。当时她也说不,可最终还是被关进了蓬莱殿并死在了那里,今世可重活,却也依然无力,依然无法违抗上位者的命令。

        正心绪低迷沉重,忽听一少年说道:“她既不愿,何苦逼她。”

        是嗓音清润柔和的一声,却不啻如惊雷震响在她耳边。慕昭惊怔抬首看向来人,犹因这乍然发生的隔世初见,一下子没回过神时,一旁张管事已急忙行礼参见,并赶紧轻声提醒她道:“快拜见太子殿下!”

        慕昭忙忙醒神,她垂下复杂眸光,低首欲拜时,少年太子已走近前道:“不必多礼。”

        太子看了她一眼,对张管事道:“这位姑娘既不愿去宴上领唱,就不要强逼她了,另选一位愿去的乐人就是了。”

        张管事一脸难色地恭敬回道:“回殿下,不是老奴在有意为难她,实是公主殿下有令,定要这位姑娘在宴上领唱,老奴不敢违抗公主殿下的命令……”

        “无妨,另选一位愿意的吧”,太子道,“皇姐问起时,就说是我的命令。”

        张管事听太子殿下如此吩咐,只得恭声应下。他诺诺退下时,慕昭按礼也当随之一同退离。她随张管事退走了几步后,因心中想着前世与“乔小姐”即太子的知交之情,想前世太子曾为救她抗命闯宫,心潮起伏难定,不由微缓脚步,悄然回身望了一眼,却见太子并未离去,也正看着她。

        慕昭停下脚步,向那如冰壶秋月的少年,诚挚行礼道:“多谢殿下。”为他现下解她困境,也为他前世待她的真挚友情。

        少女身影渐渐远去了,太子却仍未挪步,仍静伫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因少女相貌清丽脱俗,纵与那现下有“长安第一美人”之名的郑宜芸相比,也不仅不输半分,甚还在神/韵气质上似更胜一筹,韦清如遂不由以为太子是因色相而驻足出神。

        她自己的容貌只是清秀而已,并不算出众,若非因此,父亲他们也不会只能冷眼看着郑家为郑宜芸打造出“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韦清如想着有关郑宜芸婚事的传言,心中自嘲如潮水漫涌,不禁绞拧着手中的帕子,低声叹道:“这姑娘生得真好,若我能似她这般容貌,不,能有一半也是好的……”

        太子闻言说道:“色相虚妄,表姐兰心蕙性,不必为此妄自菲薄。”

        韦清如轻笑,朝那远去的少女身影微一努嘴道:“殿下还说是虚妄,殿下自己分明都看得出神了……”

        太子淡笑着摇首解释,“我只是在想,她的眼神很特别。”

        韦清如不解,“特别?”

        “她看我的眼神,和这天下间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太子说着不由又将目光投向那少女身影,心神随之幽恍,“她好像……不是在看太子,而是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友人……”

        幽幽心想着,内官长和朝此处疾步奔来。他匆匆向他一行礼后,飞快禀道:“殿下,陛下驾到!请殿下速至正殿迎驾!”

        今儿永康公主府的宾客,除有皇亲国戚,还有豪门世家的公子小姐,可说是衣香鬓影、贵介如云。但,地位再尊崇的天潢贵胄,在一朝天子面前,也得是屈膝下拜的臣子,皇帝驾到后,众人云集公主府正殿行叩拜大礼,在皇帝赐了平身后,再随圣驾前往宴殿。

        是周岁宴,在用宴前,当有抓周礼。宴殿锦绣长桌上摆有物件无数,方满周岁的男婴,在桌上爬了一半便不爬了,抓起一支紫毫笔“呀呀”叫着舞着。大公主在爱子将笔端紫毫送进口中吮吃前,忙将笔夺了将他抱起,一旁的福王见状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呢?”

        长公主笑道:“看来徽儿是要随了林驸马,将来做书画大家了。”

        驸马林适是中书令之孙,通文墨精书画,尤擅画岁寒三友,笔下松竹梅当世几无人可及,现于东宫任侍书一职,在太子闲散时陪侍其挥洒笔墨修心怡情。他听长公主如此说,忙谦说“殿下过誉”等,皇帝却道不必过谦,道若外孙真能袭了生父的丹青妙手,乃是幸事。

        大公主见皇帝似有意要抱外孙,忙将孩子小心递送了过去。皇帝抱了约半盏茶工夫,问了些孩子的日常之事后,也就放下了,只令傅秉忠等将带来的礼物赐给大公主一家。

        不仅有皇帝的赐礼,还有宫中太后娘娘的。因二十多年前孝哀太子弃世时,时为太子妃的韦太后,悲痛到不慎从高处摔伤落下腿疾,从此就不耐舟车劳顿,等闲不出宫门,极少驾至后辈私宅中。

        大公主与林驸马抱着孩子叩谢天恩,皇帝抬手让起后,至宴殿上首升座受礼并令开宴,乌泱泱人群跪拜后入席坐定,展眼间公主府侍从便将锦绣长桌撤下,转在宾客食台上摆陈珍馐无数,另有新雅乐声响起,丝竹婉转,歌舞升平,一派天家清贵风流。

        因身在皇家,从小到大看听歌舞无数,又因心念着那名少女,悄看她并不在宴殿中后,有些失望地心不在焉,燕王起先虽知曲子应是少女所制,却也难以静心听曲。但,心不在焉一阵后,悠悠曲声竟似月下流水,渐将他微燥的心境轻柔抚平,他不禁沉下心来,静心聆听。

        那厢,长公主一边用宴一边赏听着歌舞,暗想慕昭这少女倒是多才多艺的,且她绮年玉貌却想入道,性子定也比俗人有趣不少,若留在她在琼华观为道,时不时制制新曲,也可打发闲暇。但,这得看当朝皇帝陛下对这少女,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欢宴将终时,大公主向父皇敬酒并笑说备宴简陋请父皇恕罪云云。皇帝抿了口酒,衔着笑意对长女道:“宴中歌曲极佳,朕在宫中都久未听到这样的好曲子,你府中藏了好乐工啊。”

        大公主在开宴后才知道慕昭不在宴中领唱的事,她有心定要父皇今日见一眼慕昭,这时听父皇这样赞说,便忙自然地顺话笑接道:“不是女儿府中的乐工,是从外请来的‘高人’制的新曲。‘高人’现在府中,父皇可要一见?”

        皇帝雅好乐事,颔首道:“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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